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秦健
(江苏开放大学设计学院,江苏南京 210017;江苏开放大学数字创意研发中心,江苏南京 210017)
晚明朝政腐败、宦官当政、党争不息。文士们虽有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抱负,但自知无法施展才华,便将目光转向了自家的园林生活空间。与其浑浑噩噩混迹于朝堂,倒不如退居园林中修身养性,专注生活。这时休闲的文化氛围及其浓厚,文士们在园林中品茗、汲古、闲谈,而这些闲事即是文震亨所著《长物志》书名的由来。“长物”取“身外余物”之意,正是这种身外余物,不关乎生存实用,这也是艺术的本质。
生活的富裕与物质的充盈也催生了晚明的奢靡之风。文人通过购买字画、古董来标榜自己,而士商阶层更是热衷于“以侈靡争雄长”。他们通过奢侈消费来夸富斗侈,以展示自己的身份与地位。购买字画、古玩即是他区分雅奢与俗奢的最好标尺。雅奢之好与闲适的生活状态联系紧密,故休闲活动便在有闲有钱阶层中盛行开来。《长物志》作为晚明文士休闲生活审美实践的代表作,其通过对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用、赏、游等各个方面的介绍分析,将晚明文士的休闲生活全方位地展示出来。书中出现大量的围绕“雅”与“俗”审美的讨论。如文震亨认为古旧、自然为雅,器具应该是“漆光退尽”为上,形制略以古简为贵,若太涉脂粉便称俗品;花木必以虬枝枯干、异种奇名为自然雅致,如果种植繁花草木,就应该以亩来计算,不然便落俗了。这种对于雅与俗的辩证追求是文人对于日常休闲活动的审美情趣的缩影,同时也反映了晚明文士的休闲审美观念,为构建日常休闲审美观提供可能。
对于自然之道的审美一直是中国人的追求。道家的核心思想是“道法自然”,希望通过对自然之美的传达去引导人们回归本我。《庄子•知北游》中有:“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自然天地有世间最大的美,人应该要遵循自然之道。喜爱自然是人的本性,人应该以人的自然本性作为存在状态,能在自然中逍遥自在,才能称为是一个完整的人。在休闲概念中,“自在”或“自由”是休闲的一个主要特质,自由自在是随性的不受约束的,这很好地表达了休闲的本质即是心无羁绊。自然环境对人的影响极大,当人们身处自然之中,这种自在的休闲心态便油然而生,因此获得休闲最直接的途径就是身处于自然环境之中,去感受自然之美,而这种对于自然的审美即是休闲的审美。文震亨在对园林空间的营造和生活器物的选择上均充满了对于自然清雅的审美青睐。
1.园林空间
晚明中后期,官场黑暗致使大量文士弃官回乡置办私家园林,这一时期的园林艺术也达到了巅峰,尤以江南一带为盛。在古代,由于室内采光与照明的不足,古人会将大部分的日常活动安排在园林中进行,如明清时期有大量的描绘了文士园林生活场景的绘画(图1)。园林生活实际上就是对室内生活场景的移植与外延。文人在自家的园林中置奇石、植花木、品茗会友,在人工营造的自然环境中享受清闲,虽不及自然山水之自然,然这种被文震亨称为“近自然”的园林环境,若经过精心营造,也极具幽人之致。书中《室庐》篇有云:“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吾侪纵不能栖岩止谷,追绮园之踪,而混迹廛市,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又当种植佳木怪箨,陈金石图书,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文震亨认为居所选在山水之间为上乘,村庄稍次一等,城郊就更逊。但混迹于都市之中,如果环境营造的清雅自然也可以有“大隐于市”的旷世情怀。
