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严淑宏 魏 艳
(昭通学院,云南昭通 657000)
作为现代经典作家,福克纳一直受到研究者的广泛关注。其中,他作为美国典型南方作家的身份更是关注的焦点。研究者试图通过分析小说呈现的对黑人或者黑白混血儿的态度,界定作家的种族观点。迈克尔·米格尔特曾指出《八月之光》是“最令人困惑的、最难纳入无论是加以理性的思辨或美学的透视的小说之一。因此,它是一本远未读懂的小说。”小说塑造了一个典型的边缘人——克里斯默斯——无论何处皆非归途。福克纳仿佛和读者玩起了文字游戏,我们无法得知克里斯默斯确切的种族身份——他到底是黑白混血儿还是白人?克里斯默斯的命运也随着身份谜题发生急转,他的行为仿佛也因种族身份的变化而被合理或被荒诞。不置可否的是,人物的命运和空间发生着缠绕并生,空间成了小说主题意味的重要载体。
巴赫金是20世纪西方最伟大的哲学家和评论家之一。他创造性地提出了“狂欢”(Carnival)理论。巴赫金认为,通过“狂欢”或者“狂欢化”,一切稳定的权力关系都被打破,出现第二生活的可能性。在对话式的开放语境中,没有牢固的、稳定的,一切事物均是未完成的、变易的,指向交替和更新。在此基础上,巴赫金提出了一个鲜明的空间概念——时空体(The Chronotope)。他认为小说不是单纯的时间叙述艺术,只有当时间和空间采取不同的形式组合起来时,小说中的时间才有了实质意义,才能推动情节的急转,空间也因此具备了主题意味。“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在形成具体情节的基础上,“时空体还决定着(在颇大程度上)文学中人的形象。”由此可见,空间不是单纯的物理场所,而是卷入情节,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在《八月之光》中,空间的转换伴随着情节的激变,成为人物命运急转和身份变化的深层主题呈现。狭小封闭的空间中发生着激烈的情节冲突,人物随时都在临界中发生变化;而开放延伸的道路时空,带来转变、危机、更新,让身份的严肃性被消解,揭示种族主义的荒谬。
房间、家宅这类封闭空间本应是个人隐秘的休憩之所,是个体的心灵补给之地,能给个体带来心理上的稳定和安全感。但《八月之光》故意设定了一个截然相反的空间隐喻——在封闭空间中,克里斯默斯得不到任何心灵的安稳,身份不断发生急转,注定要走向漂泊动荡的自我确认之旅。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发现,在门厅、客厅、餐厅等狭小的空间中,人们发生着紧密的交往。通过这些空间的高压缩性,小说的情节急剧变化,人物命运面临着巨大的转折,这类空间被称为门坎。门坎渗透着强烈的情感,包含着急转变化的命运。通过狭小封闭空间的功能性,个体身份在被定义和自我定义中发生临界变化。在小说的封闭空间中,克里斯默斯和其他人物之间发生着激烈的心理对抗;狭小封闭凝结了高度压缩的转折情节意味,种族身份的不可消解成为导致人物悲剧命运的最主要原因。人物几次重要的命运急转都发生在封闭空间中,且一次比一次加剧了人物的反抗。
