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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果壳,无限之王

时间:2024-05-04

邹洁仪

书是有重量的。

一本书,或许还感受不到这种重量,不过是几百页印着字的纸合在一起罢了。胳膊一弯,便把它揽在怀中,也就觉得这四四方方的东西能凭空给人加点儿不一样的气质。但是,四十几本书的重量,我在小学时就感受过。

我的语文老师姓莫,齐耳短发,圆脸配上一副大大的黑方框眼镜显得更加和蔼。不知为何,她指派我做班上专门的图书管理员。说是图书管理员,其实也就是管理教室里面的一个高约一米四的柜子,柜子用来存放每学期初每个同学从家里带来的书,一共四十多本,课余时间供大家借阅。我的工作,就是负责把这些书清点登记好再放回去,并且每天放学后把一些同学乱放在其他地方的书收起来。十本书是一摞,我面前便堆起了四摞,于我而言就像四座沉甸甸的小山。一摞书彼此亲热地叠起来,最底下的一本书传递着上位者的重量,它的四个角就这样压在一个孩子的手上,这便是我对书最初的印象—重。

在一个小学的孩子眼里,这种重量与一个老师任命的职务挂钩,很多年以后我明白了这种感觉,它有另一个名字—责任。然而,或许是职务之便,这些重量虽然压在我手上,但也在我手中轻轻被放下、被打开,填满一个个下午的时光,变成我一个人独享的快乐。时至今日,那些仍然鲜活的故事,从沉静的记忆之海中一个个串联着被打捞起来—那个红头发的长着雀斑的女孩儿所在的爱德华王子岛的绿山墙,和彼得潘的梦幻岛一起成了十二岁的我的梦想之地。另一个小女孩儿,穿着朴素的衣裙,背后是如青烟般蔓延开的碧绿的田野和水洼—书至末页,青铜常望着芦荡的尽头,遥望葵花回去的那座城市的方向,正如时不时在我脑海中露出一角的《青铜葵花》封面,是我寄居在成人躯壳的幼时灵魂遥望着童年的方向。

书是有味道的。

无论新旧,每一本书都有它自己的味道。若是新书,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端详它的出版年月,如同抱起一个新生儿亲吻他的额头。有人不喜印刷的味道,但这仍然是一本书对我们发出的庄严宣告:现在,我来向这个世界说声“你好”。若是束之高阁的旧书,它们总会用厚重的灰尘把自己包裹起来。我曾寻得外公书房中的一本诗集,其定价不过几毛钱,且灰尘呛人;但那涌动在空气中的油墨味却不紧不慢地勾出我阅读的欲望,进而如母亲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背,安抚着原本躁动不安的心。

目光所及之处,不过寥寥白纸黑字,却无时不刺激着我的口鼻。“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读到这样的诗句,不免又想起“桃花流水鳜鱼肥”,还有那螃蟹—“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如果恰逢端午,便回到了汪曾祺笔下的高邮的鸭蛋,“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尽管未曾踏入过那片土地,却不会减少我对高邮鸭蛋的遐想半分。此時,或许还只是浅浅地勾勒出一个轮廓,但我知道,有些什么即将要呼之欲出。再度相会红楼之梦,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情节中,那些穿插着的、不经意提及的美食佳肴,则牵动着我每一次翻页的呼吸。“豆腐皮包子”“糖蒸酥酪”“枣泥馅的山药糕”“奶油松瓤卷酥”“绿畦香稻粳米饭”……单就读一遍名字,便忍不住吞咽几次,更不必说那让刘姥姥叹为观止的茄鲞,然“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府,最终还是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先前百般美味变成无法言说的苦涩萦绕在心头。原来精致的美食也不过是包裹着悲剧的一层外衣罢了,恰如许三观生日那天用嘴“炒”出的一道道想象中的“菜”—给一乐做的全肥的红烧肉、给许玉兰做的一条清炖鲫鱼、给自己做的爆炒猪肝,还要斟上二两黄酒,但实际上,那天没有任何菜,只有放了糖的玉米粥。

书是有灵魂的。

若有一位穿着旗袍,化着姣好的港风妆容,气质独特的妙龄女郎,她也许是曾经想要很多很多的爱,但一步步走向堕落而感叹“去日苦多”的姜喜宝,又或许是陷于无垠的“爱情迷宫”苦苦挣扎的白流苏。人物的一个侧面,亦是书的灵魂切片,它并非日日盘旋于你头顶的死魂灵,而是悄然潜伏在每一个你合上书的瞬间,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决绝地迸发。以阅读为无形的支撑,架起的便是书的灵魂与现实生活之间的桥梁,它或许是前人的灵光一闪,或许是作者的心血浸染,但我想,这不仅是一个人所能体会到的情感,还是千千万万人共同的朴素的却又如此生动的愿景,因而凝成经久不变的灵魂。

高中时便开始用电子阅读器,kindle里装着各种杂七杂八的短篇、长篇还有大部头,写完作业的晚自习和回家坐车的漫漫长途便是那时唯一能够与它亲密的时光。我记得第一次完整读完《活着》的那个晚上,“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读来似平淡无奇。然而,这句话我一直记得直到今时,在父亲重病住院的消息从手机的另一端传来之时,那也是一个普通的晚上。或许树梢上挂着月亮,或许它在云层后面,或许那天根本就没有月亮,但我模模糊糊地明白,我心里那一条通往生死的路,上面不知何时也撒满了盐。

我仍记得在226路公交车上坐在右侧靠窗的第二排位置,在火红的霞光吞噬完最后一片天空的时候,也刚刚好翻到了《明朝那些事儿》的最后一页,明明是到崇祯就不得不完结的历史,当年明月却又在最后的最后讲了徐宏祖,也就是徐霞客的故事。若是这个故事更加偏执疯狂一点儿,便成了另一种程度上的《月亮与六便士》的思特里克兰德,为什么不考取功名做官要去游历天下?为什么放弃大好的工作只是为了根本没有天赋的画画?此时是书在拷问着我,这样有意义吗?然而,也是书里蕴藏着的灵魂在回答我:“汉代的张骞、唐代的玄奘、元代的耶律楚材,他们都曾游历天下,然而,他们都是接受了皇帝的命令,受命前往四方。我只是个平民,没有受命,只是穿着布衣,拿着拐杖,穿着草鞋,凭借自己,游历天下,故虽死,无憾。”跨越古今,贯通中外,有时候也许只是为了告诉你,因为山就在那里,因为那就是意义。

书,过去是薄薄的几张纸和厚厚的一层壳,现在,在过去所熟悉的载体之外,也变成了一个个储存在电子屏幕的方块字。它的气味、重量和灵魂,或许一直都被束缚在某个容器当中,直到找到这把以“阅读”为名的钥匙将它开启,我才发现,其实被囚禁的是栖居在这具肉身的无知的我。我曾以为,我拥有广袤的天地,但其实那真正的主宰,是即使处在方寸果壳之中,也拥有无限空间延伸的王者—那本等待着你去翻开、尚未落满尘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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