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范梓欣
残疾现象作为无法避免的社会现象以及文学现象,一直饱受关注,对于残疾现象的研究近些年也层出不穷。毕飞宇的《推拿》作为残疾叙事的成功之作,传达了作家对残疾人群体的关注,以及对健全人格和尊严的高度礼赞。小说中盲人形象的书写赋予了残疾群体一定的话语权,弥补了他们在主流话语权上的缺失,有利于大众了解盲人的正面形象,正视盲人生存的种种困境,如失明带来的生理上的折磨、来自健全人的威胁,以及社会边缘化的处境等。
一、盲人生存的困境:失明、威胁,以及边缘化
(一)失明: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轻”
毕飞宇曾经说过,从个性上来说,他很可能是一个热爱疼痛的人。正如一两次的推拿无法根治身体上的疼痛,仅仅凭借几部小说也无法达到治疗社会的目的,但在这个人人奋勇向前,又都太容易遗忘的时代,有些疼痛是需要被记住的,就像有些人不能被遗忘。
盲人的疼痛首先源于生理上的残疾。失明,使得他们生活在没有光亮的世界里,也因此承受了更多普通人难以想象的重负。《推拿》中的王大夫认为先天失明有愧于父母,便将这种愧疚加倍变为疼爱弥补给弟弟,却因家人饱受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折磨。而沙复明,他的世界从来都只有黑夜。“天从来就没亮过,反过来说,天从来就没有黑过。”强烈的自尊心使得他愈加努力,要做盲人中最健全的那个。张宗琪的童年同样布满了阴霾,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敌意。严防死守,似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重心。这也使得他拥有更多的戒备心,同时葬送了自己的爱情。因为自身视力缺陷的缘故,小孔的父母希望小女儿能够找一个健全的人做男友,可小孔爱上了一个和自己一样全盲的王大夫。于是,小孔在谎言之中维持着爱情与亲情,但是谎言的代價是更多的谎言与内心的煎熬。
相对于先天失明的盲人,曾经视力健全的人在失明以后,承受的是更大的恐惧与绝望。幼年失明的小马试图以自杀这种方式逃避那个暗无天日的世界,但在自杀未遂以后,他被永久地禁锢在那个黑暗的世界之中。同样的,在瓦斯爆炸的意外中失去视力的张一光,也无法逃离内心的恐惧,于是他选择通过纵欲与游戏人生的方式来缓和内心的痛苦。而金嫣则将人生的希望寄托在对于爱情的幻想之中,一场豪华盛大的婚礼成了金嫣人生的最终梦想。然而,金嫣的男友徐泰来显然无法满足她这个美丽的爱情之梦……强烈的自尊使盲人们默默承受着生活的巨石,但是生存与尊严背后的竭尽心力成为他们有口难言的苦楚。
(二)盲人群体边缘化的现状
当我们谈及《推拿》中的一众盲人形象时,又或者说当我们谈到盲人这一类的大众眼中的弱势群体时,边缘化,似乎成了一种常见的现象。对于不同的群体而言,边缘人的定义具有不同的划分标准,其定义是具有多变性和不稳定性的。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社会包容度也越来越高,出现了大量新型群体,他们也逐渐从少数者变为不可忽视的多数者。因此,笔者在此并不针对“边缘人”这一词的定义做过多解释,而是将重点放在《推拿》中的盲人推拿师们所面对的一种边缘化的处境。
在《推拿》中,毕飞宇表达了这种观点:“盲人的人生有点类似于因特网里头的人生,在健全人需要的时候,一个点击,盲人具体起来了;健全人一关机,盲人就自然而然地走进了虚拟空间……”但需要正视的是:“据国家权威部门统计,中国是世界上盲人最多的国家,约有500万……同时,每年我国新增45万盲人。”