在孤儿院中,克里斯默斯因为偷吃牙膏而偷看到了女营养师的性隐私,招致怨恨。他躲在房间里的一张布帘后,在这个隔绝的空间中他被发现被惧怕最后被怨憎,他的命运也被直接宣判,他作为一个“黑杂种”,注定要被白人的孤儿院放弃,“黑”成了他古怪行为的内因。由此孤儿院的生活环境由物理上的封闭恶化成了心理上的不安,克里斯默斯在此间受尽排挤和歧视。被麦克伊琴夫妇收养后,养父母的房屋成了逼迫克里斯默斯的封闭空间。麦克伊琴是一个冷硬专制的男人,他对克里斯默斯采取了严苛的清教教化和身体毒打,试图借此驯服他。在麦克伊琴家,克里斯默斯的生活被固定在后院、厨房、阁楼、牲口棚等封闭狭小的空间中,封闭的空间加剧了人物的不安动荡。一方面养父的毒打、驯化让他怀恨在心;另一方面,养母的温情讨好也让他无所适从。在封闭中他无法获得生活、身份的可能性,一切都是被定义的。克里斯默斯的反抗策略即从封闭走向开放,借助一切机会逃离养父家,来到城镇和妓女博比厮混。被养父发现他和博比的关系后,他失手杀害了养父,只能逃亡,远离这个封闭之地。在麦克伊琴家,克里斯默斯被定义为懒惰的、狡诈的、上帝憎恶的,养父家充斥着心理角力,逼迫人物发生改变,克里斯默斯只能选择走向更新和变化。而在博比的房间,克里斯默斯的身份也在急转当中。第一次过夜时,克里斯默斯向她坦白自己可能有黑人的血统。当他杀了养父,想和博比一起逃跑时,博比当众揭露他是一个“黑人”,此时他的命运就像他当下的遭遇一样,被重击在地,一文不值。“我们会发现的。我们会明白他的血是不是黑的”在这样的临界空间中,克里斯默斯的身份成了无可置疑的定论,因为“黑色”血液促使他杀了自己的养父。他意识到因为可疑的身份,他在白人社会中只是一件别人永远不打算带走的物品,在瞬时性的临界空间中,他义无反顾走向了延伸十五年的追寻道路去探寻自己的身份。
伯顿小姐的卧室成为逼迫克里斯默斯做出决定的最典型临界空间。在孤儿院中,克里斯莫斯感到自己格格不入,有着难以言说的身份;在麦克伊琴家,让克里斯默斯感受到上帝的嘲讽——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却要费尽心思抚养一个得不到上帝祝福的“黑人”;那么在伯顿小姐家宅中,克里斯默斯不只是要接受自己是一个“黑人”,更要从外在、行为准则和思维模式上变成一个真正的“黑人”,他要放弃白人的优越性,让黑色主导自己的一切,要亲自揭露隐藏了三十年的秘密。伯顿小姐的家宅具有天然的封闭性,隐蔽在丛林中远离城镇。在克里斯默斯眼中,那幢房子经常是“黑洞洞”的,这“黑”吞噬了他。在卧室中,克里斯默斯通过武力强迫和伯顿小姐成了情人,但他无法征服伯顿小姐的内心。伯顿小姐一方面沉湎于情欲享受,一方面又想把克里斯默斯打造为好黑人,显示自己没有种族歧视的观念;克里斯默斯无法接受伯顿小姐的一切安排,他不要别人来定义自己的身份。伯顿家没有家宅的温情,浓缩着高度的价值对抗。在二人的心理角逐中,克里斯默斯在封闭空间中看到自己将来的命运,“他站在厨房门口观赏黄昏降临,也许带着预感和警惕发现,他自己已经选择了一条崎岖荒凉的道路,这条路正等着他去跋涉”。当伯顿小姐提出要和克里斯默斯生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下意识的反应是,如果下半辈子都被固定在这所封闭的房子中,那么“就是否认自己过得三十年,否认三十年的经历使我选择的道路。”克里斯默斯急切地想用逃离保证自己的身份认同。而当伯顿小姐要求克里斯默斯去上“黑人学校”时,克里斯默斯清楚地意识到伯顿小姐在“急于改变他,企图把他变成一个介乎隐士和黑人的传教士之间的人物。”在这个房间中,克里斯默斯的身份发生了三次急转,由强大的闯入者——被支配的情人——彻底的黑人。在他面前清楚地展开了自己的前景,他无法在封闭的空间中获得安宁,他必须随着瞬时的空间而发生改变,任由自己的追寻道路往前延伸。克里斯默斯无法认可自己要成为一个真正的黑人,他夺下伯顿小姐的手枪,杀死了伯顿小姐,再次踏上不确定的身份追寻之路。
