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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词对神话意象的运用研究

时间:2024-05-04

高昕玥

中国的神话最早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而后不断地丰富发展。从《山海经》中的布雨之神应龙,“其状如鸡,五采而文”的凤凰,到宋玉《高唐赋》《神女赋》中“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巫山神女,再到刘向《列仙传》中“乘白鹤驻山头”的缑山仙子王子乔等,不同的神话被赋予了不同的精神意涵,被后世人大量地运用在诗文当中。

苏轼博闻强识、学识广博,在其一生所作的三百余首词中,所引用的来自经史子集当中的典故数目众多,自然也出现了一定数目的神话典故。据笔者粗略统计,苏轼使用神话典故的词作共计四十余首,六十余处,從这些神话意象的选择与运用中,我们可以看出苏轼在创作上的个人偏好及其背后的情感表达,本文将对其神话意象的运用情况及其背后的情感表达加以分析。

一、苏轼对神话意象的运用偏好

(一)苏轼词中较为偏好的神话意象

在苏轼词中出现的神话意象,大致可以分为四类:巫山神女、嫦娥、湘妃、洛神一类的神女,浮丘伯、王子乔、丁令威一类修道成仙的隐士高人,鸾凤、蛟龙、蟠桃一类的灵兽和灵物,瑶池、蓬山、昆仑一类的仙境。

据笔者统计,其中使用次数最多的当属“神女”意象。在苏轼使用神话典故的四十余首词作中,运用“神女”意象的词作共计十九首。在“神女”意象中,“巫山神女”出现六次,“织女”出现五次,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苏轼对“神女”意象有明显偏好。

关于巫山神女,最早的记载见于《水经注》,而最早出现巫山神女的文学作品,则是宋玉的《高唐赋》。“巫山神女”这一意象在后世的诗文中常被用于表达男女相悦、相思之情,或因其美好虚渺的特性被用于指代一些转瞬即逝的美好事物,或是用于表达分别之悲、羁旅行役之叹,或是托古讽今,表达自己的士不遇之悲。

《南歌子·云鬓裁新绿》中的“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是借巫山神女,写宴席间歌女的婀娜多姿、光彩照人;而在《祝英台近·挂轻帆》中的“谁念萦损襄王,何曾梦云雨”是用来表达羁旅中的离愁别绪;在《蝶恋花·记得画屏初会遇》中的“好梦惊回,望断高唐路”和《雨中花慢·嫩脸羞蛾》中的“嫩脸羞蛾,因甚化作行云,却返巫阳”则都是借“巫山神女”的意象表达对所爱之人的爱恋思念或追忆之情。我们可以看出,苏轼对“巫山神女”意象的使用,基本与宋前诗词中此一意象的用法相同。

苏轼词中出现较多的另一个神女意象是“织女”,此意象正是由织女星变成人格化的神女,最早出现在《史记·天官书》,之后在东汉时期的《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中,织女又逐渐转变为了与牛郎隔岸相望的相思形象。这一意象在后世的诗文当中,较多地用于赞美矢志不渝、忠贞不贰的爱情,或用于表达离愁别恨、相互思念、期盼重聚之意。

苏轼词中出现的“织女”意象,大致是用于抒发这两种情感,如《渔家傲·七夕》中的“皎皎牵牛河汉女,盈盈临水无由语”明显是化用《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此时,苏轼刚刚调任湖州不久,是借用牵牛织女表达思念亲友、期盼重聚之情;而《菩萨蛮·新月》中的“佳人言语好。不愿求新巧。此恨固应知。愿人无别离”作于元丰三年(1080),苏轼因“乌台诗案”与妻子王闰之在黄州(今湖北省黄冈市黄州区)重聚,此处用“牛郎”和“织女”意象表达与王闰之夫妻之间永不分离的深情。

除此之外,苏轼词中所用的神话意象当中,还有通过修炼得道成仙的高人隐士,如浮丘伯、缑山仙子王子乔、丁令威、董奉、苏仙公等人,应当可以归为同类意象,其出现的频率也较为突出,如《南歌子·黄州腊八日饮怀民小阁》中的“吹笙只合在缑山。闲驾彩鸾归去、趁新年”是用了《列仙传》中的缑山仙子王子乔的典故,将友人比作在缑山吹笙登仙的王子乔,借此表达对友人高洁品性的赞誉。此词作于元丰六年(1083),正值张怀民贬谪生涯结束,即将回京授命,因此也有词人对友人的祝福之意。《浣溪沙·赠闾丘朝议时还徐州》中的“霜鬓不须催我老,杏花依旧驻君颜”则用了《神仙传》中董奉的典故,将友人比作为人治病,不取钱财,因品德高尚,最终得以容颜不老的董奉。此类词作都是以仙人喻友人,表达词人对友人的赞誉或对其前途的祝愿。

