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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娇女》中的自由主义女权迷思

时间:2024-05-04

刘夏霖

(广东白云学院,广东广州 510000)

女权是当代社会的一个热门议题。在传统社会里,女性的生活中心一般局限于家庭。到了现代,生产力的快速发展带来了全球范围的工业化,越来越多的妇女进入职场,获得了经济独立。随之这一变化,女权运动风起云涌。二战后,女权主义运动主要向三个方向发展:激进女权主义(Radical Feminism)认为女性受到父权制的极大压迫,主张废除那些强化了性别不平等的社会结构;社会主义的女权主义(Socialist Feminism)不光批判历史沿袭的性别压迫,也关注历史和现实中的阶级和种族压迫,要求从根本上改变不平等的社会结构;自由主义的女权主义(Liberal Feminism)则忽略政治、经济和社会结构因素,更多地从个人主义的角度出发,关注个别的女性成功者,而不关心广大劳动妇女的命运。

本文以阐释学方法,通过对《天之娇女》(T o p Girls)剧本的解读,探索传统与现代社会中不同阶层、不同背景的女性的处境。该剧的女主角玛琳是典型的现代成功女性,她奋力攀登着职场的晋升阶梯。但在剧中,当她和其他“成功”或并不“成功”的女性的故事一步步展开,个人主义的女权所追求的“成功”幻象逐渐褪去,呈现出更真实的各阶层女性群像。我们不由得产生一个疑问:到底何种女权主义才能促进女权真正的进步?

一、当代社会的“天之娇女”及社会背景

卡里尔•丘吉尔(Caryl Churchill,1938—)是英国著名女权主义剧作家,她的早期名作《天之娇女》体现出她鲜明的创作特色,即对社会公平的追求,以及艺术上对戏剧形式的大胆实验和探索。这部戏剧写于1982年,在那个年代,英国首相玛格丽特•撒切尔和美国总统的罗纳德•里根正强力推行新自由主义政策。这种经济政策和意识形态席卷整个西方并影响了全世界,自由主义的女权主义亦大行其道。与另外两种女权主义不同,该思潮认为,资本主义自由竞争的社会给予个体极大的能动性,妇女得以通过个人奋斗攀上社会上层,因此不需要对现存的政治、经济或社会结构进行任何根本性改变。这种女权主义的关注点在“个人”,个人主义的、物质驱动的“女超人”被视为成功女性的典范。

撒切尔鼓吹个人的能动性。她作为英国第一位成为最高“国家CEO”的女性,在妇女群体中创造了个人成功的神话。剧中女主角玛琳在第三幕中提到了她的名字:“她是一个坚强的女士,玛姬……第一位女总理。棒极了。没得说。好极了”。在玛琳眼里,撒切尔打破了传统社会对女性地位的限制,获得了个人的最高成就,是当代“天之娇女”的榜样。

撒切尔主张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抨击福利制度,这源于她个人主义信条。她认为每个人应该有自己做决定的自由,追求个人的成功,对自己负责,而不是以高额税款支持福利社保制度,保障社会公平。她的名言反映了这种强烈的个人主义的倾向:“不存在社会这种东西。只有作为个体的男人和女人,还有(男女个体组成的)家庭”。

撒切尔和里根这些上层精英大力鼓吹的个人自由思想,强烈地激励着人们追求个人的成功,包括《天之娇女》的女主角玛琳。她热切期待着充满机遇的新时代:“我想八十年代将会激动人心”。但现实的另一面是残酷的,英国政府对“低效率”的国有企业进行私有化,大力削减社会福利,抛弃了在自由竞争中被剥夺的底层,于是社会不平等现象急剧恶化,贫富差距加大。

二、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下的“成功女性”形象

在剧中,玛琳以及她的同事内尔和温可算是当代的成功女性。她们属于行政管理阶层,在“天之娇女”职业介绍所工作,而且玛琳还刚晋升为该机构的总经理。她有典型的都市女性的光鲜形象:态度专业,精明,衣着得体,身处闹市区的时尚办公室。办公室在剧中具有特别的象征意义:这本是男性的传统地盘,而“天之娇女”职业介绍所的办公室完全由女性掌管。

玛琳处事强硬,是撒切尔式的“女强人”。她是传统的男性权威的女性翻版。她对所有人,不管男女,不管是客户还是同事,态度都是专业式的冷漠、理性。她作为面试官对求职者珍妮进行面试,力求专业、高效,不浪费时间:她只问了珍妮十六个问题,然后,根据她所了解的珍妮的情况,迅速决定应该推荐哪种工作,并强力说服珍妮这些工作适合她。当基德太太拜访玛琳,要求玛琳把她的职位让给男同事也就是基德太太的丈夫时,玛琳狠狠地对基德太太说:“他真是狗屎”。后来,基德先生心脏病发作的消息传到了她们的办公室,玛琳也无动于衷。

