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曾翔翔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广东广州 510665)
民俗活动与民间信仰密不可分。仪式是民间信仰的可视化表达,是民间信仰的实践行为。仪式作为人类学研究中的重要领域,对于仪式的研究古今中外多不胜数,其中涂尔干和马林诺夫斯基对仪式研究的关注点在于仪式与社会关系上,他们都认为研究仪式的本质都应回归社会结构。“做戏”这一民俗活动是指当地村庄会在每年的特定时间请戏班到村中的文化楼(也称戏楼)唱雷剧,以此酬谢祖先神的活动。从“做戏”民俗活动中的仪式可以进一步探索粤西地区的祖先崇拜,对于研究当地的人神关系、社会结构具有重要意义。
雷州半岛地处祖国大陆的最南端,是中国第三大半岛。雷州半岛是古代“南蛮之地”的一部分,属热带季风气候与亚热带季风气候的过渡区,自然环境恶劣,毒瘴遍野,常有猛兽出没,台风、雷震、旱涝灾害不断。面对不可知的自然,当地人求助于民间信仰,甚至出现亦神亦祖的祭祀现象。至今为止,雷州半岛依旧保留着较为原始的民间信仰、风俗习惯、文化遗产等。
祖先崇拜是对于祖先亡灵的崇拜,属鬼魂崇拜的一种,祭祖仪式保留超自然信仰的观念。祖先崇拜作为一种生存策略,强化血缘关系。我国南方民族相信祖先的神灵不灭,化为“祖灵”的祖先神具有强大的超自然能力且肩负着保佑子孙后代的职责。在雷州半岛地区,崇拜的神灵不仅有自然神灵亦包含了曾活于世或传说中的祖先,祖先崇拜十分盛行。在所调查的粤西XX村中一年供奉祖先神的节日多不胜数,最为常见的祭祀祖先活动是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当地人要到祠堂和祖先庙上香,初二、十六带祭品到祖先庙进行祭拜。
在中国,传统戏剧的起源与民间信仰密切相关,宗教文化是戏剧起源的动源,郭英德在《世俗的祭礼——中国戏曲的宗教精神》中称原始歌舞是原始信仰中的祈祷仪式或祈祷仪式。王逸指出,“民间祭祀‘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传统戏剧的重要社会功能之一就是酬神,民众希望这一艺术表演能够给神灵带来愉悦,以这一艺术表演形式祈求安居乐业、国泰民安。雷州半岛祖先崇拜兴盛,“做戏”民俗活动起初是因为娱神、酬神而产生,因此雷剧也被当地人称为“酬神戏”。
“祖灵”永远存活,酬神戏依旧在民间社会发挥不可估量的作用。屈大均曾在《广东新语》中写道:“粤俗好歌,凡有节庆,必唱歌以为欢乐。”雷州半岛的绝大部分自然村落都搭有文化楼(戏楼),一般而言文化楼的正对面或者斜对面就是当地的祖先庙。如果文化楼与祖先庙相隔较远,村民会在演戏的前几天于戏楼对面或斜对面搭建临时神棚。在开演前,村民会通过一定的仪式请祖先神及其他陪祀神到神棚中“看戏”。雷州半岛地区的“做戏”的主要功能包括酬神偿愿、祈福消灾、驱鬼逐疫,以期盼得到进一步社会整合功能、村落稳定与延续的目的等。大家共同祭拜同一远古祖先,共享庆典中的欢喜,特殊时节的聚集成为一年中的重要期待。亲属关系的和谐均衡与超时限社会秩序的和谐在“做戏”民俗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祖先崇拜是中国古代宗教的核心之一,而祭祖是与祖先神交流最有效的捷径。通过仪式,人与祖先神进行最直接的交流互动。“做戏”民俗活动期间伴随着当地村民和戏剧人员的祭祀仪式,在此主要讨论各家各户的祭祖仪式。