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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璞归真——中国古典园林中的“贲”卦美学

时间:2024-05-04

(华东理工大学 艺术设计与传媒学院 200030)

《易经》是儒学道学之始源,它蕴含着我国先民对自然运行之理的一套完整认识,个中智慧对中华民族的启示延续至今,历经千年而不寂灭。自古以来对《易经》的解读大多从哲学角度入手,或是细究治国安邦之法,或是讨论为人处世之道,近代也有不少学者另辟蹊径,研究其数理意义。而除此以外,《易经》对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影响也是不可否认的,六朝刘勰1便在《文心雕龙》中有所解读:“贲象穷白,贵乎反本”,美最珍贵处并不在表象雕饰,返璞归真才是至高境界。本文将以“贲”卦为例,研究其中蕴含的美学思想,如何润物细无声地指引中国古代造园者进行艺术创作。

一、“贲”卦的意向简析

易经六十四卦之间并非相互独立,卦象的排序方式存在特定的意义。“贲”卦上卦“艮”下卦“离”,“艮”为少男,为阳刚、静止;“离”为中女,为文明、柔美。卦象由上而下,谓之来,意味着以刚健的法度为本,用礼仪去纹饰,从而得到外表的柔顺美丽。这是我国古代政治生活向往的最高境界——“名琴垂拱,不言而化”2。这是一种顺应的政治美学。它要求主宰者洞察、包容、睿智。放到园林中讲,造园者便是园子的主宰,《园冶》:“非主人也,能主之人也。”在他主宰下的的植被、建筑、空间,自园林建成之日便恣意生长,又自然凋朽。剔除过分的人为干预,历经十年百年以后,园内空间却仍是美的,这是以人的智慧顺应天的常理达到的大美。

从园林之内的具体物象看,“艮”卦所代表“山”的自然意向,在园林中以假山、碎石铺地、冰裂窗格表现。叠石假山取之与自然而高于自然,将奇绝雄伟的山峦微缩至方寸庭院。铺地窗格更是将山石抽象,寄托着文人清逸归隐的生活情趣,言有尽而意无穷。“离”卦所表达“骈俪”的审美要求,在园林中则以楹联对子体现出来。

《易传·说卦》:“离为目,艮为手”,而离者丽也,眼中所见的是美丽繁复,怎样动手记录才能不辜负自然的馈赠?这就是造园者以及中国古代文人为之困扰却又注定终生孜孜不倦不忍舍弃的问题。最重要的是眼界不能止步于万物华美的表象,而是了解时序变化的节奏,自然运行的道和理。象曰:“贲如濡如,永贞吉”,可以尽力地润色雕饰,但应保持本源本意不为外表而改变。物象在造园景观中的聚合,以行列次第的秩序美为基础,以人为布局的错落曲折为升华,以善意对待生命的品德为修饰,这样融入造园着自我意志筛选之后得到的就是成功的作品。“贲”卦强调雕饰,但同时又有“永贞”的告诫,因此它着重分析了“文”与“质”之间的辩证关系,两者互相关联,缺一不可。

中国古代文人造园的根本目的是在自然氛围中修筑适宜居住的空间,抑或是将山水搬进住宅,在亲近山林的同时防止幽居远足的种种不便。因此,园林的“质”即为自然意趣。为了达到这种浑然天成的建筑境界,人们必须通过刻意种植树木、堆砌假山、挖掘池塘来临摹自然。这些造园手法,就是中国古典园林的“文”。 从自然中直接取得的山石树木是对山林最本真的表现,但直接罗列物料显然不能构成园林。造园必须遵照人为制定的规范对天然物料进行修饰和摆放,这个过程事实上是对自然景观的筛选凝练。对园内景观的控制很大程度上反映着造园者的胸中丘壑,表现着园林主人的人生观甚至宇宙观,如拙政园中亭台提名处处流露的隐逸高洁;又如沈秉成将易学思想融入耦园的整体空间分割。小到漏窗纹样,大到宏观布局,古典园林的美不仅限于感官享受,更深刻于其中潜藏的文化意蕴。

