时间:2024-05-04
张琦琦
“比起母亲的总是忧心忡忡/是啊/他更像是个若无其事的旁观者”,熟悉的旋律响起,勾起我对常作为旁观者的父亲的回忆。从小到大,一到谈论亲情的作文题目,满面洋洋洒洒的文字一定是我和母亲的故事,可一谈到我的父亲,可能因为长时间缺席我的成长,他似乎就是我讲述亲情故事的背景板。什么时候写一写有关父亲的文字呢?便以这首《新写的旧歌》为契机吧。
就先从最近一次大学课堂上的闲谈开始写吧,那时老师聊到书籍上若是有作家的亲笔签名会更畅销,于是在那一刹那,我想到了家中书箱里积灰的一套书。这是一套周国平的哲学书,内容对当时还在小学的我来说太枯燥,于是被埋在箱子最底层。其实它没什么特别的,跟其他书唯一的不同点—它是我从不看书的父亲买的。
小学那个阶段属于我的叛逆期,而且是只针对我父亲一人的叛逆。那段时间,只要是他的话我都不听,他说一句我反驳一句。这套书就在这个阶段被看似随意地放进了我的房间,这段看似早已被我遗忘的回忆在老師说起精装书、亲签书的昂贵和不易时,突然就这么抖落尘埃、被翻开了,原来关于那本书的细节我都还记得:十几本书的首页都有作家亲笔签名,不知道是哪一本上还有写着我名字的鼓励寄语,一套下来应该也要不小的花费。当时的父亲应该在外做着类似推销员的工作,每天奔波于外地、酒局之中,难得着家也是醉醺醺地拖着一箱产品说明、样品,倒头就睡。而就在这样疲累的工作行程中,这套本不应该在他工作计划里、认知里的书,就意外地来到了我的书桌上。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请假去的那个讲座或者书展,也不知道他排了一个多长的队,才等到忙碌的作家给十几本书都签上名字,然后花掉一笔本来没必要花的钱;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样十几本厚厚的书放进那个轮子早烂了的,后来被丢掉的行李箱里送回来的,也不知道他在最后遭遇我的冷嘲热讽后又怀着怎样的心情。
像极了李宗盛那句“一首新写的旧歌/怎么就这么巧了/知道谁藏好的心/还有个缺角呢”,父亲似乎总是在我的故事里充当一个无言的旁观角色,用沉默弥补起缺憾。那叠厚厚的书从我十几岁放到二十几岁始终没能有机会获得一次讲述自己多么来之不易的机会。现在,我尝试把视线正式挪向我亲情故事舞台里那个长期灰色的旁观者,再从他身上的疤讲起吧。
父亲的腰间和胳膊上有几条平行疤痕,那是我小学和他一起去漂流时被大石头刮的。当时,他为了把前面游客的翻船扶正,猛地起身却没想到失去平衡的船在狭口侧翻,我被急流直接冲下了急流坡。只记得不到几秒的混乱里,一双手紧紧捞住、护住了我,然后传来外界的惊呼声,最后救生员的长杆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再回过神就是被父亲推上岸,看着他满身伤疤地爬上来。之后,我怪他为什么要突然起身,为什么要来漂流,当时两人的关系再度陷入僵持。直到我再次和朋友故地重游,看到当年那处急流时,才发现以我当时的身量漂不到几分钟应该就可以到下面的平潭,而那个对于我来说可以宽松通过的石头却会撞得他满身伤痕,原来当时有很多更好的解决方案,他当时却不管不顾地选择了最快、对我来说最稳妥、对他最危险的纵身一跃。
高二时,我因为意外摔伤回家休养,又发现了他身上被藏起来的伤疤。那天母亲上夜班没在家,去医院上药到回家的一段路上我们父女俩走得像是陌生人。最后回到家,父亲不顾我的反对煲上难闻的中药,两人又开启了新一轮沉默。我比画着胳膊上的疤,开始默默流泪,他却熟视无睹般端上一碗黑乎乎的中药让我抓紧喝。
“我不喝,这有什么用啊,臭烘烘的!”我含着泪怒瞪着他。
“喝了管用。”说着他掀开裤腿展示小腿内侧一条长长的褐色疤痕。
“前个月搬货划的,好长一条呢!就喝了这个药,多管用,你看现在都淡了!”看我一直盯着那疤,他又找补说,“不疼呢,就看着吓人!”
我不再言语,默默端起那碗药,咽下一种难言的酸涩。现在我的那条疤已变成了一条浅线,却总是提醒着我他身上那些“不疼只是看着吓人”的疤,还有不知道多少碗被他默默咽下去的苦。
我逐渐从小学的叛逆中缓过劲儿来,可即使我发现了父亲身上那些被我忽略的“疤”,我们也只是保持着一种有距离的父女关系。高三成人礼的信纸上母亲写了很多,而他只写下一句“辛苦你,跟着爸爸妈妈受苦”;高考志愿结果出来的那天,我兴奋地给出差的他打电话,也只获得一句“别骄傲,上了大学你还有很多要努力的”;上大学后和他的对话框最多的是一条条转账记录,即使在收到我送的生日礼物后也只是一句干巴巴的“谢谢”和系统自带的点赞手势。直到那天晚上他突然打来视频电话,我惊讶地接通看到他满脸通红、举着我送他的U形抱枕问我吃没吃饭,还有没有钱,听着这颠三倒四的话我才反应过来他是喝醉了,还没缓过来视频画面一转出现了父亲朋友的脸,“哎,哎,是琦琦吧!你爸今晚上都在念叨你呢,说你独立、懂事,成绩好又争气!那个抱枕哦,从我们开始喝就没放下过!”说着,画面又一转,我开始和对面一排的叔叔们打招呼,听他们描述着父亲在人后对我的描述。或许直到在这一刻,我才真正、正面意识到他汹涌而沉默的爱和难言的愧疚—他一次次说“怪爸爸,没给你更好的生活”“你放心读,爸爸在后面呢”,直到他醉酒时,我才从他那封闭的、旁观者的灰色中,第一次看到来不及遮掩的脆弱和鲜红的父爱,才懂得歌曲那句“也许/因为这样/没能听见他微弱的嘉许/我知道/他肯定得意/只是/等不到机会/当面跟我提”。
“来不及说的千言万语/下一次/我们都不缺席。”我还不能释然他在我成长中的缺席,但已经体会他的苦衷,这个常扮演旁观者的父亲,这个刻意、拘谨的旁观者一路托举着我,在我的故事里他终于不再是那位个灰色的、被忽略的旁观者。新写的旧事,只愿我文字里的旁观者能不再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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