对于盲人来说,除去生理特征上的边缘化,更难以克服的是尊严感的丧失。人后的艰辛尚可克服,人前的尊严却无比脆弱。他们身有残疾,但为了实现自我价值,得到认可与尊重,他们甘愿付出比常人多十倍的努力。而现实情况是什么呢?部分身体健全的群体总以其自身的要求和喜好去束缚着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地边缘化这些残障人士。肉体的残疾并不等于精神的残废,他们需要的是平等的对待,而不是以关爱之名进行高高在上的施舍。
二、盲人的孤独与尊严
卢梭说:“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人作为一种社会性群居动物,孤独却是一种常态。孤独,是人存在的重要标志之一。社会群体的多样性是以个人的独特性为前提的,每一个个体,对于生命都有着独特的感受,而这种感受经过个体的加工以后,外化成为不同的形式,它们也许相互包容,也许相互排斥。生命是动态的过程,人的生命体验也是动态的。
残疾人在面对这个外部世界的时候,对于孤独的感受远比健康人要更加深刻。除了个体普遍要面对的共同孤独感之外,他们还要面临更多外在的孤独体验。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对生活的向往以及生将必死的结局,外化成各种痛苦的形式来折磨着我们孤独,这是个体对于这个世界的一种心灵化的内在感受。人类作为群体动物,会本能地想要依托另一个集体去缓解这种孤独。在当代小说的残疾叙事描写中,残疾人几乎都依附在集体或家庭这样的群体之中,但也正是这种关系的存在,给他们带来了更加沉痛的孤独体验。正如《推拿》中写的,世界是黑的,又或许从来没亮过。失去视觉之后,他们被切断了与世界紧密相连的一条线,在视觉的世界里,每一个盲人都处于无尽的黑暗之中。孤独源于沉默,源于对外界的恐惧与不信任,源于内心深处的强烈自卑感。
在毕飞宇小说世界的众多主体中,盲人作为某种意义上的边缘人(残疾人),最为突出的就是对于人尊严的关注。盲人作为“人”的尊严经常性地被忽视。长期的被忽视,加上残缺的机体带来的外在的痛苦与自卑,使得他们无比渴望着尊严,他们始终幻想着有一天能够以非人的方式恢复如初。然而,在梦想破碎之后,是清醒而又痛苦的现实。如何接受现实,适应这份痛苦,是每个残疾人成长道路上的必修课。
孤独与尊严,似乎总是相伴的。他们在没有光亮的世界里磕磕绊绊地行走,因此不得不十二分戒备,以免撞得头破血流。他们害怕成为一个笑话、一个牺牲品。《推拿》中的盲人推拿师,在面对这个社会的生存准则时,是如何以自卑的心理方式进行调节的,又是如何实现对于自我心理保护与补偿的?他们面对生命的无奈这一永恒命题之时,表现了个体对于尊严的独特解读。
沙复明在懵懂时期偶然经历了一次暧昧的邂逅,可这爱情背后是少女幼稚的示威,这使得沙复明心心念念要追求一段“长眼睛”的爱情。因为他认为,唯有这样的爱情,才能帮助他进入主流社会。在以后的人生中,他努力奋斗着,想要实现自己的梦想,可代价是自己的健康。沙复明的追求是偏执的,他所遭遇的是一场爱情骗局,他遭受的孤独也是无可奈何、无处诉说的。又比如小马,这个被毕飞宇倾注了大量笔墨的人物,书中这样写道:“盲人大多都沉默。可沉默有多种多样。在先天的盲人这一头,他们的沉默与生俱来,如此这般罢了。后天的盲人不一樣了,他们经历过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的链接处有一个特殊的区域,也就是炼狱。……从这个意义上说,后天的盲人没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槃之后,他直接抵达了沧桑。”小说中小马的眼盲经过了刻骨铭心的过程。他反复寻找、失望,到绝望地挣扎、平静地接受。小马失明以后经历了一次重生,是失去了双眼之后,还要舍弃过去正常人生活的重生。在自杀失败以后,他慢慢地把记忆中存在的双眼剜下,既然无法留在过去,那只能被迫走向未来。他成了一名推拿师,获得了新的尊严。然而命运总是格外苛刻,纯洁的小马对嫂子小孔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可是他知道这份欲望是无法满足的。后来,洗头房的经历将他好不容易获得的尊严抛弃得一干二净。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心中的“嫂子”,也无法与同事们一起工作,于是选择了再次出走。
