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龙建红
(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湖南长沙 410081)
颜鲁公行草书最著名的就是颜行三稿,还有被后世称为破体书的《裴将军诗》,其以篆籀笔意入行草且具有奇姿异态所以为历代书家所重,关于颜书的篆籀遗意为人熟知,不赘述,在此主要对《祭侄稿》做形态上分析。
图1 《祭侄文稿》 纵28.3厘米 横75.5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
此稿写在粗糙的麻纸上,书写自然且率性,涂抹、飞白之处甚多,中侧锋互用,给人以姿态万千、奇伟苍茫的审美感受;整幅作品除去一些不太明显的改动,能够直接看到的圆圈和粗重的改笔就有十余处(图1),作品中“顺”与“尔”,“爱”与“命”,“覆”与“天”等字之间的段落空白,与涂改的粗笔圆圈一起丰富了作品空间形式感和节奏感,“巢倾卵覆”与“天不悔祸”等处在句义上也有停顿之意,做到了文字内容和艺术形式的高度统一。
从局部的字法和用笔来看,粗笔画显厚重,细笔画如“久客呜呼”等字细筋入骨;如作品中的“蒲”“州”两字墨色浓重,厚实饱满,草字头左下部和右下角的留白有虚实相生之感,且和“州”字有组合关系,两个字的墨色、粗细、留白浑然一体,厚重而灵动;而左边“开”字墨色较淡,略带飞白,里面向左倾斜部分给右侧留出空白,笔画虽有连带而不显得拥挤,半包围结构呈外扩之势,而下面“国”字笔画繁复,圆弧内收,两字构成收放开合关系;右边的“青”“光”“禄”结构上虽无奇特之处,但用笔中侧变换,“青”字下“月”部圆弧和“禄”字右边“录”部长横同一笔画一侧墨色浓而另一侧为枯笔,这种涩擦行笔给人以斑驳苍茫之感;如把三对组合作为整体来看,虚实、开合、收放呈现出不同的层次感,字组之间开合、虚实、平正变化,淡墨、浓墨以至于枯笔兼具,字与字之间实连虚连并用,“光”“承”等字收笔带有简牍隶书意味……这些艺术特征结合其书写背景可见此稿充沛的情感流露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争座位帖》和《裴将军诗》现存为刻本而非墨迹,《争座位帖》行距大字距小,字与字的连接变化多端,作品中“儆惧”两字组合呈倾斜势态,“者半九十里”几字轴线摆动但又连贯自然;“闻之”二字中线对准,“闻”字字内留白多而疏朗,“之”字起收束作用;“高”字往左下倾斜而“祖”字两部分拉开,两字形成饶有意趣的组合……这些结字的方法与字的连接方式都显示出颜真卿的创造力,给人以奇伟瑰丽的审美感受;鲁公所书《裴将军诗》则打破书体界限,楷、行、草书融合自然,粗细对比强烈,毛笔从笔尖到笔根得到最大程度的运用,有气势磅礴雄奇浪漫之感,这给后人以很大的启发。
通过以上对颜行草书代表作品简略的艺术分析,我们可以得出,颜行草书除了笔法上具有篆籀遗意之外,结构上奇姿异态,字与字之间的连接和组合方式丰富多变,情感表现的强烈与人格精神融合的高度,与唐代的其他书家相比是无人能出其右的,其雄浑奇伟的审美特征也是很明显的。
晚明书法尚奇已成学界共识,在“气势奇伟、空间奇拙、用笔奇崛、意境奇旷”的尚奇书风的笼罩下,晚明诸人对颜真卿的行草书亦以奇立论,其实以奇伟奇古论颜书宋人已有,如黄庭坚、米芾有:
观鲁公此帖,奇伟秀拔奄有魏、晋、隋、唐以来风流气骨,回视欧、虞、褚、薛皆为法度所窘,岂如鲁公萧然出于法度之外,而卒与之合哉。(黄庭坚《山谷论书》)
字字意相连属飞动,诡形异状,得于意外也。世之颜行第一书也。(米芾《宝章待访录》)
