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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淡定忆昔时

时间:2024-05-04

冼嘉文

得闲无事,我便逛了逛村里的祠堂。祠堂里头有面石碑墙,上面刻着的都是当初捐款筹建这祠堂的人的名字。一行行看下来,终于找到我爷爷和我爸爸的名字。目光稍稍往右挪动,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闯入眼帘。我愣了一下,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他是谁?我三叔。他是阿嬷(方言,祖母)的第二个儿子,爸爸的弟弟。他排行第三,所以我称他三叔。他右眼失明,听说是他小时候玩儿剪刀时,不小心被戳伤的。经过这件事情,三叔的性情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一个活泼开朗的人变得越发沉默内敛,经常一个人呆坐着,一言不发,好像在想些什么问题,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坐着。

爸爸结婚时,家里盖了新房,新房比阿嬷和爷爷在20世纪70年代盖的旧房条件好多了,也住得下全家人。阿嬷、爷爷、爸爸搬进了这间新房,姑姑当时已出嫁了,可是三叔说什么也不肯搬进来,所以只有三叔一个人留在旧房住。

记得那天已经很晚了,家里人正准备睡下,我听见楼下有人起身,然后又听见门被拉开的嘎吱嘎吱的声音,有两个人正在喃喃低语。我随爸妈下楼去,看见穿着单薄睡衣的阿嬷和爷爷单手抱着卷好的被褥走出门外,并且转头挥手,示意我们回去,一边走一边说:“你们睡吧,我们陪他回旧房睡。”阿嬷转头的瞬间,我分明看见她的双眼湿润了。然后,我看见仍旧呆坐在旧房门外的三叔。那时起,阿嬷和爷爷就再也没回过新房睡了。

无论三叔变成什么样子,他始终是阿嬷和爷爷最难割舍的亲情牵挂。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走到家门前时,看见三叔像往常一样呆坐在门前的石板凳上。突然,有一条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大黑狗,直直地盯着我看。我感到不安,但也没理睬它,准备赶紧回家写作业去了。但是,这条黑狗估计是闻到我书包里的肉包子味了,它跑得越来越快,甚至夹杂着像野兽一般的、按捺不住的急促喘气声,横冲直撞地就朝着我扑过来了。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见砰的一声,是木棍重重敲击的声响。我心惊肉跳,当场吓得抽噎起来,都不敢睁开眼睛看看发生了什么,此时,爸爸闻声从家里赶了过来,一把拽过我,把我迅速地抱回家了。

第二天,我去上學,看见垃圾桶里装着之前在杂物间的那条木棍,它已经折成两半了。我还看见三叔的手掌裹起了白色绷带。平日里,总是呆呆的三叔,在关键时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用尽全身力气护下了我。

那天是周末,阿嬷、爷爷、爸爸、妈妈,还有我一起在新房做手工活儿。三叔突然在窗台外冒出头来,喊道:“开门!”大家手里的活儿都很忙,示意我去给三叔开门。我打开门后,三叔走了进来,默默地坐在我们旁边,盯着我们手里的活儿。看了好一会儿后,他又默默地走了。三叔很少来新房,我正纳闷儿三叔的行为时,才看见他刚坐过的板凳上留下了一包大白兔奶糖,我上前打开袋子数了数,我们五个人,正好五颗糖。三叔的眼睛不好,很多活儿都干不了,也很少有零花钱,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赚的钱,然后买下的这五颗大白兔奶糖。这五颗普通的糖,是他少数能拿得出手的最珍贵的馈赠了。

再后来,我上小学的一个冬天,我去外婆家看望外婆。傍晚,按照事先的约定,我正等爸妈接我回家之时,外婆临时接到妈妈的电话,她说不能来接我了,并且委托外婆送我回家,因为三叔死了。我听到这个消息,愣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手也有些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流。我不停催促外婆尽快送我回家,我要去见我三叔最后一面。我赶到家,同村的小孩儿们纷纷问我:“你三叔怎么突然过世了?”我沉默哽咽,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三叔过世后的很多年,家里的人越来越少提及他了,日子也似乎变得越来越平静。在这份平静里待久了,甚至使人自然而然地遗忘以前的各种事情,那些人,那些事,似乎都好像不曾发生。

但其实,三叔始终活在我们全家人的心中,活在我们全家人的日常点滴中,似乎他走了,又似乎他从来未曾离开过。

妈妈提起三叔,嘴里都是念叨三叔的好,说话的句式也总是:“你三叔最喜欢坐在旧房那块石板凳上……”每当妈妈这样偶尔怀念三叔的时候,一旁的爸爸总是在这时低头玩弄他的指甲,默不作声,一副漫不经心、似听非听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他也正在心里想起他的弟弟。

以前,我总喜欢跟阿嬷说我在学习上的事情。聊着聊着,阿嬷又会牵扯她的儿女小时候读书的事。她会说,我爸学得很好,中考分数刚好达到桂城中学的分数线,只不过因为距离家里太远,最后才去了九江中学;我姑姑起初不愿意读书,但她后来又想读书了,只要她愿意读书,家里都会尽全力继续供她读书,她最终还是继续上学了,现在也过得很好;三叔也学得很好,很聪明,只不过眼睛坏了,变得越来越沉默。每当提及三叔,我和阿嬷关于学习的谈话就常常停留在这里。我知道,阿嬷又想她的儿子了。她在谈到三叔时,我不知道该表现出什么样的表情,该接什么话。她在讲话时,我偶尔抬头瞄她一眼,我看不出她是什么样的表情,阿嬷好像跟平时一样,又好像不一样。后来,我就不和阿嬷聊学习这个话题了。

虽然我的三叔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身体也有些缺陷,时常沉默不语,好像可有可无的一个,但他是我们永远的亲人,我们不曾忘记他,也不会忘记他。

有时候,走在大街上,视线里突然出现蓬头垢面、清清瘦瘦的背影,恍惚间,我以为是三叔。但是,理智马上冲出来告诉我,这不可能。这一错觉总是牵扯出我对他的回忆,模模糊糊,快全不记得了。就连他的面容,我也记不清了。我只想知道,在世界另一头儿的他是否过得好吗?应该会比在这边时好吧。他的右眼是否痊愈了呢?肯定会的吧。阿嬷口里聪明的他是否好好继续读书了?肯定是的吧。他是否能不再发呆,而时常面带灿烂的笑容呢?我希望他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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