在“做戏”民俗活动举行期间,村民会准备祭品去祭拜祖先神,以此表达对祖先神的敬重。各家会根据自家的情况挑选活动期间的某一日去祭拜,一般而言是等家中外出的年轻男子回来之后才去祭祖。准备的祭品有两只公鸡、十根香、两袋黄钱纸、十个小酒杯、两个装满酒的酒壶、两挂鞭炮、十双筷子、十个完整的“盖饭”(“盖饭”的做法是先分别盛满两碗米饭,然后两个碗口合在一起,最后将两个碗都拿出。)因为有两个祖先庙,一个祖先庙供奉的是主神,另一个祖先庙供奉的是陪祀神,所以准备的所有祭品都一分为二,分别供奉。
家中的男性在出发之前都必须洗手洗脸,以洁净的状态去祭祖表示对祖先的尊敬。家户中的女主人将煮好的公鸡(连同所有的内脏和少许盐)、“盖饭”、筷子、酒杯等分别装在两个塑料篮子中。家中男性拿着酒壶、篮子、香、炮、黄钱纸等到祖先庙处。他们首先到主神所在的庙宇中摆放祭品,再到陪祀神所在的庙宇中放置祭品。五个空酒杯放置在祭台的最前边,随后往酒杯中倒满酒,一般而言是要三巡倒满酒杯的。五个“盖饭”对应着五个酒杯摆放在第二排,每个“盖饭”后都摆放筷子,最后摆放的是一整只鸡。家中的男性将所有祭品都拿到祖先庙摆放好后要做的是上香,他们站在祭祀台旁边点燃香,随后站在香炉前,横向拿着五支香放于拇指与手掌之间,虔诚地朝着放置在祭台正中央高处的香炉(因该村庄神庙内未有具体的神像,所以香炉代指祖先神)拜三拜,将其中的三支香插于香炉中,剩下的两支分别插在门口的小香炉中。插好香后村民便到祖先庙前的“烧宝亭”中烧黄钱纸,将黄钱纸放到“烧宝亭”中时须注意黄钱纸的正面(光滑面)朝上。黄钱纸烧完后,村民便到祖先庙内拿起刚刚摆放好酒杯和酒壶,最为尊重的做法是一次拿一个酒杯,双手托着酒杯到“烧宝亭”前,将酒杯中的酒浇到慢慢成灰的黄钱纸上,一般而言浇完五小杯酒还有剩在酒壶里的所有酒也要浇在黄钱纸上。
在年初,村内会举行“拾众号”活动。众号是指写着村内一年之中的民俗小纸张,由族长和村主任共同撰写、安排抽签活动。“拾众号”的意思是村内所有家户抽签的行为。抽到“戏”民俗的家户被称为戏头。族长和村主任按照村内所有家户的数量和各民俗工作量、重要性的原则安排每个民俗需要的家户数。“戏头”负责“做戏”期间所有的活。戏头主要的工作是在戏班开演的第一天清理祖先庙宇周围及戏楼周围的环境、摆放看雷剧时需要的椅子、准备和放置祭品、放鞭炮、按照房支的关系收取自家房支的戏钱、最后一晚帮忙买戏班祭祀时需要的祭品与最后一日将钱交予戏班和祭祀、分祭品等一系列工作。
戏班演出完最后一场戏的第二天是戏头代表村庄祭祀、分祭品的日子。宗族联合祭祖时的供品的分配是极度被重视的,亦如陆游在《入蜀记》卷五中所描述的那般,“招头盖三之长,顾直差厚,每祭神,得胙肉倍众人”。这一日的祭祀仪式涉及的相关事务是所有的戏头一起负责的,一般而言干活的有16人以上,因为每户人家至少有一人参与工作,如果戏头家中有多的人参与其中的话,自然也是欢迎的。供品主要是饭和胙肉。按照交纳戏钱的数量,戏头这些年一般买100斤大米。祭祀用的胙肉是很讲究的。胙肉是按刀算的,每一刀都是“完整的”,连骨带肉,一刀猪肉大概两斤重。胙肉的多少是按照交戏钱的人头数计算的,所以大概是买了九十刀左右,又因为猪肉比较多,当天才买的话是买不到那么多“完整的”,所以会安排专门负责这一项工作的戏头,该戏头在戏班演戏的最后一天就已经找隔壁村相熟的卖猪肉的人订好。大概五点多卖猪肉的人就送来了猪肉。这日早上五六点就有戏头到祠堂开始煮饭和煮胙肉。米与胙肉同时放在祠堂院子里的大锅灶上煮,因为胙肉比较多,一般要分两大锅煮完。煮好饭和胙肉后,戏头便开始准备“盖饭”。100斤大米煮饭,一共煮了五大锅。每一粒大米最终都在戏头的手中变成了“盖饭”中的一员。