小说中最后一处门坎时空,也是情节的最高潮点,即海托华家的客厅。在这个常年封闭,不见阳光的客厅中,克里斯默斯被狂热的种族主义者处以私刑。但在濒死一刻,克里斯默斯却获得了自己一直所追求的安宁。“淤积的黑色血液从他的大腿根部和腰部像呼出的气息般汹涌而出,……;他仿佛随着黑色的冲击波一起上升”。黑色的排出,象征着一直困扰克里斯默斯的黑人身份问题被解决了。他不再需要因为自己的种族身份担心、自暴自弃或不断追寻。在这个瞬时性的变化中,狭小空间放大了人物的感受,他得到了真正的解脱,最终走向了静谧。
封闭空间,成了决定人物命运身份的急转性的门坎时空。这种时空中,情节发生着瞬间性的变化,危机、堕落、复活、更新随之而来。在门坎中,随时都发生着临界,危机带来道路的延伸,封闭必定指向开放、更新。
路易斯曾指出小说的主题是“一个人到处流浪,漂泊失意,……但所期望的只能是死亡。”流浪,对应的是在道路空间中完成自我确认。小说中典型的道路空间,通过不同人物的道路形成对比,达到多意识并行合唱的叙事效果。挺着大肚子寻找邦奇的莉娜,跋涉四个月到达了杰弗生镇,她仿佛大地之母,带着安详、沉稳和生机。短暂地和邦奇见面后,邦奇逃跑,她只能仿佛认命似的踏上第二次寻夫之路。在路上,莉娜从不感到彷徨,她充满生命的活力和希望,是小说中真正的“八月之光”。与之相对,克里斯默斯也经历过两次重要的“在路上”——他的逃亡。第一次失手打死养父后,他踏上了十五年的追寻之路,他和黑人厮混、和白人交往,以此判断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无果;第二次他杀死伯顿小姐后,他也立马踏上了注定的逃亡之路,在短暂的一周内,从死心接受自己是“黑人”再到最后获得心灵的安宁,人物的命运蜕变在道路的延伸迁徙中得到立体展现,身份定论也随着道路空间慢慢被消解。
“人的生活道路(指其基本的转折关头)同他实际的空间旅程即他的流浪,融合到了一起。”福克纳巧妙地构建了一个对位结构,以莉娜的平静、充满希望来反讽囿于身份藩篱的克里斯默斯的动荡,借此消除种族身份的严肃性。道路,象征性地呈现了克里斯默斯的命运:他在物理空间的不断迁徙是他无法获得身份认同的自我隐喻。道路成了主题的空间承载,直接承担了小说的情节意义。
当克里斯默斯杀死养父以后,他开始第一次逃亡。这次逃亡长达十五年,但小说的叙述却十分简单。他一路漂泊没有目的地,白天通过劳动赚取生活费,晚上去找不同的女人睡觉。最开始他特意找白人女性厮混,过后带着恶意地告诉对方自己是一个“黑人”,让对方气急败坏,觉得被污染,以此巩固他固有的对白人身份的严肃性认知。直到他遇到一个不管对方是不是“黑人”而只在乎钱的白人女性,他所珍视的白人神圣性受到玷污——竟然会有白人愿意委身于黑人。之后他想融入黑人群体中,他和一个黑人女性一起生活了两年,每天晚上都“竭力往体内吸进黑人的气味,吸进幽深莫测的黑人的思想和气质;然后又从体内着意呼出白人的血,白人的思想和白人的气质。”但是这种努力失败了,他的身体和心理都在抵抗这样的转变。克里斯默斯第一次试图给自己确定的种族身份也以失败告终,“在屡遭失败的绝望中鼓起勇气,在勇气一再受到挫折后又陷入绝望。”在他人生的前十五年追寻中,他的身份经历了建构——消解——再建构——在消解的过程。
当克里斯默斯决定要反抗伯顿小姐的心理控制时,小说展现了一条意识流的道路。在凶杀案发生的前两天半夜,克里斯默斯从伯顿家宅出发,顺着意识的指引来到一条大路上,他任由汽车的光照在自己身上,看着“他的身躯由黑暗变成白色”。光影变化成了身份的隐喻象征,他的身份是不确定的。之后克里斯默斯继续游荡在城镇,来到了黑人聚居的弗雷曼区。弥漫着的黑人气息和无形的声音包围了他,在这个街区黑人的生活、气息连成一片,让他置身于黑乎乎的深渊,黑影笼罩了他。在这个夜晚,他由黑转白到再次染黑,横跳在两个种族之间。他拼尽全力逃离弗雷曼区,再次走到大路上。直至他遇到了五六个黑人,他把对自己可能拥有黑人血统的仇恨投射到这几个黑人身上。他的精神世界发生着剧烈的对抗,直到“黑人的头漂流散去”。黑影的散去,象征着可能的“黑”的瓦解,他又变成了一个白人。
