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彭帆江
(江西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江西南昌 330022)
《行草桃花源记卷》(纵26cm,横221cm,纸本墨笔,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图1)是八大山人晚年书法成熟期的行草作品。这件作品的风格样式和格调气息,与八大山人存世的其余十多件行草书法长卷均有所不同,呈现出显著的艺术特色。
图1 清八大山人 《行草桃花源记卷》 纸本墨笔 纵26cm 横221cm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从书写节奏、线条形态、字结构造型及章法等方面品读,这件逾2米的长卷大致可分为前后三个部分。
从开篇第1行“晋武陵人渔忘路”到第9行“复行数十步中无”为第一部分。这起始9行字形圆转端整,大小均匀;字体以行书为主,草书仅少量出现。书写速度和缓平稳,前5行字甚至接近行楷的书写节奏和造型特征。即便是草书的书写,也似行楷般速度平缓,提按起落微小,线条粗细均匀,点画间极少连带而相互分离,如第2行“忽”和第6行“行”。每行6到7字,字距与行距均疏朗开阔。开篇这9行的字形、线条、节奏与整体风貌,给人以扑面而来的从容淳雅,舒缓宁静的平和气息。其字结构造型静穆高古,线条提按转折的细微形态耐人咀嚼寻味,观之令人赏心悦目,气静心平。
从第10行“豁然开朗土地平”开始,线条和字形与前9行的差异变化提示书写进入了第二部分。这是作品的主体部分,直到第36行“寻向所志遂”为止。从第10行起,书写的速度与节奏开始加快,各种形式因素也更加活跃起来。线条比第一部分略细,点画之间的连带渐渐增多,且出现更多的枯笔和带有部分侧锋形态的线条。随着书写和文本叙述内容的推进,一方面,单字之间的大小对比更加强烈,行与行之间的疏密组合的对比也随之加大。在第一部分,每行书写6到7字,而这第二部分33行中,有多达10行的字数达到8或9个之多。单行容纳更多的字数,意味着需相应缩小单字的字径和字间距离,并同时形成更为密集的字组,与其周围邻行产生空间疏密的变化节奏。
另一方面,字结构造型也变得更加丰富活泼。这表现在,其一,经横向或纵向压缩变形调整,而形成的竖长形或扁长形的单字更多地出现,如第10行“土”、第17行“乐”、第23行“此”等。这些单字纵横两个方向或收敛或舒展的造型,为行侧轮廓带来富有活力的起伏变化和空间节奏。其二,以草书字体出现的单字显著增多。在这一部分,草书不断地掺杂在行书当中出现,几乎平均每行都有1到2个草书字,或夹杂有部分草书写法的单字。并且有的草书单字的书写更为疏阔开张,在所在行中扮演了突出而醒目的角色。第31行中,两个草书连绵书写的“不足”二字,在其上下左右关系中,形成独特而饶有趣味的造型对比和章法节奏关系。其三,在通篇字形和笔法线条以圆转为主导的基调中,零星地出现了几个字形方正端严,挺拔有力的单字,如第24行“焉”、第25行“今”和第31行“语”。这几个字在圆转醇和的基调中带来了几处刚性的力度,颇值得玩味。
这第二部分既是《桃花源记》文本叙述内容的主体,也是这件书法长卷视觉意义上的主体。这一部分的字形、线条、节奏、章法,就如同其所书写的文字文本内容一样,在全篇中其内容最为丰富,变化最为复杂,起伏最为生动;其点画起落缓急,字形奇崛浑穆,趣味纷呈。观者随着长卷的展观时序观赏品读这一部分书法时,仿佛就如同文中的“渔人”无意地进入桃花源中,各色奇异新鲜的人事物林林总总接踵而至,目不暇接。
从第37行“迷不复得路”到末行“问津者”,是全卷的最后部分,共9行。在这全篇文字书写和视觉观赏流程的结尾部分,书写速度明显越来越快,草书越来越多,并出现多行连续书写若干个草书字组的现象。随着书写节奏的进一步加快,草书的节奏与笔法逐渐完全取代在全篇占主导的行书节奏和笔法,而成为这结尾部分的主导节奏和样式。与此同时,单字的字径也大幅度加大,直到最后数行每行仅书写5到6个字。最后两行全部为草书,书写极为奔放恣肆,字形纵意夸张,成为全篇的视觉高潮而收尾。
八大山人用笔平稳,多用转笔压笔推行,提按含蓄。此卷共计308字,大部分字的外形轮廓呈圆转的方弧形,婉转圆浑。在单字的右上角弯折处多见突出的大弧形转笔,形成字形外轮廓鲜明的个性化造型特征。然而全卷共44行,如果大量此类外形接近的单字顺次鱼贯直下地排列下来,不可避免地会造成每行的行侧轮廓大量重复,导致状若算子般了无生趣的呆板效果。一旦行侧轮廓形成多行连续重复而缺乏起伏变化的局面,作品就会显得格外沉闷呆滞,艺术趣味尽失。