虽然小马是盲人,但是他对尊严的追求丝毫没有减少。每个人都需要有尊严地活着。可对于残疾人而言,如何获得尊严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难题。就好比小马,获得尊严以后又面临着丢失的可能,而这种丢失对残疾人来说是致命的。就好像王大夫用刀划破他自己的胸膛时,他觉得自己过去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那一刻,他守护了几十年的尊严犹如坍塌的废墟。沙复明道出了盲人的无奈:“看起来盲人最大的障碍不是视力,而是勇气,是过当的自尊所导致的弱不禁风。……许多东西,其实是盲人自己强加的。这世上有人类的尊严,从来就没有盲人的尊严。”
三、盲人群体的真实世界
文学作品中经常将残疾叙事的重点集中在他们与正常人不同的地方。但是这里需要强调的是,盲人也首先是人,只有理解他们作为人所需面对的种种生存困境,才能够更好地给予对方尊重,改变他们边缘化的处境,赋予他们本应属于他们的话语权。
盲人和健全人一样,有着作为人的基本生存需求。在物质上,他们有着生存的压力;在精神世界上,他们也同样渴望着社会层面的身份认同,实现自我价值。小说在叙事盲人推拿师的时候,采取的是向外辐射的方式。作家力图抛弃掉一些个人化的体验,而是尽力地去贴近盲人最真实的生活状态,以一种“无我之境”讲述故事,使盲人的真实生活状态和精神世界得以相对真实地展示在大众眼前。由于失去了视觉,健全人和盲人的沟通之间存在着一道难以跨越的障碍。但毕飞宇并不急于扫除障碍,而是首先去研究这个障碍是由什么组成的。
毋庸置疑的是,推拿中心成为小说叙述的最佳场景。“沙宗琪推拿中心”是盲人工作和生活的中心。毕飞宇带领我们走进这个盲人的天下,并认识了他们。小说中有许多比喻,写出了盲人感知世界的特别性。例如,徐泰来“看”到金嫣的美貌之后,他告诉金嫣,她比红烧肉还要好看。我们可以利用通感来想象红烧肉与美之间的关系,虽然我们可能无法完全理解,比红烧肉还要好看的美貌是怎样的。但是毕飞宇努力地摒除自身思维的干扰,去追求“无我之境”。因此,当我们阅读《推拿》时,首先是一种新奇的感觉。这个世界似乎和我们想象中,或者说是认知中的盲人世界并不一样。正是因为健全人总是从自身的思维惯性出发,去揣摩猜测盲人的世界,才造成盲人与健全人之间的隔阂。但毕飞宇展示的是真实的盲人世界。盲人也有先盲和后盲,虽然小说的题材是特殊的,但整体来看,并不沉重。小孔和金嫣会抱在一起猜谜语,她们管两个盲人拥抱叫“瞎抱”,两个盲人说悄悄话叫“瞎说”,紧接着就放肆大笑,这是属于他们的欢乐。
在创作过程中,毕飞宇也直言他遇到的困难:“我写张一光的时候心情真的很是复杂,好几次写不下去手……”“是保留张一光,还是删除张一光?这对我来说是一个煎熬。”“小马和小蛮的故事很短,我所消耗的精力却是惊人的,我都不记得这一段我写了有多少稿了……没有一稿能让我满意,我一直找不到‘分寸。”但同时毕飞宇也有自己的办法:“每当我出现问题,我就会把眼睛闭上……好像这么一来我就成了盲人,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张莉、毕飞宇《理解力比想象力更重要—对话〈推拿〉》)
毕飞宇曾在后记中写下,当他在描写这个世界时,首先写出的是它的特殊性。而这特殊背后,藏着一个真实的世界。《推拿》深切地进入了那个黑暗的世界,并且把它带到大众的面前。这使得我们不只能够看到其中的黑暗,还能看到更多明亮和人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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