(二)运用神话意象较多的苏轼词题材

苏轼运用神话意象的词作在题材上具有一定的集中性,在其使用神话意象的四十余首词作当中,共有十四首应属于是与友人之间的酬赠、送别词,即均在题、序或正文中出现了具体的人名。在这些词作当中,多为苏轼通过神话意象,表达对友人的赞誉和祝愿。例如,《殢人娇·戏邦直》中的“别贺来时,灯火荧煌无数。向青琐、隙中偷觑。元来便是,共彩鸾仙侣”是苏轼借用仙女彩鸾与书生文萧之典故贺友人李邦直新婚,表达对友人夫妻恩爱和美的祝愿。苏轼在《南歌子·黄州腊八日饮怀民小阁》中写道:“卫霍元勋后,韦平外族贤。吹笙只合在缑山。闲驾彩鸾归去、趁新年。”该首词创作于元丰六年,乃是苏轼赠同被贬官至黄州而与其结识的友人张怀民(字梦得)所作。根据苏辙《黄州快哉亭记》中“清河张君梦得……不以谪为患,窃会计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可知,张怀民心胸开阔,坦荡通透,不以贬官而忧愁。今其贬谪生涯结束,得以返京,苏轼便将其比作品性高洁、告别时人、乘鹤登仙的缑山仙子王子乔,从而表达对友人的赞誉。

苏轼在酬赠、送别词中较为集中地运用神话意象,一方面,他一生宦游漂泊,屡次遭遇贬官,漂泊多地,交游众多。据吴雪涛所著的《苏轼交游传》统计,其一生可考的交游人数有三百余人,其所作的酬赠、送别词本身就有百余首。另一方面,出现神话意象的酬赠词,所赠多为士人,如《醉落魄·席上呈元素》中的“元素”是指杨绘,是苏轼倅杭期间的杭州太守;《浣溪沙·赠闾丘朝议,时还徐州》中的“闾丘朝议”是指闾丘孝终,在苏轼被贬黄州期间任黄州太守;《渔家傲·千古龙蟠并虎踞》是为送别江宁知府王胜之而作;等等。士人大多能文善诗,有较高的文学修养。在北宋时期,自我修炼和长生之术在文人阶层又十分盛行,因此苏轼将友人喻作超脱世俗、容颜不老的仙人,用以表达赞誉和祝愿,在当时的背景下,是十分合理妥帖的举动。

除酬赠、送别词之外,在苏轼使用神话意象的词作中,女性词也占有一定的比例。其中,《诉衷情·琵琶女》《西江月·别梦已随流水》《南歌子·楚守周豫出舞鬟,因作二首赠之》《菩萨蛮·杭妓往苏迓新守》《江城子·凤凰山下雨初晴》是以神女喻歌儿舞女。例如,《菩萨蛮·杭妓往苏迓新守》中的“玉童西迓浮丘伯。洞天冷落秋萧瑟。不用许飞琼。瑶台空月明”,词中写杭妓将前往苏州迎接新太守杨元素之事,不仅将杨元素比作仙人浮丘伯,同时也将杭妓写成迎接他的仙童和西王母的侍女许飞琼,既表达了词人对杨元素的赞誉,也赞美了杭妓的超凡脱俗,如同仙女下凡。

《雨中花慢·嫩脸羞蛾》《南歌子·云鬓裁新绿》《菩萨蛮·新月》《三部乐·情景》《殢人娇·白发苍颜》五首词则是写爱妾朝云与妻子王闰之。其中《菩萨蛮·新月》中,苏轼将妻子王闰之喻作天孙织女,用牛郎织女被天河相隔之苦,借以抒发夫妻永不分离的心愿。其余四首,都为爱妾朝云而作。《南歌子·云鬓裁新绿》《雨中花慢·嫩脸羞蛾》两首词将朝云比作巫山神女,一首是借巫山神女写朝云的容貌舞姿之美,另一首则是悼亡之作。苏轼在词中将朝云之逝比作巫山神女返回巫山之阳。之所以苏轼用巫山神女来比喻朝云,应当是因宋玉在《高唐赋》中所写先王在高唐遇巫山神女,神女名为“朝云”,恰好与其爱妾朝云同名之故。神女不仅容貌美丽,轻盈飘逸,又有高洁的品质;而苏轼爱妾朝云也有着同样的高洁品性,在苏轼心中不同于寻常侍妾,如苏轼在《朝云诗(并引)》中所写“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者随予南迁”。苏轼一生屡次遭贬,侍妾也相继辞去,却唯有朝云始终不辞辛苦、相伴相随,她在苏轼心中唯有神女能与之相比,故而苏轼才在词作中多次将其喻作神女。