戏头装两个竹筐去祖先庙祭祀,一个框内装的是五个“盖饭”和一半数量刀数的胙肉。祖先庙内已放置的祭品是戏头在戏班演戏的第一天就摆放好的五个苹果,五杯茶。除却胙肉和“盖饭”外,戏头还带着和家户祭祀时一样的祭品,仪式过程也和家户祭祀时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家户祭祀时带的是公鸡,戏头带过去祭祀的是猪肉。祭祖完毕后戏头就可以去收拾刚刚摆好的“盖饭”和胙肉了。戏头担着“盖饭”和胙肉从祖先庙回到祠堂院子中,准备分配祭品工作。戏头将每个“盒饭”和每刀胙肉都切成小块,先是按照交纳戏钱的人口数的数量分好份数,其中胙肉中的每一小块都是对应着的都是精细到一个人口数而不是一户人家的,据当地的习惯,这时的胙肉被称为“丁肉”,分胙肉的行为则被称为“分丁肉”。平均分好祭品后戏头按照宗族内宗亲关系(多少房)分别通知自己的亲人。被通知的村人将拿一个洗菜的篮子(一般为红色的篮子,为防止祭品掉落会在篮子底下垫红色的塑料袋),或直接拿红色袋子到祠堂的院子中装祭品。
分完祭品,戏头则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主要是收拾“公佬屋”中还剩下的作为祭品的苹果和特意给戏头留下的专属“盖饭”。祠堂院子中用以煮祭品时使用的锅碗瓢盆、分祭品的桌子等洗干净、归置。整理好后,戏头便可以将苹果和“盖饭”大致分了。作为祭品的苹果是演戏的头一天就摆放在公佬屋的,因为数量较少、做戏期间的工作都是戏头无偿干了的,所以作为祭品的苹果是被默认为归属于戏头的,但是实际情况是并非每户戏头都有份,而是收拾最后的几户戏头人家分了的。待所有的东西都按规矩收拾、安置好之后,戏班也差不多已经收拾好所有的东西准备赶往下一个演戏的地方了。一般而言是班主会提前订好大巴和货车,待到最后离开那一日便来装道具箱和载人。这时,戏头会在“公佬屋”前目送戏班离开,戏班中的演员和戏头、头人互相道别后,戏头便开始放鞭炮。放鞭炮意蕴着这一民俗活动的结束,放鞭炮即为“告知祖先”。
“做戏”民俗活动是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提到的“集体欢腾”。在欢腾的环境之中,关于信仰的观念诞生,个体在无意识之中沉浸于喜悦与庄严。在与日常生活迥然不同的信仰生活中,特殊世界中的狂欢充满了神圣感。“集体欢腾”具有的强烈兴奋特性使在神圣场域中的每个个体都深切感受到了自我生命的内在化转变,感受到了与集体、祖先神的神奇结合。个体与集体之间所产生的情感在特定的时间、神圣空间中得以确认、传递与加深。“做戏”民俗活动期间,人们处于一种愉悦的状态之中,他们内心的情感既存在于祭祀时的个人与祖先神的交流与互动之中,也存在于与集体的密切联结之中。
祭神如神在,当地人在祭祀仪式过程中将祖先神视为可对话的对象,同时又因为禁忌、规定好的一系列流程形成的庄严感、神圣感的存在,个体与祖先神的对话某种程度而言是存在一定的阶序的,阶序依靠着某种秩序而存在。与此同时,在神圣空间下的祭祀人群因为共享祖上流传下来的仪式、记忆、行为规则、道德观念等而更为密切。个体的情感与集体的情感在祭祀场域之中得以释放、相互表达。又因为个体的情感需要依靠集体的力量而更加长久,当每个个体都有情感表达与交流的需要时,集体中便会产生可供个体遵循的秩序。当具有相同集体记忆的人们聚集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集体时,每个个体的身份都一致,每个个体都被集体所“主宰”,这时的集体既存在于每个个体,同时集体又不仅仅是个体的简单组合。集体作为一个聚集所有共性于一体的整体,代表着地方社会的特性。集体对于祖先神的崇拜在神圣时空之中通过仪式得以展现。在看似狂欢之中的民俗活动存在着人与祖先神、人与集体之间所依靠的规范。