图1 《品古图》 明 杜堇
文震亨对于自然的崇尚贯穿于整个园林生活中。如在书中《水石》篇有:“石令人古,水令人远,园林水石,最不可无。要须回环峭拔,安插得宜。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又须修竹、老木、怪藤、丑树交覆角立,苍崖碧涧,奔泉汛流,如入深岩绝壑之中,乃为名区胜地”。其中的水石、修竹、老木、碧涧、汛流、岩壑无一不是对自然胜境的崇尚,如若在小小的园林之中囊括自然美景,则休闲之境生也。人在这种自然环境中便能真切地感受到自由,进而达到回归自然本性的自由之感,摆脱了心灵的束缚,回归人的自然本性,达到心灵上的休闲就是休闲的本体特征。
2.器物
文震亨在器物选择上也极追求自然清雅的审美。如在《几榻•几》中说:“以怪树天生屈曲若环若带之半者为之,横生三足,出自天然……”,要用天生自然的树枝来制作几才够别致。又如文震亨认为禅椅应该“以天台藤为之,或得古树根,如虬龙诘曲臃肿,槎牙四出……”(《几榻•禅椅》),用自然的老树根来制作禅椅才带有禅意,因禅椅主要用来参禅打坐,修心之用,所以考虑其功能必不能使用装饰繁复的材料,自然清雅才符合坐禅的要求。又有“几上大砚一,青绿水盆一,尊彝之属,俱取大者。置建兰一二盆于几案之侧。奇峰古树,清泉白石,不妨多列。湘帘四垂,望之如入清凉界中”(《位置•敞室》)。在室内陈设建兰盆景,奇峰古树、清泉白石等盆景也多陈设一些,这种自然清凉的环境就被营造出来了。这是文震亨对于室内陈设与器物设计中自然休闲审美的体现。
前文提到,对于自然环境的感知是达到休闲状态的最直接途径。这个过程可分为“感知到的休闲”与“回归本性的休闲”两个层次。有学者认为:“休闲的本质是人的自然化”。人类本是来自自然,本性中就有回归自然的强烈愿望。文震亨在《长物志》中所描绘的自然之境体现了晚明文人生活中的清雅脱俗的审美情趣,是生活中休闲美学的集中体现。
复古、怀旧一直是明朝主流的审美取向。人们大量购买字画、古董,并在自己的宅院中博古赏玩,文人们崇古尚雅不仅仅是对前人的追思,也是对自身精神情感的追求(图1)。而这种由怀古或者怀旧而产生的精神上的享受就是休闲的享受。《长物志》一书中充斥着大量对于“古”“旧”“雅”的赞美,如《几榻》有云:“古人制几榻,虽长短广狭不齐,置之斋室,必古雅可爱……令人制作,徒取雕绘纹饰,以悦俗眼,而古制荡然,令人慨叹实深”。文震亨赞叹了古榻形制古雅可爱,而对于今天几榻中古制的荡然无存而唏嘘,可见文震亨崇尚古雅的审美观念。
书中曾大量出现“古雅”一词,因此这里有必要对其进行重点说明。最早给古雅作美学定义的人是王国维,其在著作《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中提道:“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也。就美之自身言之,则一切优美皆存于形式之对称、变化及调和。至宏壮之对象,汗德虽谓之无形式,然以此种无形式之形式,能唤起宏壮之情,故谓之形式之一种,无不可也……故古雅者,可谓之形式之美之形式之美也”。王国维认为,在美的形式方面,优美、崇高是美的自然形式,即第一形式,古雅则是在自然基础上人工再造的形式,即第二形式。有学者认为古雅之美就是指艺术的“时空之美”,其中,古对应于时间范畴,雅对应与空间范畴。艺术时空之所以美,因为他是人类个体的生命生存自由的直观形式,无它你无法感受到生命生存的自由。就如同古人的博古审美活动,赏玩古董除了欣赏古物的第一形式之美外,更重要的是可以感受来自古人寄于古物上的情感温度,这是博古活动所带来的一种无功利的休闲享受。无论是对于古物的审美活动,抑或是对于日用器物的古雅审美追求都透露着晚明文人们对于达到自身生命之自由的期望,即休闲的本真状态。