《三部乐·美人如月》:“何事散花却病,维摩无疾。”《殢人娇·或云赠朝云》:“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这两首都是苏轼将自己比作维摩诘,而将朝云比作《维摩诘经·观众生品》中的散花天女。二者都是佛教中的神话意象,因苏轼本身受佛学影响颇深,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提及苏轼“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苏轼在诗文中多次引述《维摩诘经》,而其爱妾朝云也爱好佛学。根据苏轼在《朝云墓志铭》中所写“盖常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粗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铭曰: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可知,朝云不仅是苏轼爱妾,还是其同道、知己,与他有着灵魂上的共鸣,故而以维摩诘自比之时,也将其視为是散花的天女。

二、苏轼神话意象运用背后所体现的情感意蕴

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所写“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之语,可见苏轼思想同时接受了儒、释、道三家的影响。因此,其在运用神话意象的词作当中所体现出的情感,并不是只有神话意象本身的仙气缥缈、超凡脱俗,而是使人既能感受到儒家的入世、淑世之情怀,又能感受到佛道的隐世之追求;既能感受到其屡遭贬谪的困苦,又能感受到其精神上的自由超逸。

《水龙吟·小沟东接长江》一词中虽然使用了“浮丘旧侣”“瑶池”这样的神话意象,实则却是以仙话寄托,怀念在京城宴饮歌舞的生活,今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表达词人被贬至黄州后孤独寥落的苦闷心情。《满庭芳·归去来兮》作于元丰八年(1085),苏轼由谪居黄州改为汝州(今河南省汝阳市),词序中虽然写“蒙恩放归阳羡”,实则词人并未因放归而感到快慰,下阕出现了“天女”与“王质烂柯”的神话意象,借由天女质问“何事人间,久戏风波”和腰下长烂柯,表达自己遭贬多年,抱负无处施展、壮志已被消磨的悲凉感叹。

这些痛苦来自儒家的入世、淑世之志向难以实现,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苏轼也在积极通过仙道思想来自我排遣,寻求心灵的超脱。《念奴娇·凭高眺远》作于苏轼谪居黄州期间,词中“我醉拍手狂歌”等句虽然仍能使人感受苏轼内心有失意苦闷,但又有“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他在自己的想象中来到了月宫的“玉宇琼楼”,见到仙人们乘着鸾鸟自由来去的景象,比之前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的“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更显超逸旷达。下阕的“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也能使人感受到苏轼的豪迈洒脱之心境。《水龙吟·古来云海茫茫》作于苏轼自黄州改谪汝州途中,通篇皆为神话题材,是写唐代谢自然受道于“赤城居士”司马子微,飞升得道之事,还转述了李白《大鹏赋》中对司马子微的描述。该词上阕的“人间自有,赤城居士,龙蟠凤举”能看出苏轼对得道之人的敬仰,下阕的“行尽九州岛四海,笑纷纷、落花飞絮”“骑鲸路稳,约相将去”既写出了词人渴望能够超脱世外、能够求仙解脱的心情,又充满了浪漫的气息。全词创造出一种人间与仙境交融的意境,使人能够感受到苏轼对于仙境、仙人的强烈向往。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出,苏轼在神话意象的使用上不仅数量颇多,且有个人的明显偏好,“神女”和“隐士高人”意象的使用频率要高于其他神话意象。这些神话意象多被苏轼用于酬赠、送别词和女性词中,他用“隐士高人”意象来喻友人,用“神女”意象喻歌妓、喻妻妾,犹爱使用“巫山神女”的意象与“天女散花”的意象来喻爱妾朝云。苏轼一生仕途不顺,屡遭贬谪,其词中虽然运用神话意象,但也并不都是在传达词人的超逸洒脱,从中我们也能感受到他的苦闷和以仙道思想的自我排遣等复杂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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