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琮凯
(郑州大学,河南郑州 450001)
提到“大漠”“琵琶”“落雁”这样的词汇,人们就会联想到两千多年前那位出塞和亲的女子——王昭君。千百年来,人们对于昭君出塞的评价可谓莫衷一是,有人哀叹,有人赞颂,有人抨击,这让昭君的形象也充满了多样性。但在主流观念中,对于王昭君的评价显然比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中其他三位的要高。经过各类文学作品的塑造,我们印象中的王昭君似乎就是身披红衣、怀抱琵琶的苦命女子。然而昭君的形象并非一开始就呈现这样的面貌,这其中还有一段发展的历程。
王昭君的故事在史书中被记载以后,其在民间和文人作品中就不断被增枝添叶,变得更为丰富和传奇,王昭君的形象也在这一过程中不断演变而日益丰满起来。但对所有故事或作品中的昭君形象进行溯源,探求昭君最原始的形象,则要把目光投向相对严肃的史书。成书于东汉的《汉书》和成书于南朝宋代的《后汉书》所记述的历史最接近王昭君所处的时代,因而相比于后代的文史资料,其中的昭君形象更贴近原始,是后代昭君文学生发的本源。下面对两本史书中有关王昭君的文字记载加以摘录、分析。
由于王昭君并不是汉朝皇帝的皇后或高级妃嫔,其在《汉书》中的相关文字并不算多,只在《汉书·元帝纪》和《汉书·匈奴列传》中有一些零散记载。《汉书·元帝纪》中的相关文字如下:
竟宁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诏曰:“匈奴郅支单于背叛礼义,既伏其辜,呼韩邪单于不忘恩德,乡慕礼义,复修朝贺之礼,愿保塞传之无穷,边垂长无兵革之事。其改元为竟宁,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
这段史料主要记载了汉元帝准赐王昭君和亲的诏书原文。我们从这份诏书中只能知道王昭君在出宫之前的身份是“待诏掖庭”,其名字为“王樯”。同时,因为她的出塞和亲,皇帝更改了年号。“竟宁”二字体现了儒家文化传统中的“和”的因素,也寄托着汉朝统治者对于边塞和平、统治稳定的企盼。
在《汉书·匈奴传》中,有关王昭君的文字记载如下:
……竟宁元年,单于复入朝,礼赐如初,加衣服锦帛絮,皆倍于黄龙时。单于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墙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上书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传之无穷,请罢边备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
王昭君号宁胡阏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师,为右日逐王。呼韩邪立二十八年,建始二年死。……
……复株累单于复妻王昭君,生二女,长女云为须卜居次,小女为当于居次。
在以匈奴为中心的列传中,有关昭君的文字比起《汉书·元帝纪》要略多一些。第一段史料介绍了王昭君出塞和亲的缘起。根据前后文相关背景可以知道,当时呼韩邪单于最强劲的对手郅支单于被杀。为了进一步促进与汉朝的友好关系,呼韩邪单于请求和亲。
第二、三段史料则介绍了昭君与两任丈夫的生育情况。第二段史料中的“宁胡阏氏”自然是带有政治性色彩的封号,与更改后的年号“竟宁”一样,都是在祝祷和平,也都体现出汉朝统治阶级对昭君出塞事件的重视。此时,王昭君的身上已经有了促进民族关系团结的文化因素。第三段史料如实记载了王昭君在呼韩邪单于去世后又嫁给了新的单于。虽然复株累单于与王昭君并无血缘关系,但是这样的风俗与中原文化传统相去甚远。后世之人在读到这样的昭君故事时便认为昭君再嫁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对她的同情之心也油然而生。
总的来看,《汉书》中的文字极为简略,关于其容貌、出嫁、再嫁等历史环节的相关细节几乎没有。班固笔下的昭君形象是冷冰冰的,同时也没有王昭君的语言或主动举措的记录。她更像是汉元帝的一枚政治筹码。不过,这些文字没有受到民间故事或文人诗文的影响,因而比较真实地反映了昭君最原始的形象。
《后汉书》成书于南朝宋代,此时已与昭君生活的时代相距较远。此书只在《南匈奴列传》里对王昭君有所提及,原文如下:
……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
