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夏桐柏
轻轻推开三月的园门,只一剪春风,把千娇万窈的春柳新裁,只一落春雨,即就翠染霜铺成春烟流媚。当时光轻摇着春色花舫的桨桡,倚靠在春光旖旎的三月岸旁,那烂漫满原的桃花儿红、梨花儿白、樱花儿嫣,锦簇朵朵,霞云叠叠,映衬着蓝天,艳媲着青草,招摇着碧水,这烟华千娇百媚的一年韶春景,缠绵着在春色里流连忘返的春情,沉醉了耽迷万紫千红入春怀的春心。
最美人间三月天。从惊蛰到春分,时光一路走来,春花复春花,红红间白白,尽管那深深浅浅的红,和春天的纷繁华美相得益彰,最是精彩地演绎着天地许她的红装十里,唯美地留下一处处脉脉含情的人面桃花。然而“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于春日花信风里绽放的漠漠梨花,更犹在春光潋滟之中,盛于天地,芳魂三月。它既似婆娑起舞在丛艳春花中的一袭缟袂,也宛若晶莹静美于灿烂春色中的一弯溪月。
“谁将平地万堆雪,剪刻作此连天花。”徜徉在公园的花径里,水岸畔,丘坡上,眼下正值梨花盛开的一株株梨树,挑着一枝枝霜葩,簇成束,滚成团,远处眺望,犹如半空中随轻风曳动的一朵朵碎云,堆在温润的春熙中颤颤荡荡,流光溢彩;邻近仰观,雪白的梨花挤挤挨挨,垛雪似的几欲连天没云,更兼它恍若玉光摇影,一阵清风拂过,如同翻空的浪花仰跃向云霄,真有“雪作肌肤玉作容,不将妖艳嫁东风”之意。
矗在园内梅山的一株“梨树王”,平地不到半米处围抱的黑粗树干,往上又分杈再生成几棵粗壮的枝丫,黝黑苍劲,横空逸出,恣意伸展,虬曲如龙。这盘旋的腾虬枝上缀满了似雪魄凝成的六出花,这蓬冠如云伞的一丫丫曲枝上似是天落成的寒酥絮,还真就犹是一树“乌龙披雪”。望着阳光中晶莹质感的一蟠蟠琼枝,望着头顶上玉柔团苞的一层层素白,我似乎感受到了那乌虬龙蟠的梨树,恰一副欲待惠济苍生的气宇轩昂。我不禁惊叹梨花在清幽中那不饶深紫与浅红的纯贞淡泊。
一树梨花一树雪。轻漫间我徐步梨花树下,一阵轻风吹过,眼前就恍惚晃逸过宛如一只只白蝴蝶般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泥尘,虽说还未到落花时节,但树冠所及四周的泥地上已是一片雪白,柔柔的,又似是怅惘不已,无奈地匍匐于红尘,连带赏花人也沾落了一身碎霜。本是梨花枝缀团团雪,却又风惹得尘坱平地铺纤缟,谁又曾想,梨花开时,漠漠潇潇春带雨,而眼下这梨花渐落,春光正住却春入泥,或许这也是满目春风百事非吧……
我弯下身子,拾起一片才飘落地上的花瓣,轻指摩捋,深吸嗅闻着那淡幽的清香,脑际里不禁幻化出了我小时候老屋后面河岸旁的两株梨树。那时候,我家老屋坐落在小县城里的一处古道边、长街外,老屋后面不远处是一条清波粼粼的河塘,每年一到三月间,依着一湾清流的两株梨树,就夹杂在一溜儿烟柳垂拂的青丝里,绽放着晶莹玉洁、柔润素白似的雪花。那杨柳依依烟,梨花树树雪,柳雪相映,纤绿丛中一蓬白的春景,就好像一众翠生生的柳姑娘,碧灵灵地争相簇拥着一双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的俏“淡客”。
还记得,父亲在这个时节会在一天难得的闲暇夜晚,携着小时候的我来到一树梨花一溪月的河边梨花树下。父亲指着树上的梨花告诉我,自古以来,梨花洁白就以雪而喻,唐朝诗人白居易就曾在《长恨歌》里写下了以“梨花一枝春带雨”而借喻梨花娇美的名句。父亲还告诉我,北宋时的苏东坡先生,尽管前半生因历经父母、妻子都相继辞世的亲情变故磨难,后半生又屡遭贬官放逐的仕途坎坷,但他还是借素淡的梨花感慨吟咏:“惆怅东栏二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他一生为官清明正直,在政争的风雨中,始终秉持着坚贞的爱国情怀和为百姓造福的理念;他成为北宋文坛巨匠,把世人的苟且活成潇洒,以“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豪情,不仅壮怀“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的驱虏志,也谈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励世情,尤深情祷祝“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人间大爱。由于父亲的一番谆谆教诲,我始知梨花的寓意原是纯洁和爱,虽也有惆怅伤离的苦愁花语,但它还蕴含百花盛春必有我的那种不屈不挠精神和气质。
