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许起
我成长在江南水产地区,江南盛产鱼虾。我家附近几个村子养殖了上万个鱼池,出产的鱼可堆得比山高。鱼多食量大,到太湖中去捞水草就成了我们水乡人的主要农活儿。
夏季是捞水草的旺盛季节。每当头次鸡鸣时,农妇们已早早起床,不一会儿炊烟弥漫整个乡村。在饭香飘逸的时候,女人们就轻轻唤醒自己的男人或儿子。吃过五更饭,众多的船趁着黑夜向太湖进发。迎着顶头浪,多了几分清醒;开顺风船时,反添了不少懒散。远的走三四十里,近的走一二十里,几个村子的几千只一吨半小木船像几千片飘散的叶子飘向东太湖。
太湖底下有草场,湖水茫茫,在水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到达草场,天还墨黑,凭经验靠天上星象才能确定草场的大致最佳位置,再把船停泊下来。此时,多数人在黑夜中烧香烟,也有的人扯着嗓子和人闲谈,笑语连天,解了多少寂寞,添了幾分情趣。
不知不觉,磨刀声起。那五尺长、半尺宽、三寸厚的横刀被磨起来声震远方。一船开始,群船紧跟,满太湖响起了“晃晃”“晃晃”的磨刀声,恰似一支雄壮的捞草前奏曲。
天边逐渐出现青灰色,太阳还未探头,磨刀声戛然而止。男人们熟练地把横刀插在牛头柄的两侧,将一根粗大的毛竹塞在牛头柄里,然后有节奏地敲打起来,几千只农船同时发出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比磨刀声更清脆、更响亮,任何一个乐团都无法和它相比。
找水草并非易事,水草有长有短,还要避开刚割过的区域,这就凭各人的眼力,在水深不可测的茫茫太湖中寻觅。
捞水草都是两人一档,集体时由队里两人一强一弱劳力搭配,单干时有父子档、朋友档,更多的是夫妻档。他们把横刀抛在水里,上手人(一般由父亲、丈夫或兄长担任)右脚踏在船舷上,左脚挺住船的凡团(在船头里有一块板,板上有个洞,可插桅杆),双手握住装有横刀的大竹柄,整个身子一拱一拱往前推,使小船不由得往后退,下手人看准上手人手里的动作用力摇橹上前,一个往前一个推后,整个割水草过程都是在这矛盾中进行。割断的水草慢慢地在船底下浮起,在火红的太阳光照射下,青黄色的水草被碧绿的湖水一颠一颠托出水面,又慢慢地朝船后隐去。
波浪有大有小,水速快慢不一,当水草退出两三丈时,上手人把竹柄稍稍提起,下手人眼疾手快把橹猛扳几下,整个船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横刀也随势旋转过去。上手人把竹柄角度稍稍调整一下而轻轻一放,又推着横刀往来的方向而去,只不过横刀在割过草的旁边一摊水草上进行,准确程度要靠百日功力。水草漂得慢,而船行得快,没多久漂动的水草又落到船的后面去了,于是船行了一段又折了回来。
船在顺风和逆风中交叉着围着浮起的水草进行。水草越来越多,圈子越来越大。如果风平浪静,那么捞水草的人就会发愁。水草漂得像满太湖的油,捞起来既费时效率又不高,幸而太湖无风三尺浪,风平浪静的时候极少。每当风急浪高时,整个水草流速快,割水草时特别费劲。船头迎风破浪,跟着浮起的水草大运动量的旋转,船草往往被拉下一二百米,常使初来太湖的人心惊肉跳;而待惯的人倒怀有几分喜悦,他们明白,水草将会绞得很紧,捞起来可得心应手。
割水草需要的时间长短不一,短的个把小时,长的需要三四个小时。这取决于水草的长短,上手人的技巧和合作者的劳力情况,强者都是捞得快,装得满。
割罢水草,卸了横刀,上手人脱得剩一条短裤,拿根竹篙跃入太湖。八九点钟的风浪特别大,人刚跳到水里,船马上漂开三五米,下手人赶紧抛下尼龙绳给上手人,另一端拴在船上,沿着下游水草摇船过去。上手人形成一个手中拉纤的姿势,累了,用篙子往水底一插,人捧住竹篙休息片刻,那开花的顶头浪、横打浪把上手人的头部、肩部击得“啪啪”声响。有时,水草罩住了整个头部,他只得钻到水下,用手中尼龙绳拨开水草继续进行,裹着水草往上游动,形成一个口袋状,让上游的水草一涌一涌地进入“口袋”,待水草全部进入“口袋”,上手人和下手人互相靠拢收缩。这一个多小时的“搏斗”中,显示了上手人的刚毅,下手人的配合。我们家乡的男人就是在这风大浪高的环境中锻炼了自己的刚强性格,女人却在男人的刚强中孕育出分外的温柔。
裹好草,上手人上了船,把桅杆插在凡团里,系着帆,立在船头上,握着竹篙子,威武得像个将军。因水草成团,他就用这光秃秃的东西猛力一撬,进船的水草足足有小半船头。当船里的水草进得差不多了,上手人就跳到船艄上,帮助下手人捞好两只角,草角要求左角方形,右角斜形。这不但显示了草船的美观,更重要的是起到了船的稳定作用。
堆叠水草也很不容易。水草角捞一层,总要压上两篙子水草,一层一层往外挑出去,左侧挑出两米,右侧挑出一米,挑出去的水草就像轮船头一样下窄上宽。这种技巧非一日之功,没有本事的人,即使用手捞也是捞不像,何况只用一根竹篙子。
上手人“上蹿下跳”一阵后,一船草满得使没有见过草船的人目瞪口呆;整个草船几乎全沉在水里,只有船艄微微露在水面上,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沉船了呢!
人们收拾妥当,张起帆,用橹代舵,乘风破浪回家。间歇中,人们从竹篮中取出米饭,随手舀起半碗太湖水,放一两块猫耳朵萝卜干。太湖的水是淡甜的,萝卜干是咸的,吃起来有滋有味;如果旁边放一碗鱼肉,百分之百的人喜欢吃萝卜干,尽管那时食物并不富裕(因为水和萝卜干吃起来爽口,而水和鱼肉就差劲多了)。人们边吃边欣赏太湖的景致。只见茫茫太湖中,开始几只、几十只、后来几百只、几千只装着水草的农船朝不同方向缓缓行进,构成了一幅壮观的太湖夏晨捞草图。此时此刻,辛苦一天的捞草人享受到别人无法享受的欢悦。
我在年轻的时候到太湖捞过三四年水草,有很深的体会。现在太湖中的捞草船没有了,鱼池几乎都养了蟹,但那幅太湖夏晨捞草图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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