不同于对第一次逃亡的描写,我们对克里斯默斯第二次逃亡知之甚少。他的第二次逃亡更像是杰弗生镇人的追凶路。在这条追凶路上,克里斯默斯的亲祖父现身,揭示他的出生悲剧,鼓吹要对这个被黑人血液污染的人施以残酷的私刑,以洗清黑人对神圣性的玷污;种族狂热分子摩拳擦掌,信誓旦旦要惩罚这个胆敢杀害白人的黑人;警察们忍受着小丑一样的布朗,要侦破这起凶杀案。虽然克里斯默斯看起来是个完完全全的白人,但杰弗生镇的人确信一定是罪恶的黑人的血才让他铸成大错。最后,克里斯默斯被格雷姆枪杀在海托华的家中,终于获得了不执着于身份的宁静。这条追凶路,时刻发生着翻转变化,没有一切固定的东西,人物的身份也完成了最后的心理消解,他不再执着于身份,而是回归到自我观照中。
在道路时空中,福克纳将身份的不确定性放到最大。身份随时会随着空间的迁徙而发生巨变。借助道路,人物的身份完成了翻转体验,主题得到升华体现。
福克纳建构了一种独特的空间结构,封闭与动荡相对,迁徙和追寻相连。高度压缩的狭小空间,推动着情节人物的变化;而典型的“在路上”主题,让开放的空间介入到人物的历程之中,成了人物的追寻和反成长的空间承载。当空间开放时,克里斯默斯经历了看与被看的历程,他要在不断转变的身份中,去打破定义寻求自我;在瞬时性的道路中,他的身份也在染“黑”或者漂“白”中。空间不再是单纯的事件发生之地,而是带有浓烈的情节主题意味,在“白”或“黑”的维度中,克里斯默斯的命运困境象征性地呈现于典型的狂欢化空间中。
通过狂欢化的空间,小说消解了身份的严肃性,完成了对种族主义的戏仿降格。门坎空间、道路空间对克里斯默斯的整个人生旅程进行了浓缩展现,在身份的建构崩塌与命运的突变急转中展现作家对于特殊社会背景下个体命运深切的人文关怀。
①迈克尔·米格尔特:《是小说而非轶事》,见《新论〈八月之光〉文学》,剑桥大学出版社,1987年,31页.
②(苏联)M.H.巴赫金著,白春仁,晓河译.《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275页.
③同上,275页.
④(美)威廉·福克纳著,蓝仁哲译.《八月之光》,天津: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195页.
⑤(美)威廉·福克纳著,蓝仁哲译.《八月之光》,天津: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231页.
⑥同上,238页.
⑦同上,244页.
⑧同上,417页.
⑨(美)R.W.B.路易斯著,陶洁译:《福克纳在旧世界》,选自李文俊编:《福克纳评论集》,253页.
⑩(苏联)M.H.巴赫金著,白春仁,晓河译:《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313页.
(11)(美)威廉·福克纳著,蓝仁哲译:《八月之光》,天津: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202页.
(12)同上,202页.(13)同上,96页.
(14)同上,1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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