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 210000)
法国作家布封曾言“风格即人”。确实,文章的创作风格往往与作家本人有着某种联系,作家本人的性格特点、气韵、风度,往往从他所创作的文章中流露出来,这也是“文如其人”成为概括一个个作家风格特点的专用词汇的原因。此词虽不大精确,有笼统之嫌,但从总体上看,并不能驳斥。文与人有时也存在着背离,如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印度英国裔作家奈保尔曾对妻子家暴,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嫖客,但文与人相合,显然占据了绝大比重。抛弃主干而追寻末枝,显然不是正确的态度。纵观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历程,鲁迅五四时期的文学创作,从题材、主题、语言、篇幅等方面都集中体现了他冷峻、孤独、狂涓、热切、反抗的性格特点与精神特质,可以印证 “文如其人” 这一命题的合理性。
鲁迅,姓周,名樟寿,字豫才。出生于浙江绍兴城内东昌坊口新台门周宅。他七岁入私塾,因聪明伶俐,被人称赞“胡羊尾巴”。十二岁入三味书屋从寿镜吾先生,期间正如作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所言,“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是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以及他还在十六岁时阅读了大量嵇康,范缜等人的作品,由此可见从幼年时,鲁迅就接触到了四书五经之外的非正统思想的影响,这给他性格中反叛心理的形成,狂涓个性的塑造埋下了种子。之后鲁迅祖父周介孚因科场案入狱,由此家道中落,陷入困顿,在此期间鲁迅和母亲曾到外婆家避难,受到亲戚歧视,倍感世态炎凉,生出孤独寂寞之感。五年后鲁迅独自离乡,抵南京,进入江南水师学堂,标志着他一生心灵漂泊的开始。鲁迅入江南水师学堂后,认为这里“乌烟瘴气”,“教学落后”,改入路矿学堂,从此鲁迅开始向外关照,系统学习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加深了鲁迅内心反传统的思想。后鲁迅于1901年于路矿学堂毕业,赴东京留学,看不惯东京“头顶上盘着大辫子”的清国留学生,后转仙台医学院,这一行为实质上是鲁迅内心的一种逃避与反抗,他本人反抗精神特质的变相表现。在仙台的鲁迅,是一种近乎心灵孤立的存在,幻灯片事件给予他极大的震惊与打击,他多年积累的孤独、狂涓、冷静、热切的性格特质达到了顶峰,他内心敏感的特质在此刻得到了最终的爆发,他由此放弃医学事业,而走上“弃医从文”“以笔为枪”的道路,一位内心极其敏感、孤独、狂傲、反抗精神强烈的伟大斗士正孕育而出。从早年创作的《域外小说集》到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再到其后的小说杂文散文创作,都有鲁迅本人的性格内质作为支撑,体现着鲁迅独有的锋芒。
鲁迅在五四时期的文学创作以短篇小说、散文、杂文为主,都取得了重要的成就。小说创作上,《呐喊》《彷徨》两部小说集是这个时期的杰出代表,《狂人日记》《阿Q正传》《祝福》等篇目成为中国新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这些小说创作多根植于鲁迅的“国民性批判”的思想,体现着鲁迅个性中反叛的精神。在散文创作方面,在此时期鲁迅创作了主要回忆往事的散文集《朝花夕拾》和带有鲜明自我审视色彩的散文诗集《野草》。《朝花夕拾》以一种细腻的笔触怀念往事,触碰鲁迅内心柔软的地方,显示了鲁迅温情的一面;而《野草》相对则更有力量,抒发了鲁迅在“五四运动”之后,面对出现的革命形势变化的痛苦、决绝、失望、希望、热烈、冷静的复杂感情。在杂文创作上,此时期鲁迅的杂文创作主要收录到《坟》《热风》等杂文集中,这些杂文的创作更显示出鲁迅性格中冷静但又激烈的一面,既对客观世界进行严肃审视,又不乏讽刺幽默的表达,对不合理的现象进行口诛笔伐,在当时具有非常的现实意义。
