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卓诗
(首都师范大学油画系,北京 100089)
常玉,本名常有书,是近代西方公认的绘画大师之一。出身于富商家庭,从小生活优渥,这为他的艺术学习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他在幼时师从著名书画家、教育家赵熙学习书法和绘画,培养了他极强的艺术功力。在法国的艺术生涯中,他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坚持自我,在生活拮据的情况下还要拒绝画商,只为保留自己内心中那片纯洁的土地,他甘守清贫,终于在中国乃至世界绘画史上留下了一席之地。下面,我们分别通过常玉的静物、动物两个方面去探寻其中的中国性灵美学。
从常玉的《蔷薇花束》来看,黑黢黢的背景与素白色的台布构成了鲜明的对比,恰恰是太极二元的体现。在《周易》书中,阴阳的观念比比皆是。《周易》还把阴阳与乾与坤、天与地、男与女、刚与柔等结合起来,把阴阳观念大而化之到易学的整个体系之中。阴阳相融、刚柔并济,成为常玉追求的一种理想的境界与审美态度。在广袤的、一望无垠的黑色背景下,孤独地伫立着一瓶蔷薇花,花瓶是洁白通透的,隐隐约约透露出一点土黄色,显得坚固而朴素。花瓶的颜色采用平涂的手法,给人一种笃静美好的感觉。花瓶同时与桌布浑然一体,是老庄哲学冲淡美的体现。瓶中蔷薇的枝干画家用白色勾出,略显稚拙的笔法透露出自然的童趣,枝丫之间没有前后关系,而是构成了一种平面的形式美。叶子未涂匀,只是简单地勾勒出形状,留以黑色的背景为底色,形成一种空灵而简约的美感。这恰恰体现了老庄哲学道法自然,有无相生的大道哲学观念。花朵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傲然盛开,淡粉色的勾边之中隐隐透露出黑色,形成一种特殊的美感。似真而非真,似隐而非隐,这就是画家常玉超过一般人的地方。整幅画面好像彩色剪纸一般,但又不失装饰的清秀美感。这幅画体现了画家对自然观的思考,即物我合一的境界,庄子的自然观就是一种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美。画家常玉很好地将这种美融入画面中,使读者由景生情。
从常玉的画作《菊花与玻璃瓶》我们可以感觉到瓶花的静谧清秀之美,常玉运用他独特的油画处理方法,使黑色的枝丫浮于深蓝色的背景之上,显得神秘而优雅。白色的菊花如繁星般照亮了整个幽暗的画面。在白色的菊花周围有着深浅不一的淡蓝色包围,浸润着神奇的透气感。下方白色勾边的玻璃瓶,简简单单,并不复杂,虽然不成透视规则,但却显得单纯而高贵。桌面是比背景较浅的蓝色调,使整个画面显得清新而明快。黑色的枝丫是繁密的,白色的菊花是稀疏的,这两者构成了疏密对比。这幅画体现了常玉作品中的和谐之美,同时又绝佳地表现了常玉作品中的气韵与风神。
从常玉《孤独的象》我们可以看到浩渺的沙漠之中有一头孤独的小象,它十分的渺小十分的孤单。小象是黑色的,在土黄色的沙漠之中漂泊无依,凄风苦旅。画面的最下半部分是深棕色的边缘,与黑色的小象形成呼应,形成一种奇异的美感。这幅《孤独的象》创作于1966年,也就是常玉的最后一年,常玉告诉他的好友,画了一张画:「我先画,然后再化简它,再化简它」,「那是只小象,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奔驰………,那就是我。」这幅画完美的体现了中国美学中的空灵蕴藉之美,令人回味无穷。
与常玉《孤独的象》相类似,在《禾穗双马》中常玉描绘了一匹孤独的马,马通体纯黑色,在一望无垠的黄色疆土上驰骋。马是在驰骋着的,且马在画面的下半部分,浩大的背景体现了马的渺小。空洞的画面体现出了常玉内心孤寂的心情,也体现出了常玉只身一人在外的游子思归之情。这体现了常玉的画取法自然,真诚而不做作,简约而不简单。黑马在黄土之上,体现了深邃的意象,同时整个画面有着二胡琴音般悠长的韵味。
常玉的画美在温润。孔孟之道,在于其情感表达是要做到有礼有节而不逾矩,有情有义而不逾度。孔孟推崇这样的温润之美:哀乐而适度、冷暖而适中、温润而泽、恰到好处。常玉的画,不温不火,清澈灵动,处处闪耀着温和的美感,这是中华美学的绝佳印证。孔子曾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美的君子,应该是内里的品质与外在的装饰相一致的,常玉作为一名翩翩君子,能够将自己的才情挥洒于自己的作品中,他的作品不仅有着美丽的外在形式,而且有着丰富的人文内核,他的作品达到了文质统一。文质统一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美善统一,尽善尽美。这里隐含着传统的审美倾向,即形式和内在实质皆美,才符合美的标准。常玉的作品是美与善相统一的,外在的清新秀丽之美与内在的充盈丰富而真挚感人的善相统一,真切地达到了尽善尽美。第二、内容形式统一,文质彬彬。常玉的作品既有朴实无华的内涵,又有意象飞扬的形式表达,二者相得益彰,侧面反映了常玉高尚的品格,就像君子一样,既有善良宽厚的人品,又有高深的文化和礼仪修养。