春分时节后,虽正值梨花盛花期,但也或开或落;到清明前后,梨花俨如冬天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堆落一地。寂寂的夜里,我有时静静地站在河边,看着花瓣一片一片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即便落到水面上,也还是会漾起一丝微细的声音。此时,河岸边的水面上已是铺积着一片银白,玉雨月华交相辉映,清涟细漪逐香魂追,“已瘦了、梨花一半”。孤傲的玉雨,既不同癫狂的柳絮飘摇满天飞,也不似轻薄的桃花逐溪随水绿,却一直不争妖艳地守着本心,默默无闻地不惹尘埃,“质本洁来还洁去”……
梨花落时,母亲总会在晚上来到河边梨树下,把还没有沤进尘泥的落花扫净,然后蹲在岸边,一箩箩淘起水面上还没有浸润透的花瓣。母亲告诉我,把这些梨花晒干后,可以做羹汤,泡茶饮,能起到润肺化痰、止咳的作用。母亲就是这样不声不响地做着她认准的事,她爱这个家,在她生命的几十年里,为这个家牢牢地支撑起了半边天。
我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先后在县直机关幼儿园和县纺织品公司做红白案厨师。我一直印象深刻的事就是她每天天还没亮,就早早出门借着昏暗的路灯赶往单位做早餐。无论寒暑,无论风雨,无论或路遇狗吠而心惊胆战,母亲一直都在坚持,她并不知道“敬业”二字怎么写,但母亲就这样一直以她的行为方式践行着那大写的“敬业”!后因家庭经济负担趋紧,家务事情繁多,20世纪60年代初,母亲无奈只得辞职回家,每天起早摸黑地给人洗衣服,一双袜子三分钱,一件短裤五分钱,一件衬衣一角钱,一件长裤一角五分钱。每天,母亲把一盆盆的脏衣服用洗衣板搓,棒槌捣,冷水泡,她的手上裂了口子,依然洗个不停;腰累得直不起来,也就倚着墙壁活动一下,照样忙碌。母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艰难地积攒着这蘸满血汗的一分一厘,竭尽地劳费着有限的心力,耗损着无多的心血,向她此生的亲人们奉献着她无限的爱!
身量不高,扁担倒下来也不认得是“一”字的母亲硬是挺直着腰板,浓缩一身中华传统妇女的懿德精华,含辛茹苦地协同父亲为了子孙,为了一大家子人,操碎了苦心,累病了身體。儿孙们都大了,也走出去了,母亲却在耗尽了她精气神的家里,一天天地老去,一天天地走向她人生路程的尽头。
又是一年风起梨花正清明,三十二年前的那一个清明时节才过去的第四天的凌晨,跌跌撞撞地走完她八十四岁人生苦旅的母亲,终于放下了心念,垂下了手泽,闭紧了双眼,在父亲离世十七年后,她老人家也追随去了“天国”。我泪眼蒙眬地看着母亲雪白的头发,怆思着母亲沟壑般的一脸沧桑,指抚着母亲已是清癯的脸颊,哀痛地想着:母亲生我时,那一刻剪下我们母子相连的血肉脐带,从此开启了我生命的悲壮;此刻,母亲升天时,遽然又剪断了我们母子相连近五十年的情感脐带,从此带给我生命的悲哀。此生,我再也没有了母亲;此生,我再也回不去了老家……
那一夜,突然狂风呼啸,暴雨倾盆,屋外的树枝哗哗作响,一夜淫雨,料峭春寒骤至。第二天清早,风缓雨稍歇,后出河边一看,只见梨花风雨处,潇潇风中满地残花落,漠漠雨中满地飘零叶。梨,离,离啊……有谁知雨打梨花深闭门,缘起柳摇水滔欲断魂,更兼子规啼声不忍闻。母亲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她冥诞于冬寒萧瑟之时,她鹤驾寒食清明之期,正是一生处世人清明,别时玉雨渡清明。
母亲走后,因了城市发展,老屋后面的那条本就难以媲美西湖那样“浓妆淡抹总相宜”,更不似八百里洪湖那样“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小河,顷刻间被填筑成了一马平川,两株梨树、一溜儿烟柳都不见了踪影。平地上建起了高楼,前面的长街更是变宽了,老屋旧址上也已经物是人非,那经年里一茬又一茬落尘入泥的玉雨花魂,也应感知此处早已“清明日出万家烟”。这些年来,每近清明,我在祭祀的墓道上,怀想起曾经老屋后的河岸,总会有“独夜三更月,空庭一树花”的哀恻情怀……
一阵轻风又吹落了我此刻呆立在公园里的梅山梨花细雨,我于“雪”掩脚面时,蓦地收回似乎远去的思绪。望着在清风里曳曳荡荡的花枝上那缀满枝头的一簇簇、一团团雪白粉嫩的花朵,呈五星状的椭圆形叶瓣素面仰绽,朵花里纤细的淡绿色蕊须,顶着一颗颗紫色的细头,柔柔地颤舞花央,迎着斜阳映射的芒线,就犹如一树冰雕玉砌而成的“建窑瓷仙”。唯眼前这一幕树上若玉宫披雪,树下宛云山堆雪之风前香软,雨后寒轻,阳中晶莹的神韵梨花,确是仲春素娥,暮春醉玉!尽管它于历代都被视为伤感离愁的象征,但它“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的品质,仍一直都为人们钟情姹紫嫣红的春光中,带来一抹淡雅秀媚、清丽霜妍的风日胜景。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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