黄庭坚以“奇伟秀拔”论颜书,认为在唐代诸多书家之中只有颜真卿能够“出于法度之外”,而米芾则确切的评《争座位帖》为“连属飞动,诡形异状”,得于意外为奇之意是很明显的,米芾虽对颜真卿楷书有所批评,但对鲁公行书还是非常推崇的,如其说:“颜鲁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米芾《海岳名言》),至明清易代之际,当时书家在继承宋代欧阳修、苏黄等人对颜真卿忠义气节推崇的基础上,对颜真卿书法有了新的理解,即对颜行草书“奇”的审美特征有进一步的理解,如董其昌在《容台别集》中说:
“书家以险绝为奇,此窍惟鲁公、杨少师得之”(《容台别集》)
“鲁公书法郁勃奇宕,不似登善瑶台婵娟姿媚自喜”(同上)
“颜鲁公《送刘太冲序》郁屈瑰奇,于二王法外,别有异趣”(同上)
董既从整体上认识到颜行草书“险绝为奇”的审美特征,且与褚遂良之姿媚作为对比,又指出了《送刘太冲序》所具备的“奇宕”“郁屈瑰奇”的美感特点,这有力地说明了晚明对颜真卿书法的审美接受立场,晚明清初除董其昌以奇论颜书之外,倪后瞻、王澍等人也持相近的观点,如;
“在侄孙直儒家见鲁公《争座位》墨迹……与世所传草稿不同,字形瘦劲奇变,踊跃生动……”(倪后瞻《倪氏杂著笔法》)
(颜鲁公)《争坐》奇古豪宕,学之为难……(王澍《竹云题跋》)
公乃与定襄有《论坐书》,三稿皆公奇绝之作。《祭侄》奇古豪宕,《告伯父》渊润从容,至《论坐》则无有《祭侄》《告伯》两稿之奇。(王澍《虚舟题跋》)
倪后瞻以“奇变”“踊跃生动”论《争座位帖》,与董其昌有相通之处,明末清初王澍对颜书的推崇值得注意,他不只指出颜行草“奇古”“奇绝”的美感,还给颜行三稿做了比较,指出“奇”的不同程度,可见明清之际对颜书“奇”的审美特点的认识是很成熟的,尤其是在帖学逐渐走向末流之时,颜真卿行草的奇姿异态给书家的内心触动应是很强烈的,在朝代更替的过程中,倪元璐、傅山等人受到颜真卿人格魅力的感召而师法颜书,尤其傅山表达了“人奇字自古”的观念,因此“奇伟”既指颜真卿其人也指其书,代表了对颜真卿其人其书的高度推崇。
倪因性之所近在学二王、苏轼的基础上融合颜真卿,他大幅行草作品总体上体势内部紧收,往左下的撇画极力伸展,出自苏轼而加以夸张,纵向的轴线整体看大致在一条直线上,但中间略有偏移,随之以相应的方式化解,使得气脉贯通而又奇宕多姿,在用笔上我们能看到颜书对其影响,如条幅代表作《行草五言律诗轴》,以柔毫翻腾、绞转带有涩擦的运笔方法与《祭侄文稿》多有相合之处,起首“满市”两字的右侧圆转伴随着提按顿挫的用笔,得鲁公外拓之法,第二行“停舟”两字连续翻转,力沉势足,于枯涩中见张力,得屋漏痕之趣,墨色的浓重枯湿随机变化,也增加了奇态,其他条幅行草都呈现出这种风貌。
倪行草书在融合苏颜的基础上随已之性情抒发开合聚散,其遒厚的点画质感无疑得自颜真卿为多,在字的姿态上也多有化用颜字鼓形外扩之法,结字中宫紧收与外扩形成强烈的视觉张力,表现出倪在时代变易之际内心的苦闷压抑,但同时也体现出其傲岸不屈、不随流俗的坚毅人格,虽然其于书法偏师大王、苏轼与颜真卿,也有不少作品失之枯槁,但其以老辣遒厚的点画、收放自如的结字和聚散奇崛的章法为书法史增添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做到了书与人的高度统一,有重要的历史意义。
傅山性情兼具豪侠之气与忠烈之气,书法初学赵董一派,明亡后转学颜真卿,其师法颜书有独到之处,既有对颜行草书的直接师法,也有对颜楷的灵活化用,两者形成傅山行草书条幅的不同面貌;第一类代表作如《不觉二首之一》诗轴,整幅作品融二王、颜书于一炉,沉雄苍古,其中直接取用颜字之处较多,如第二行“金虎”“象”等字,连绵厚实、气势奔放;也有对颜的改造,如第一行“神”字加大了左右两边的粗细对比,第二行“奇”字上实下虚,口部缩成两点以增加下部留白,有虚实相生的效果,第三行“和休妄”三字姿态奇矫连接自然,论其笔画的沉厚苍古自是师法颜书的结果,此作当可视为傅山行草书的精品。