小说作为鲁迅叙事性文学创作中极为突出的一部分,从体裁、人物、叙事手法、场景选择、情节设置等方面都体现了他个人的性格与精神。从体裁选择上看,鲁迅的小说创作基本都是短篇小说,几乎不写长篇小说,这样的体裁选择实质上是鲁迅个性的一种体现。短篇小说情节紧凑、峻急,容易迅速达到高潮,便于表达作者热切的感情与呼喊,凸显振聋发聩的声音。如鲁迅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的末尾高呼:“救救孩子”就是绝佳的体现。而长篇小说相对就会比较冗长,在高潮之前往往进行了较长的铺垫,难以集中感情进行抒发。因而鲁迅内心急切痛苦的情感需要短篇小说短小精炼的样式来表达,达到唤醒沉睡的国人的作用。钱钟书先生曾言:“鲁迅的短篇小说写得非常好,但是他只适宜写‘短气’(Short-winded)的篇章,不适宜写‘长气’(Long-winded)的,像是《阿Q》便显得太长了,应当加以修剪(curtailed)才好。”以及还有研究者对此种现象进行了更加细致地分析,分析出鲁迅“这种不爱‘群’,而爱孤独,不喜事,而喜驰骋于思索情绪的生活,就是我们所谓‘内倾’的。在这里,可以说发现了鲁迅第一个不能写长篇小说的根由了”。
从小说的人物塑造上看,也不乏鲁迅个人的影子。《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实质上是鲁迅的代言人。无论是小说中的狂人还是现实中的作者,代表的都是所处社会的异端。鲁迅借狂人之口表达出对封建礼教社会的批判,也在表白着自己。《在酒楼上》中 “我”的形象与朋友吕纬甫的形象对比中,凸显出了“我”即使在逼仄的现实中不愿像朋友一样模模糊糊,不向困境低头的形象,这实质也是作者的心声。《长明灯》中高喊“我放火!”的疯子也是如此。再到《故乡》《社戏》中的“我”,作为故事的讲述者出现,实际是鲁迅本人童年在小说中的投射,《故乡》中迅哥儿与闰土小时的天真,到成年后再见闰土的悲凉愤懑与无奈,实质在书写着鲁迅自己的心路历程。在阅读《呐喊》《彷徨》这两部小说集时,隐约可见的是鲁迅或愤怒、或无奈、或冷静、或热烈的目光,可以说,这两部小说集中的每一篇小说背后都站着作者。
小说的叙述手法上,也体现着鲁迅的个性特点,鲁迅性格中的孤独、大胆、冷静的精神特质在其中得到了强有力的展现。《狂人日记》既是中国第一篇白话小说,又创新了日记体的写法,但其开头是一段文言的引言,这既是一种新旧的交替,也显示了鲁迅在大胆之中仍然不乏冷静的性格特征。《风波》《明天》《祝福》《肥皂》等小说不做宏大场景的展开,而截取生活的横截面进行叙述,揭示其本质,显示出作者无可挑剔的敏感与洞察力。另外,这样的生活侧面也往往选在乡村,这与鲁迅童年的经历是分不开的,以及小说中象征主义等手法的运用也体现着作者内心孤独痛苦复杂的心理状态。
鲁迅的散文创作中,散文集只有《朝花夕拾》,散文诗集有《野草》。《野草》的创作,很大程度上是作者的一次自我审视、自我剖析、对自身痛苦苦闷情感的抒发。也因为这样,《野草》成为“文如其人”在鲁迅身上的具体写照。在《希望》一篇中,鲁迅写道“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没有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体现了他在追求变革的过程中内心所处的无奈失望的境地,鲁迅拥有冷静的眼光,所以他明白现实变革的艰难,摧毁旧社会的险阻,因而在努力唤醒当代国人精神自知时也在回望,拷问着自己。《影的告别》也集中反映了鲁迅作为一个革命者内心的矛盾与冲突,通过写影子的不愿追随,并最终被黑暗沉没,表达自己痛苦的心绪。这些具有自我审视意味的作品,必然有着鲁迅冷静的思维能力,敏感的内心作为基础。从这些作品中,读者也对一个孤独、冷静、失落的鲁迅认识得更加透彻。