她对待自己的亲人——外甥女安吉的态度则看起来比较微妙。安吉背着母亲从乡下偷偷来到伦敦,进入到大都市光鲜的办公室,去见自己崇拜的姨妈。玛琳打探外甥女是否想留在这里,并暗示安吉给她带来的不便:“不幸的是,你选择了我相当忙碌的一天(过来)。”“我没有多余的床”。后来,当温提到安吉希望在办公室工作,玛琳无情地断言:“她不会成功”。实际上,玛琳面对亲人跟对待其他人的态度并没有区别,一样冷酷自私。

当剧中最后一幕闪回到三年前乔伊斯的厨房,玛琳个人成功背后的真实故事被揭露出来,那是底层黑暗、悲惨的现实:她和姐姐乔伊斯出身于劳工家庭,父亲穷苦,而且酗酒,母亲常被父亲家暴,全家的生活烂透了。而且,在前一幕中玛琳和安吉的微妙关系原来出自一个秘密:安吉是被玛琳遗弃的女儿!

玛琳成功的代价是舍弃了家庭责任。父亲去世后,她决定离开残破的家,获得个人的完全自由,去大城市追求事业。她把女儿丢给乔伊斯,过后也很少回去看望她们和年迈的母亲。在本剧的最后,安吉从噩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地走进厨房喊着“妈妈”,玛琳仍然冷静地回应自己是“玛琳阿姨”。她永远不会认回自己的女儿,因为安吉是她追求个人自由的障碍。

玛琳离开了凋敝的工业区,成了繁荣都市里外表光鲜的中产阶级一员,转而鄙视自己出身的“懒惰”“愚蠢”“惶恐”的工人阶级。然而,正是她的工人阶级姐姐乔伊斯承担了照顾她女儿安吉的责任,还要独自照顾她们年迈的母亲。乔伊斯的生活辛劳又压抑:为了谋生和抚养安吉,她必须做四份清洁工作。政府不会对她这种底层的人提供任何帮助:“对大多数人来说,一切都没有改变”。玛琳则并不在乎乔伊斯为她做的牺牲,也不关心撒切尔的政策损害乔伊斯和广大劳工的利益。她一直衷心支持撒切尔鼓吹的自由市场和个人自由的思想,投身于资本社会的残酷竞争中,踩着底层往上爬,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在职场竞争中她要赢,要成功,付出的另一个代价是收获苦涩的男女感情的果实。她身边经常有喜欢和优秀成功的女士在一起的男朋友,但她无法忍受他们期望她变成小女人。玛琳的同事内尔是另一位矢志追求个人成功的事业女性。她不大在乎婚姻或人际关系,更喜欢工作。她和不止一个男人寻欢,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配不起我”。对于玛琳的晋升,她直接对玛琳发起挑战:“我不喜欢当第二”。她们是同类,同样野心勃勃。

温是办公室里另一位职业女性。跟内尔不同,温内心柔软敏感,富有同情心。她明白,即使在现代社会,很多时候仍然是由传统的男性权威来设定标准:“男人……喜欢让事情变得更难。每次我完成工作,干比其他人更好,可他们不喜欢这样。于是我会变得不受欢迎,我就喝一杯振作起来”。她有能力,聪明,但不会像男式权威那样咄咄逼人。她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关心他们想要什么:“客户见你,是想你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些好处。他们是这样希望的”。不难理解,像她这样敏感的女性在冷酷的社会竞争氛围中会备感压抑。

三、“穿越时空”的女权迷思

剧作家丘吉尔打破传统的叙事,采用了实验式的戏剧表现方式,来探究女性命运的历史和社会因缘。从第二幕到第三幕,时间倒流回三年前,以揭露光鲜的“女强人”背后的故事。而第一幕更是一个吸引眼球的超现实的开场,呈现了“穿越”时空的场景。在伦敦一家时髦的餐厅里,玛琳举行晚宴庆祝她的晋升,她邀请了来自过去不同时空的五位“天之娇女”,并举杯祝酒:“为我们有勇气改变我们的生活,为我们非凡的成就(干杯)”。

这五位女性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留下了各自特殊的名声,前四位的成名都跟男性权威有关联。伊莎贝拉•伯德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旅行家,以旅行的回忆录而出名,而她最喜悦的时刻是当她成为唯一见过摩洛哥皇帝的欧洲女性。二条夫人曾是日本天皇的情人,后来离开宫廷当了尼姑,也旅行了很多地方。她的父亲期望她恭顺地服侍天皇陛下,她最享受的也是作为天皇宠爱的人,穿着薄丝绸。教皇琼安的成就是成了教皇,但她必须男扮女装。格里塞尔达是《坎特伯雷故事集》中一个故事的女主角,出身于农民家庭,嫁给了侯爵并以对丈夫的绝对顺从而闻名。她的成就在于嫁入侯门,过上了上层社会的生活,她也宁愿服从侯爵而不是村里的某个男孩。杜勒•格里特是老•彼得•勃鲁盖尔的名画《杜勒•格里特》的中心人物。她跟前四位上层社会的名女人不同,来自底层。在画中,她正组织村里的妇女抵抗魔鬼的入侵。