然而,在此长卷中这种不利局面却并未出现。仔细观察比较和分析,可以找到其中的一些原因。具体而言,全卷除了大量方弧形外轮廓的单字外,还有数量可观的纵势长条形和横向扁长形的单字。前者如“中”“其”“来”“自”等,后者如“山”“世”“大”“人”等。这些单字中的一部分是因其自身“天生”的结构造型体势使然,即它们天然具备或纵或横两类造型轮廓。它们与大量方弧形的单字组合在一起,为行侧轮廓和整幅作品赋予丰富活泼的高低起伏和律动节奏。
进一步观察还会发现,另有相当一部分单字并不具备“天生”的或纵或横的造型体势,而是明显经过八大山人对其进行有意的伸缩、变形、挪移等处理,才获得此种造型体势的,如“林”“此”“志”“处”等。第33行“处”按其常规的结构造型显然更倾向于形成方弧形的外形,但在其相应的上下文位置,却被左右横向压缩成为纵向伸展的竖长造型。第10行“土”字更是为了上下文章法的需要,把本应横向伸展的造型,有意地收敛其横向笔画,并拉长其竖画,从而形成纵向狭长的长条形状。同理,第8行“此”则通过压缩其上下的高度,拉伸其左右宽度以获得横向伸展的扁方造型。
此外,通过观察对比重复出现的相同单字的不同外形样式,还可以进一步感知到八大山人为了章法需要,对单字进行改造处理,使之造型多样化的意图。如第33行“志”是常规的方弧形外形,然而第36行的另一个“志”却通过压缩其上下部分的高度,同时又对其上下两部分进行左右方向的错位挪移,从而收敛了纵向的高度,并获得了更加宽展的横向宽度。
在全卷的308个字中,这类扁长或竖长外形的字多达97个,接近总字数的三分之一。如此高比例的或纵或横的狭长外形单字,使书写者在调节字间和行间章法,避免生硬雷同而呆板的行侧轮廓时游刃有余。这些单字当中的相当一部分,都是八大山人以其创作的经验技巧,在书写中即时地对字结构造型加以调整和改造而获得。这种改造和调整使局部空间章法和造型情调充满灵动而活泼的趣味,耐人品读。
另有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尺幅较大字数较多的行草长卷或立轴书法,一般都有几处大面积的空白空间,以形成强烈的疏密对比和一贯直下的舒畅节奏。这类空间和节奏一般是在某一单字顺势书写中,对其末笔的长竖加以纵意地夸张和大尺度伸展而形成。这种情形也普遍地出现在八大山人存世的其他书法长卷中,如《河上花图卷》题诗、《行草白居易琵琶行卷》等;甚至连《行书禹王碑文卷》这件每行最多仅4字的行书长卷中,这类手法也出现了3处。
然而有所不同的是,在这件《行草桃花源记卷》中,八大山人似乎有意地避免上述情形的发生。全卷没有一行出现过此类大尺度伸展的长竖笔画。卷中有3处竖画稍长,分别是第25行“何”、第30行“停”和第35行“即”。这几字完全可以任其末笔长竖顺势而下地纵意伸展,从而形成上述空间形态的起伏和对比节奏。但是,八大山人行笔到末尾处却显然刻意收敛,令末笔竖画戛然急停,有意避免了大面积空间和强烈的疏密对比的产生。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也是这件作品相较于他存世的其他书法长卷作品,不易被察觉的不同之处。
尽管没有上述的纵向大面积空白空间,以及直贯而下充分伸展的舒畅节奏,也没有强烈疏密对比产生的视觉冲击,但《行草桃花源记卷》却存在着另一种来自横向空间的疏密对比和节奏,同样富有生动的活力。在这件书法长卷中,前后共重复出现了14处“人”字(如第1、5、9、16行等)。这14个“人”字除行笔线条形态有细微的变化差异外,其造型都十分接近。它们都是撇短捺长两笔的左右伸展结构样式。其捺笔被明显地刻意拉长,尽力向右伸展。这些数量可观的横向伸展的“人”字,笔画极少,空间疏阔。它们营构的空白空间,虽不及长竖笔画产生的纵向空间面积大,疏密反差的强烈程度也有所不及,但其产生的横向空白空间以其分布全卷的较多数量,为作品赋予了持续性、规律性的节奏变化,不断活跃着字间和行间的空间构成。这理应被视为这件《行草桃花源记卷》区别于其他书法长卷的形式风格与艺术特色。
注释:
①邱振中.书法的形态和阐释[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166.
②邓宝剑.八大山人书法的艺术格调与分期问题[J].中国书法,2012(09):66-77.
③彭帆江.八大山人《行书禹王碑文卷》的空间风格[J].赣商艺术鉴藏,2014(03)111-115.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