图1 牧童与水牛[2] 81×100 布面油画 1940
常玉的画取法自然,这体现了先秦哲学庄周的自然之道。常玉的作品《牧童与水牛》就体现了他取法自然。黑白相间的画面正符合太极阴阳相生的内涵。正所谓上善若水任方圆,常玉的画蕴含了真实无伪、朴素自在的自然思想,蕴藏着求真、守拙的美学观。第一,道法自然。老庄所说的“自然”,是一种舍去主观干涉的、事物自身所具有的状态。“道法自然”即让万物都依照自身的规律去演化。常玉的画作取法自然,加以自己略微的修饰,不矫揉造作,不哗众取宠,简单自然,顺乎天地之灵气,产生自己的自然状态。《游天台山赋》中有“太虚辽阔而无阂,运自然之妙有,融而为川渡,结而为山阜”,常玉的作品融灵性与造化之功与太虚之中,运自然之精妙,确立起一种新的审美观念和审美趣味,即太虚造化之功蕴于性灵之作,以古代太虚的审美趣味去重新审视新时代的作品,用一种稚拙朴素的心态去感受这种妙之趣味。第二,朴拙与大巧。朴,即朴实,拙,即稚拙。老子主张“复归于朴”,追求一种朴素自然的状态,这与常玉朴素纯美的画风不谋而合。常玉的画看起来是朴拙的,简朴而略带稚拙,实则里面蕴含着大巧,正所谓大巧若拙。这种大巧若拙是一种具有内在生命力的结构美学,是一种不加雕琢的朴拙、自然、纯真。第三,致虚静,守静笃。《道德经·第十六章》有云:“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达至至虚至静的境界,才能够守住笃定安静的内心。万物纷繁复杂,但最后都要变繁为简,回归到其各自的本质源头,即“静”的本真。常玉的静物画作常常给人一种安静静谧之感,这一切其实都来源于他发自内心的安静纯粹的状态,以及他对老庄静美哲学的深切理解。不矫揉造作,简朴深邃,颜色运用丰富而不简单,油画技法灵动而不炫技,这恰恰侧面印证了常玉拥有高超的绘画智慧而不事张扬,低调温润的良好个性。从整体来看,常玉的画作融合了西方和东方的审美优点,结合了西方艺术某种程度上给人带来的感官刺激,同时加上东方艺术崇尚的朴素淡雅,给人以宁静、悠远之感。
常玉的画作充满着和谐之美。常玉的作品《长颈鹿》就充分体现出了常玉善于画和谐之境。首先,就以心的和谐来说,中国传统艺术是一种重视情感的艺术,作品所展示的悠远意境美,往往都与创作者的人格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常玉在小的时候就经过了严格的艺术训练,培养了深厚的艺术底蕴,为他以后走艺术之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常玉的画作充满了性灵之美,他的画作是极其生动、灵动的,如《马戏团的马》,寥寥数笔,就用极其精炼概括的线条勾勒出马戏团的马的生动活泼的姿态,让人心生喜爱之情。小小的马戏团训练员在马的身上倒立,形成了一种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美感。其次,常玉的画作追求与天地的和谐。“天地”在中国哲学,美学中是一个博大的概念,概而言之是指超越人们感知层面的某种自然规律。在绘画中,唐代著名美术理论家张彦远认为“自然者为上品之上”。例如在常玉画作《孤独的象》中,孤独的小象独自孤零零地彳亍在荒漠之中,有苏轼《赤壁赋》中的“渺沧海之一粟”之感,小象与天地融合为一,形成一种邈远悠旷的意境。这体现了常玉对天地美学的追求与感知。再次,常玉的中国艺术追求与社会的和谐。《论语·先进》中曾有曾点“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表态。在这样的社会中,人的存在是诗意的,人们的“歌咏”也变成无功利的了。常玉的歌咏即绘画恰恰也是如此。这样的绘画是非功利的,是洒脱的。常玉的画作中就隐含着这一和谐之美的最高旨趣。常玉的画和谐而通融,灵活而丰润,是和谐之道的完美体现。