《后汉书》中此处是因为提及了王昭君的儿子知牙师而对王昭君有所介绍。但相比于《汉书》,关于王昭君的记述在内容和篇幅上已经大有增益。与上节《汉书》中的记载作比较后,不难发现《后汉书》有了对诸多细节的记录,如身世、容貌、和亲的流程等,这些都是在《汉书》中见不到的。其中三处记载尤其值得注意。
第一,是“积悲怨”和“请掖庭令求行”。两者之间是一种因果关系,这其中传达出的关键信息是和亲是昭君的主动行为,这与《汉书》中的被迫和亲截然相反,王昭君从被迫接受命运的深宫命妇变成了主动争取命运转机的魄力女子。这两处记载关照到了王昭君的心理,而“悲怨”二字在后代尤其是宋代以前的诗文中几乎成了王昭君的标签。
第二,是关于王昭君的容貌描写。按照史书的惯例,对于人物容貌的描写是极少的,如果有所记载,那一定是非常独特的。《后汉书》中一连用16字描写王昭君的美丽容貌,不仅使后文的元帝后悔情节成立,也引得后代众多文人对此做文章。他们远承屈原“香草美人”的文学传统,以昭君被埋没自比,抒发自身怀才不遇的感慨。
第三,是昭君在呼韩邪单于死后请求归汉的事情。匈奴的生活环境和风俗习惯与中原毕竟存在很大差别。无论昭君出塞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动,昭君请求归汉似乎显示出昭君与匈奴文化的融合度不高。而成帝拒绝其归汉请求的记载为昭君的命运进一步增添了悲剧色彩,昭君的命运再一次陷入了被动。
上述三个方面与《汉书》出入较大,另外还有一些细节也有不同。这些内容颇像小说的文笔,很有可能作者曾受到民间故事和文人故事的影响。史书这样记载在严谨性方面自然是有欠缺的,但相比较于《汉书》,《后汉书》中的这段记载让昭君的形象一下变得丰满起来。昭君不再只是冷冰冰地被一笔带过的人物。虽然这段记录的史学价值可待商榷,但其文学价值是不容否定的,毕竟这些增添的细节部分为昭君形象的进一步塑造和昭君故事的敷演提供了素材。
综上,《汉书》和《后汉书》虽都位列正史,其中的记载却未必都完全贴近事实。然而,刘宋及以后时期的昭君故事的生发必然曾直接或间接以两本史书作为创作参考。史书的简略性给民间创作者和文人以广阔的加工空间。可以说,两本史书中的记载差异表明昭君形象的演变已初露端倪。
经过百余年的发展,昭君故事已不再如《汉书》中那样的简单记述,而是在民间创作者和文人手中变得曲折而丰富多彩。相传为昭君远赴匈奴后所作的《怨旷思惟歌》文字整齐,其四言的形式与比兴手法的应用颇类《诗经》中的篇章。该诗应经过文人加工,但其展现的质朴风格显然说明源头在民间。若论昭君题材进入文人独立创作的诗歌之中,则当言西晋石崇的《王明君辞》。石崇在诗中对王昭君文学形象的建构对后世的昭君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王明君辞》又称《王明君辞并序》,全作包含序文和诗歌两部分。我们不妨对序文和诗歌分别剖析,在此基础上再探究两者之间的关系。序文如下:
王明君者,本是王昭君,以触文帝讳,故改之。匈奴盛,请婚于汉,元帝以后宫良家子明君配焉。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其造新曲,多哀怨之声,故叙之于纸云尔。
序文虽简短,但其中包含着一处重要的塑造昭君形象的文字,那就是设想王昭君曾于出塞途中在马上作琵琶之乐。石崇在此其实是将刘细君的行为移到了王昭君的身上。汉武帝时期,为求得乌孙国帮助联合抗击匈奴,朝廷安排刘细君作为大汉公主远嫁乌孙,这在《汉书·西域传》中有较为详细的记载。其中悲愁作歌、嫁两代王等情节与后来演绎出的昭君故事极为相似。但是用琵琶作乐的情节在史书中并无记载,应当是石崇吸纳了民间传说的成分。王昭君在此序文中俨然是一位心系汉廷、心怀忧苦的凄惨之人。虽然她被朝廷重视并被送予琵琶作为慰藉,但是远嫁边远之地的遭遇也实在是令人悲伤的。
在诗歌正文部分,石崇塑造的昭君形象就非常直观了。原文如下:
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辞诀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辕马为悲鸣。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弃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全诗采用王昭君的口吻,从出塞开始,到两度嫁人、苟且偷生止,再转到相当篇幅的集中抒情,仿佛让王昭君本人站在读者面前诉说心事。开头的“我本汉家子”一下子让昭君与匈奴文化分离开来,其后的“哀郁”“泣泪”等皆体现出昭君对路途遥远的感伤和对家乡的怀恋不舍。诗中的昭君对于阏氏的名号并不在意,她虽贵有名分却并不觉得是荣耀之事。尤其是嫁父子二人之事让她觉得受到了凌辱。在诗歌第三部分,昭君转入抒情,用比喻、想象等手法表达了自己远嫁的愁苦。如此来看,在石崇的笔下,王昭君被塑造成了一个满怀哀怨悲愤之情且深受儒家传统思想熏陶的女子。