文人对于古雅的追逐主要表现在对古物的赏玩上,在博古赏玩的过程中来获得休闲审美的愉悦享受。文震亨在《器具•香炉》中说:“三代、秦、汉鼎彝,及官、哥、定窑、龙泉、宣窑,皆以备赏鉴”;《器具•书灯》:“有古铜驼灯、羊灯、龟灯、诸葛灯,俱可供玩”;《器具•花瓶》:“古铜入土年久,受土气深,以之养花,花色鲜明,不特古色可玩而已”。休闲美学是通过对日常生活中的休闲实践活动的审美来实现对生活的超越性并探索由此获得的人的精神主体性。而古雅的审美就是在赏玩中实现生活的超越,从而获得人的精神主体性。
晚明官场昏暗,仕途险阻,大批文士回归生活以求心灵上的慰藉,这便促使了当时文人日常生活美学的兴起。文人们常常与友人相约于自家园林中游山玩水、博古赏玩、焚香品茗、抚琴对弈,开展日常生活的休闲审美实践,在日常审美活动中包含了大量的日用器物。文震亨在《长物志》中对日用器物给予了大量描写,他提出“制器尚用”的观点,认为器物的最主要特点是供人使用的,也就是日用即道。百姓日用即道是由明代哲学家王艮提出,这也是其创立的泰州学派的重要思想,认为圣人之道存在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王艮在其《语录》中说:“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良知、天理是百姓在日常生活行为中表现出来的自然无意识,这就是“道”,百姓日用即道投射的是人的内在自然本性,它解放了人们的精神生活,让日常生活与审美双向融合。
其在《几榻•橱》中说道:“藏书橱须可容万卷,愈阔愈古,惟深仅可容一册。即阔至丈余,门必用二扇,不可用四及六……经橱用朱漆,式稍方,以经册多长耳”。文震亨认为书橱的主要作用为藏书,要大,这样可容纳更多的书,但也不必过深,能放一册书即可,过深不但不好用也会产生材料与空间的浪费。收藏经书的橱柜的尺寸要稍微深厚一些,因为经书册子较长,以便于存放。可以看出文震亨对于物的日用观,也对应了当代家具设计中的人体工程学。文震亨给看似平淡又朴素的日常生活注入了对生活日用之物的审美观照,给日常生活赋予了精神的意义,也让人在生活中发现人的自然本性,即休闲之本真状态,实现日常生活审美化与审美生活化的双向互动。
“中和、中庸、和谐”常被视为中国人的处世之道。这种中和之道反映到美学中就是中和之美。如中国的传统建筑艺术多以对称中和为美,主流绘画也大多以含蓄、简淡为美,鲜有夸张尖锐之风。《论语》有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质,可以理解为事物的本质、功能;文,是在外在的装饰形式。孔子认为质和文的关系应该是和谐的,既不能以华丽掩盖本质,也不能不做修饰而显得粗野。这种以中和为美的思想深深地影响着中国人的审美取向,尤其是中国的文人阶层,当然尚雅卑俗的文震亨也不例外。《长物志》中有大量对中和审美的体现。如在《几榻•天然几》中有:“……如台面阔厚者,空其中,略雕云头、如意之类;不可雕龙凤花草诸俗式”。文震亨认为几面可适当雕些云纹即可,太繁杂就显得俗气了。
中和思想提倡自然万物和谐发展观。如孟子提出:“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应该顺应自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由中正和谐引发出来的泰然自若,平淡含蓄的审美便是中国文人的追求,这对于仕途失志无心朝政的晚明文人来说,退而居于野的平淡自若的心境更加符合他的内心追求。相较于烦琐浮华的尘世之风,简洁素雅、中正平和更得他们的喜爱。文震亨亦多次将这种审美写进了《长物志》中。如《室庐》中有:“吾侪纵不能栖岩止谷……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位置》:“位置之法,烦简不同……云林清秘,高梧古石中,仅一几一榻,令人想见其风致,真令神骨俱冷”。