常玉的画充满着气韵风神。常玉的画作《草原上的马群》就很好地表现出了其画面的气韵与风神。青色的底色透出白色的马的轮廓,气韵十分生动。从南朝谢赫的《古画品录》中的“气韵生动”,到唐代张璪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再到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的“意在笔先”,都体现了中国古典美学对气韵风神的重视。一、形与道。《人物志·九征第一》中就有描述“夫色见于貌,所谓征神;征神见貌,则情发于目”,常玉“迁想妙得”“以形写神”,体现了他对人的观察的细致入微,一丝不苟的精神。在中国传统绘画美学体系中,人物画要求画家忽略人的外在的形貌相似,而去追求内在精神面貌的表现;山水画要求画家将注意力转到怎样把握和表现山水之神上来,如画论家宗炳提出的“以形媚道”的思想。常玉的人物画和风景画都真切的体现出了这种审美品格。人,本身有其肖似之形,但是如果仅仅追求逼真的一模一样,那就会变得索然无味。常玉的画就不是这样。如他的作品中的“宇宙大腿”,运用粗硬的墨色线条勾勒出人物的边缘轮廓,体现出了一种平面设计式的构成感,同时人物的皮肤采用平涂的方式,不仅体现出一种涂鸦般的童真趣味,而且体现出常玉对女性的喜爱,以及他的独特的审美品格。夸张的平面构成以及独特的腿的朝向,体现出了常玉极其深厚的美学内蕴。二、造化与心源。唐代符载曾写道:观夫张公之艺,非画也,真道也。当其有事,已知夫遗去机巧,意冥元化,而万物在灵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应于手,孤姿绝状,触毫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常玉作画时,信手挥洒,不着痕迹,宛如天成,这充分体现出他青年时期在大茅屋画室学习时,勤学苦练,而最终达至外师造化的极高境界。心源,即内心的本源。常玉在作画时十分注重内心本源的抒发,在他的画作中,可以看出他对内心本源的一种思索之后精神的迸发,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三、气韵与骨法。常玉在很小的时候,就勤于练习书法艺术,有着极强的书法底蕴。所以在他的画作中,线条不仅仅表现物体轮廓,还可以表现其自身富有生命韵律的美感。常玉的速写画作是抽象的音乐,其中到处流露出晋人空灵的玄学精神和个性的价值。钟繇在《用笔法》中指出了重视“用笔”的缘由: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画家要师法自然物,更要师法自然创造本身那样去创造天地万物生长的节奏和韵律,由此创造出富有生命感染力的艺术形象。常玉的作品充分地将气韵和骨法联系在一起,产生了独特的美学意境。
常玉的画作充满了意象与韵味。常玉的画作《白马黑马》就体现出了黑白两极阴阳相生的韵味。常玉的画作是画家看到景物以后将情与境交融的绝佳表现。常玉的画不过分雕琢,不刻意涂抹,自然得体,意蕴天成。王夫之也说:“情境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和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正是情与景的交融,才使常玉的画作充满了妙趣横生的韵味。同时,常玉的画作里还有着丰富的意境与境界。关于“心”与“境”的依存关系,方回在《心境记》里有一段很精彩的论述:“心即境也,治其境而不于其心,则迹与人境远,而心未尝不近;治其心而不于其境,则迹与人境近,而心未尝不远。”这句话很好地表明了艺术意境的创造关键在于艺术家的心境,而非外在的事物,心境合一才能有真正浑然天成的意境之美。常玉的作品就很好地体现了心源与意境的辩证关系。
常玉的画堪称逸品。逸品,是中国美术审美境界的最高标准。北宋黄休复在《益州名画录》中曾云:“画之逸格,最难其俦。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倪瓒曾云:“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恰恰是对“娱心”的强调,使得绘画成为常玉表达主体思想、展现生命诉求、寻求解脱的一种绝佳手段,从而是他的艺术形象背后隐藏了深刻的思想和智慧。
常玉的绘画作品是画家性灵抒发的一种极致存在,从静物的典雅,到动物的寂寥,无一不体现了常玉的天才与才情。他的作品中蕴含的深刻的中国美学精神与思想,值得我们后来的人不断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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