但事实上,《野草》中鲁迅的灵魂更多地以一种斗争者的身份显现,这集中体现了他反叛的性格特质。鲁迅反抗斗争的性格表现,是《野草》散文诗集的重要特点。《死火》中愿意牺牲自我换来新的世界的“死火”形象;《一觉》中觉醒的“青年”与“我”的形象;《秋夜》中伸着枝干向着天空的“枣树”,向着玻璃灯罩上撞去的“小青虫”,以及在寒夜中依然做着美丽的梦的“小粉红花”,这些形象所传达的与恶势力斗争到底的精神,是鲁迅反抗人格的绝佳写照。
不仅从内容上,可以窥见作者的内心世界,从语言上,也能感受到鲁迅狂涓凌厉的性格。《野草》中多用呼喊式的话语表达作者内心难以抑制的热烈情感,如《题辞》中的“我将大笑,我将歌唱”,“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影的告别》中的“我不愿意!”等都体现着鲁迅内心中狂涓的部分,在他的散文诗中充斥着作者内心强烈的情感,给读者以强烈的冲击与震撼。与此同时,鲁迅的散文诗中常常使用反复的手法进行强调,使得将要抒发的感情更加浓烈,《题辞》中两次重复“我将大笑,我将歌唱”正是一种印证。而且,呼喊式话语中所伴随着的感叹号对抒发作者内心狂热的情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也是鲁迅散文诗创作的一大特色。
如果说散文诗中热烈情感的抒发借助于呼喊式的句式、反复强调、具有震撼性的语句、标点符号的加强等手段占据了绝大部分的情感空间,那么《野草》中出现的凝练而又冰冷的词汇则同时展现出鲁迅冷静孤独的一面,《死火》中“冰冷”“青白”等词汇的使用使文章没有流于情感的宣泄,而是饱含了对于现实的深刻认识与自省,使读者看到了一个冷静凌厉的鲁迅。与其说是鲁迅的“文”,倒不如说是“文”的鲁迅了。
鲁迅五四时期的杂文创作,基本收录于《坟》《热风》等杂文集中,鲁迅的杂文虽没有他的小说与散文的艺术成就高,但鲁迅的杂文很大程度上反映了鲁迅对当时众多社会问题的看法,也有对哲学问题的讨论,所涉及的方面相比此时期的小说与散文创作要更加广泛。从他的杂文创作中可以窥见的是一个直率,心直口快,不平则鸣但又理智严谨富有哲思的鲁迅。《人之历史》中作者对德国黑格尔种族发生学进行阐释;《文化偏至论》中作者肯定了一些唯心主义或者个人无政府主义的思想家,此类杂文多涉及哲学命题,反映了鲁迅善思的精神特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指出国人“自利”思想的可笑;《随感录·二十五》对中国传统缺乏“父范”的传统做出一针见血的批评,指出中国为父不懂教育,自己做不了“人”,孩子更做不了“人”,这是对过去弊病的改正;《随感录·三十三》中指出在科学盛行的当下,一批反对科学的人大讲鬼话,是对现如今歪风的痛斥。此类杂文中,鲁迅从不含糊其词,而是直言不讳地指出其中的缺点,将旧中国腐烂的部分撕开来展示给国人,以图让国人觉醒。这类杂文的写作也突出展现了鲁迅不群、冷静、反叛的精神特质,体现了鲁迅对社会问题的思考,对社会问题的关注,是与小说、散文的社会意义高度统一的,同样在当时起到了警时鼓众的作用,而且众多篇目通过讽刺手法的运用使国人的不可理喻显得忍俊不禁,又展现着鲁迅少见的幽默可爱的一面。一个人的性格是复杂的,冷峻中有着热情,理智中有着幽默,这才是有血有肉完整的人。
曹丕曾在《典论·论文》中谈道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至”虽然主要是说文章的气韵问题,但也侧面指出文学的创作是受作家主体因素影响的,鲁迅也在《二十四孝图》中自言,“‘文’与‘人’当然是相关的。”文章中会有作家自然的个性流露,这是不能轻易改变的。从鲁迅五四时期的小说、散文、杂文的创作中,所隐隐感到的,是难以磨灭的鲁迅气质,这是与现实中鲁迅的气韵相符的,因而用“文如其人”来形容鲁迅的文学创作,可以说是贴切的。况且文章与人品相符,在文坛上是一种普遍现象,鲁迅这样的文学大家都是如此,何况他人呢?因而,“文如其人”这个命题,在很大程度上是合理的,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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