这五位来自过去的“天之娇女”,不论是真实的历史人物还是虚构的艺术角色,都生活在男权的控制或压迫之下,她们显赫的名声都伴随着沉重的代价。伊莎贝拉在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不得不在家当个顺从的女儿;丈夫在世时,她也不能出去旅行;只有当他们都不在了,她才得到自由。格里塞尔达是以对丈夫无条件服从而出名的文学人物,她任由丈夫处置他们的孩子,没有丝毫质疑和反抗。二条夫人绝对效忠于天皇,只因为自己的三个孩子不是天皇的血脉,就抛弃了他们;她还遵从天皇的命令,在父亲临终前也不见最后一面。最终,她仍然失去了天皇的宠爱。教皇琼安自己伪装成一个男人,登上了最高位,但她私下怀了孕,后来在公众场合分娩,惨被民众砸死,婴儿随后也被杀。从名画中来的女战士格里特也遭受了男性暴力的折磨,在敌人的入侵中失去了她的孩子:“我的大儿子死在轮下。鸟儿吃他。我的女婴孩,一个士兵用剑把她刺穿了”。

传统社会是男权压迫女性,上层权贵压迫平民。到了现代,社会仍然存在压迫,只是压迫者不光是男性权威,还有手段之强硬跟男家长别无二致的“天之娇女”。在残酷竞争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女性复制男性的成功模式,比如玛琳和内尔,同样的强硬、无情、野心勃勃。她们甚至超越了男性对手,而她们的榜样撒切尔先后三次选举中赢了所有的政治对手,当选首相。这类女人和男人到达顶端,也有大批的男男女女落入底层。撒切尔作为第一位女首相领导英国,反而更强化了阶级分化、等级森严的社会制度。

在剧中,玛琳是现代的精英女性,获得权力后也进入了旧日男性权威式的压迫者的角色。玛琳评估来登记求职的珍妮,认定她不能出人头地,就逼她接受一份她不想干的枯燥工作。玛琳在职场竞争中赢了男同事基德,基德太太来求玛琳让步。显然基德太太的行为惹人厌烦,可她作为一个对丈夫忠心的妻子,非常可怜、无助,然而玛琳对她不屑一顾,没有丝毫怜悯。

另一方面,现代的女精英们却经常面临着工作与私人生活之间的两难困境。在过去的时代,妇女的身份是家中的妻子和母亲,家庭就是她们的终生事业。到了现代,男人仍像以前一样只需专注工作,照顾孩子基本上依旧是女性的责任,因此职业女性必须接受工作者和母亲的双重身份。实际上,双重身份带来不止双重的压力,特别对于那些从事低收入工作的女性来说,根本负担不起送孩子去托管,活得更加艰难。玛琳的姐姐乔伊斯属于劳工阶层,她既要打苦工又要照顾玛琳的孩子安吉,劳累导致了流产,然后她再也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在“天之娇女”们追求个人成功的路上,子女和其他家庭责任都是她们沉重的负担。玛琳拒绝做母亲,拋弃了女儿安吉,连安吉来自己的办公室都不欢迎,唯恐她干扰自己的事业和私人生活。玛琳自从决定了来伦敦闯荡事业,就彻底抛弃了家庭责任。她不愿有孩子的累赘,后来还堕过两次胎,也很少回家乡看望年迈的母亲。

这部剧作描绘的女性困境,戳破了自由主义者宣扬的以个人成功来提升女权的神话,反映出自由主义阴影下的女权迷思。在现代的资本主义社会,尽管女性有更多机会和选择,但个人成功者的光鲜形象背后仍是等级制社会的冷酷现实:上层精英压迫着下层的广大民众。过去,爬到顶层的人基本局限于男性权威人物,现在则新加入了女性的压迫者。这些得到了个人成功的女性只关注自己的利益,并不觉得对别人(尤其对处于低下层被压迫的女性同胞)负有社会责任,对社会另一面黑暗、悲惨的现实不屑一顾。但同时,作为女性,她们跟各阶层妇女一样,都得面临事业和家庭的重负和困境。

结语

《天之娇女》是一部具有强烈社会意识的女权主义戏剧。如剧作的名字《天之娇女》所指,探讨的是功成名就的女性在社会中的角色。这部作品以实验戏剧的形式描写了不同时代中不同背景和不同阶层的女性的处境,并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假如仅仅是个别女性实现了成功,获得了权力,但大多数妇女的生活并无改善,那么这种个人主义的女权追求意义何在?再者,即使少数成功的妇女加入压迫者的行列,成为现代等级秩序和压迫性社会关系的捍卫者,她们仍摆脱不了现代女性的“双重困境”。可见,以个人为中心的女权主义并不是改善社会公平的出路。

新中国建立以来,中国妇女得到极大的解放。随着经济飞速发展,近年来女性的平权意识进一步高涨,这自然是社会进步的一个重要标志。但是,我们在探讨女性权利的时候,不应陷入自由主义、个人主义意识形态的话语,保护女性权益从来不能忽视基本的社会经济因素,女权的进步应该惠及全体女性,而不是少数“强者”。因此,只有从社会意识、教育权利、劳动法规和弱势群体帮扶等多方面入手,才是从根本上增进各个阶层女性权益的有效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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