戏头去各家各户收取戏钱时会拿着纸和笔上门收,这是因为戏头要登记各家各户一共缴纳多少口人的数额,所以胙肉被称为“丁肉”。按照当地人的说法是“做戏”民俗分配的祭品不同于其他的民俗(其他的民俗活动举办时的祭品按照家户为单位进行分配)。当地人认为“做戏”民俗非常重要,酬神戏演出时祖先神不仅在场,而且祖先神是愉悦的,所以那时祭品会更有“分量”。分“丁肉”即意味着祖先的恩泽赐予村落中每个人。再者,当地人在年初“拾众号”时都希望抽到“戏”这一民俗,当有人抽到“戏”民俗时,旁人的眼神是羡慕的。当地人心里笃信这样一条不成文的信条——抽到“戏”众号意味着这一家这一年都会行好运,会致富,会得到更多的保护。所以在分祭品时,总有那么些戏头的心里是这样的——“一定要拿到这个祭品,因为祭品就是福分,戏头是福分,分到祭品越多就代表越享有福分。”拿到作为祭品的苹果和“盖饭”的戏头会用红袋子或红篮子装起来带回家,带回家后会特意嘱咐家里人那一份是祭品,潜台词便是“这些祭品是来之不易的,是因为运气好才有的,被赐福了的祭品一定要吃完,吃干净,不可出现任何不敬的行为。”
村民之所以如此看重“戏头”这个身份,如此重视祭品的分配是因为村民在供奉着祖先神的同时心里是充满希冀的,希望祖先神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虔诚并且能够因为自己的供奉而得到祖先神更多的庇佑。从某种程度上来而言,村民的“希冀”是一种“功利主义”,但这是不可否认的质朴的希望,在面对众多的“未知”和“意外”,当地人束手无策时会祈求祖先神,希望祖先神能够看在自己虔诚的份上“帮一帮”,希望自己得到的祭品可以发挥作用,能够在未知中得到某些确信,能够在化险为夷,祖先神的存在就是一种心理慰藉,就是调节心理的良药。当地社会中人与祖先神的关系基于互惠关系,当地的民间信仰文化在互惠的基础上构建、发展“互惠”存在于村民与祖先神之间,祖先神具有地方特色,是当地的境主神,得到当地的供奉才能更好地“存活”。也正因为当地人相信祖先神存在,当地人无论在何时都相信祖先神清楚了解自己的一言一行,故而在当地人的超自然世界观中祖先神具有自主性,与人具有一定的往来与互动。所以当地人无论是在平时抑或是祭祀之时都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都在努力使自身的行为符合礼的规范,这便是一种内心秩序与超自然界秩序共生乃至共同作用的结果。
仪式是秩序的体现,仪式当中的每一个行为都不是凭空想象,而是具有一定的象征含义,这些象征意义共同构筑了一个地方社会中的信仰世界。仪式动作体现当地人对于超自然社会中的想象,仪式结构与仪式行为是当地集体生活的逻辑与观念的共识,是地方社会形态的缩影。粤西地区的祭祖仪式促进了当地人与人的交流,狂欢之中形成的集体记忆深植于每个与之有关的个体。再者,因为相信祖先神的存在,当地社会通过仪式与祖先神进行互动,形成互惠关系,在互惠关系的作用下当地人进行自我约束,社会中的秩序孕育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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