傅山另有一种取法颜书的作品,可视其为以“支离丑拙”为雅的审美思想的表现,反映出傅氏真率豪宕的性格特征,如其作品《行书曹硕公六十岁寿序屏》,作品以颜书为基,但又不是亦步亦趋的套用,而是采取不同程度的变形、移位等手段,楷书和行书的交错,字与字的连接组合也很有意趣,具体来看第二行“读书咏”三字左右摆动,“读”字变形幅度较大,右下“贝”与“书”字右上角的连接非常少见且大胆,“书”又与“咏”
言字旁实连,奇态横生;第一行“今亦不”三字字内空间与字外空间融为一体,给人以合成一字的错觉,行间杂以行书和点化解了楷书排列的单调之感,值得注意的是,条屏中不少字的变形移位与我们今天某些书家减弱字的偏旁意识以求结字的拙趣有异曲同工之妙,如作品中第二行移位明显的“歌”字和第三行“时”字,也让人想起近代浙江书家徐生翁的结字特点;作为祝寿的作品,傅山以厚重的楷书夸张变形杂以行书,加上大胆生动的章法,出人意料,反映了晚明书风尚奇之一面,也可见傅山的真率与磊落。
王铎一生以晋人书法为正脉,在风格面目上受二王和米芾影响很深,但晋人行草书为小字,在把小字行草拓而为大的过程中,王铎无疑吸收了颜书的宽博与沉雄,与倪元璐、傅山一样,王铎既推崇颜之气节也重其书,也有取法颜真卿楷书和行书的作品存世,我们通过对王铎行书条幅的作品进行简略的分析,以揭示颜真卿对其书法的影响,如其代表作《宿江上作诗轴》条幅中“霭”“度”“宿”等字显然吸收了颜字的宽博,粗重的起笔砸向纸面,线质沉厚,这与颜真卿《祭侄文稿》的用笔方法是一致的;米芾的大字行书虽然也痛快淋漓,对王铎有诸多启示,但由于米氏用笔提按幅度大,跳荡之处多有薄弱之感,并且转化到大幅条屏的书写中,米芾在章法的处理上不免有单调之嫌,王铎除了对《阁帖》的取法和灵活运用之外,颜真卿《祭侄稿》和《争座位》等作品在字与字的组合连接、笔画的雄厚、章法的奇宕方面恰好弥补了这些不足;在借用篆字的结构方面实际上颜真卿也是晚明“先驱”,颜在楷书中即有用篆书字法运用在楷书之中的做法,如“年”字颜真卿多写为“秊”等,只是晚明书家王铎、傅山等人在行草书中借用古文篆字以求奇的审美趣味则是时代精神的表现,但背后的稽古精神则是相通的。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颜真卿行草书对晚明大字行草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几个方面:a.篆籀遗意所表现的雄厚笔力为晚明大字行草的磅礴气势起到了笔法上的借鉴作用b.颜行作品中字的组合方式与连接方式给晚明行草提示了奇宕的章法变化c.强烈鲜明的情感节奏表现为晚明书家性情的抒发和情绪的流露提供了示范,当然这是从具体的艺术语言而论,从文化含义来说,颜真卿以其高尚的气节人格对晚明士人以巨大的精神感召,接续了士的文化品格在历史上的传承。
历来论晚明书法尚奇多从时代精神和艺术风格方面进行分析和归纳,对于尚奇的风格技法溯源论者尚有不足之处,实则“奇”的表现有其艺术语言的来源,“晚明的大轴风气最终改变了传统书法‘点画’的特性,并使书法发展成为‘线条’的艺术”,而线条的力度与厚度就成为支撑作品生命力的关键点,在碑学尚未全面兴起的时代,晚明书家以羊毫书写出之以雄厚之笔,包括结字和章法的奇异与跌宕连绵,多受到颜真卿书法尤其是行草书的启发,虽不是全都如此(如张瑞图、黄道周则取法钟繇和索靖而形成自我面目,但此二人艺术内涵稍显单薄),但就这些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书家来说,都经由颜书而形成自我风格的创变,从这个角度而言,颜真卿行草书对晚明尚奇书风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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