文氏对于居住空间的布置,要求因地制宜自然和谐,追求一种清淡诗意的隐逸精神。这种中和、平淡的审美心境传达了其对于事物本质之美的追求,这也帮助达到“清静无为”的境界。“静、平、和、清、淡”是达到内心休闲的重要因素。当外部环境与内部心境达到平静的时候,心灵也得到了净化,从而精神获得了自由与解脱,便达到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无论是儒家还是道、释,这种平静无为的最高状态都被推崇,发现内心的本真状态也便达到了休闲的本质。
前文提到,文震亨在《长物志》中对于自然、生态的描写有很多,全书也大量充斥着诸如“近自然、出自天然、自然之妙”等词语。自然生态的居住环境可以让人放空,达到自由休闲的状态,是对人心灵的一种疗愈。在当今设计活动中,自然生态的设计理念常被提到,自然生态设计就是在顺应自然的基础上是合理利用自然,减少对自然的干预,从而实现设计的绿色可持续性发展。如在居住空间中,可以通过自然的元素来营造近自然的环境;其次,也可以利用自然的材料诸如木材、石材、竹材、藤条等来构筑空间,以营造自然、清雅的居住环境。此外,文震亨还从合理利用自然资源的角度说明了人工与自然的关系。如他在《水石•瀑布》中提道:“亦有蓄水于山顶,客至去闸,水从空直注者,终不如雨中承溜为雅,盖总属人为,此尤近自然耳”。他认为人工蓄水的瀑布终究不如雨中承接的流水更为雅致。这种摒弃过度人工而青睐自然天成的理念亦正是当今设计所应该学习的。
文震亨在对器具的设计要求中提出“制器尚用”原则。认为器具是为满足其使用功能而设计制作的,应该讲求其实用性。在当今的各项设计活动中,“尚用”性仍然被放在首位,考量一件产品好坏的重要指标是它是否能满足基本的使用功能;一个宜居的住宅空间,他的设计前提是符合业主的使用需求;一幅海报的主要功能也是能够更好地传递其要表达的信息。即使器物制作得再精美,若失去使用功能,那也就失去了其本身的意义,这种制器尚用的理念更像是现代设计中的一个重要派别——功能主义,强调功能至上。从使用者的角度来说,制器尚用的原则是站在他们的角度来做设计,从而很好地满足其需求,并受喜爱,这有利于设计的发展,对于今天的设计活动具有重要的启发。
文震亨在《长物志》中描写了大量园林日常生活实践,日常生活是琐碎的、现实的,但同时也充满着审美与幸福。将日常生活审美化是人们实现自我精神需求的重要方式,重在发现日常生活中的美。衣、食、住、行、用是日常生活的基本组成部分,当基本生理需求得到满足后,人们开始关注更加高级的精神需求,这也对应着获得休闲的两个层面,即物质享受和精神享受。精神享受是实现休闲的重要方面,也就是对事物的审美体验。审美日常生活化是将审美注入日常生活,是一种精英文化衰落时,产生的自上而下的过程。将生活审美化和审美生活化的理念融入当代设计中,可以提升人们的精神享受,从而满足人们休闲审美需求。如将该设计理念融入日常生活设计时,可以通过其引导人们感悟生活的真谛,发现生活的美好,进而产生热爱生活、享受生活的情感。
《长物志》中蕴含了大量晚明文人对于日常生活的休闲审美实践。本文通过对书中休闲活动与审美观念的梳理,总结了晚明文人所具有的自然清雅、崇古尚雅、日用即道、中和平淡的休闲审美观。同时,书中丰富的休闲活动与审美观念对于当今人们的休闲活动与休闲美学理念构建也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如书中对于自然生态的崇尚对应着今天的绿色可持续设计理念;制器尚用、关注日常生活审美亦是今天造物活动的重要思想。总之,《长物志》中还蕴含着大量的美学理念,有待后人进一步地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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