比较序文和诗歌可以发现,序文中“琵琶”的元素并没有在诗中有所体现。但全诗所展现的“悲怨昭君”的形象确是受到细君公主故事的影响。序言中所说的昭君出塞怀抱“琵琶”既是照应后面所说的汉曲“多哀怨之声”,也是为诗歌正文塑造昭君形象作铺垫。石崇按照这样的基调创作了这首诗歌,将昭君的“怨”展现得淋漓尽致。
1.昭君故事的加工。在序文中,石崇交代了“王明君”一名的产生原因。西晋时因避司马氏先祖司马昭之名讳,改称“王昭君”为“王明君”。此序交代这一缘由,体现了鲜明的时代烙印,同时让“明君”一词进入文人视野。比起昭君本名,“明君”“明妃”这样的称呼更具有文学色彩。这样的更名在客观上其实推动了昭君故事的进一步传播。此外,还有“匈奴盛”这一处对史实的篡改。基本史实是“汉强匈弱”,而石崇颠倒了这重关系,便是出于艺术塑造的目的。和亲双方势力的变化让昭君出塞的内涵也随之变化。在匈奴强大的背景下的和亲更营造了昭君出塞的无奈,让诗歌正文中的昭君之言显得合理而真切感人。后世的人们在提到王昭君时,首先想到的不是史书中的文字记载,而是经过文人艺术塑造的、充满曲折和传奇色彩的和亲故事。
2.昭君悲怨形象的深化。在《王明君辞》诞生以前,《怨旷思惟歌》等文学作品已经让昭君的形象具有了悲的色彩,而石崇在诗歌正文部分让昭君的“悲怨”形象进一步深化并最终确立,成为“昭君怨”这一文学创作传统的源头。同时,在石崇移花接木式的文学创作的影响下,王昭君的形象增添了怀抱琵琶在马上作悲苦之乐的细节。石崇在序文中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激发了后世文人的丰富联想,让“琵琶”这一元素紧密地与昭君结合在了一起。琵琶之声本就容易引起人们的内心波动,这在白居易的《琵琶行》中可见一斑。让昭君以琵琶解相思之苦,与其说是人们对于想象中的昭君的安慰,不如说是创作者对于自己心灵感伤的抚慰。“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就是继承琵琶意象和悲怨传统的典型例证。
3.开昭君文学新型表达范式的先河。这主要体现为“代言体”的使用。石崇率先用该体式写作昭君诗,给后世文人以很大启发。民间流传的昭君故事曲折且版本较多,但石崇并没有让这篇作品成为民间故事的高度凝练,变成一首叙事诗。在此诗中,他把自己当成王昭君,想象她的语气与心理,将其心中所感受到的王昭君的苦痛娓娓道来。用“代言体”来写作昭君诗,让读者仿佛与昭君本人对话。那种由心底而发的苦闷、愁恨之情更能给人带来情感上的冲击,读者的文学接受的程度比阅读第三人称视角的故事也要更高些。后世昭君题材作品如唐代顾朝阳《昭君怨》中的“妾死非关命,都缘怨断肠”一句可以看到《王明君辞》之沾溉。
可以说,正是石崇笔下的这个昭君——而不是《汉书》上那位被寥寥数笔带过的宁胡阔氏——成了后世文学中那满面泪痕投身荒漠的昭君的初型。随着石崇及其后文人昭君题材作品的涌现,王昭君便跳出历史典籍的尘封,成为骚人墨客笔下的主角,每向前迈一步,其形象都变得更加文艺和饱满。
将史书中的人物故事文学化,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的一个常见现象。但在中国古代男权至上的社会大背景下,王昭君以一个女性人物的身份得到众多文人的青睐,在他们的笔下焕发生机,并且跨越千年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这是不多见的。
在昭君形象文学化的进程中,石崇正是关键人物。他所描写的“悲怨”昭君为后世的文人提供了一个文学传统。到了南北朝时期,文人在石崇诗歌的基础上进行生发,譬如沈约笔下的“如湛露”的泪容、王褒诗中提到的“马上曲”等,其中都可以看到《王明君辞》的影响。以石崇为代表的文人将昭君从史书中“请”出,让其进入了文学的世界,成为更加立体和鲜活的人物而非符号。可以说,他们的创作对昭君故事的建构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此时段文人所写下的昭君题材作品,都是昭君文学史上不断翻涌活水的泉眼。到了唐宋时期,更是有文学家挖掘昭君身上的民族精神,或是对传统昭君故事进行翻案,使昭君诗进入新的发展阶段。但追根溯源,翻案诗文的创作与《王明君辞》及其前后的同题材作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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