二、古典园林的三种美学

1.“贲如濡如”精于雕饰的美

“贲”本意即为装饰华丽的样子,而“濡”,意味润泽,因此这句卦辞可以解释为,文饰精美而又光彩润泽的样子,这是一种人工意味十分明显的雕饰之美。纹饰是文明的象征。自原始社会开始,越是繁复的纹和饰越彰显等级尊贵。华丽的纹样不仅是审美的要求,更是凸显场合庄重严正的必要手段。因此,中国传统纹样往往在注重优美外形的同时,蕴含着吉祥寓意。有时,传统纹样还作为上古自然神崇拜的证据。

其中最令人瞩目例子的要数耦园的日轮漏窗。十四支枝条优雅地向外弯曲,缠绕围合出光辉氤氲的太阳形象,整个漏窗纹样呈现严谨的中心对称形式。窗格枝条细节处富有变化又与整体和谐相融,附近墙面一圈祥云回文则从内容上与漏窗相呼应,令人惊叹设计者的巧妙构思。巧合的是,佛教中恰有“十四无畏”之说,返照自性,抛却妄念,众生同一悲仰,是为无畏功德。也许精通易经的耦园主人沈秉成并不是有心在此布置这样一种数理,但日光对世间万物没有差别的照耀,与佛教所追求普度众生的大成境界冥冥之中有所关联。

如果说宗教人文对于园林,是由内而外地赋予美,那么使用贵重的材质制作景观便是由外而内地赋予美。由于造价高昂,明瓦一般只出现在贵族建筑中,古典园林中大面积使用的例子也不多。在拙政园卅六鸳鸯馆的四周角亭,镶嵌透明和蓝色明瓦的海棠窗格构建起玲珑剔透的小空间,阳光洒落,一片斑斓。作为游乐用的一座戏台,这种富贵明艳的绚丽风情实在贴切。

2.“贲如皤如”

华丽的纹饰是值得称赞的,但人为痕迹过重总是有损自然雅趣,放在文人为求隐逸而建造的园林中就算不上最佳。古人造园的智慧之处,便在于用平平无奇“竹头木屑”来营造优美意境,这与“贲如皤如”的思想是一致的。人工雕琢的痕迹似有若无,在更大程度上保存了材料的自然趣味。

铺地在古典园林中占有重要地位。有趣的是,造园者无论使用多么复杂多变的图案,完成铺地的材料总不外乎砖块、碎石、瓦片之类,所谓点石成金大抵如此。巧妙利用不同石块的不同色彩使图案富有变化;将带有弧度的瓦片围合成抽象花卉,这也算是一种顺其自然。除了常见的海棠、梅花、蝙蝠等祥瑞图案,铺地有时还能够象征更加磅礴的意向,如冰裂石板与假山呼应,成为自然界峰峦的延伸;又如使用卵石铺设蜿蜒小径形成水流的意向,代表山间溪流。这些含蓄的象征关系,同时也使园林空间成为文士隐居山间的精神延伸。

与取材质朴的铺地相似,留园一组天然石桌凳也蕴含着对自然石材的灵活使用。一张石桌并三张石凳全然没有斧凿痕迹,天真直率,不加矫饰,简直有河东先生“披草而坐,倾壶而醉”3的情致。不过柳河东行事多少带有受到贬谪之后的借酒浇愁,而拥有这套桌凳的留园主人更多是因一抹野趣身心陶醉。

3.“白贲无咎”极饰反素的美

“白贲”是一条素色饰带,往往被看作返璞归真的境界,易学研究又有“极饰反素”之说,强调本色之美。白贲看似消除了一切色彩与装饰,事实上一旦到达化繁为简之境界,纹饰就不再停留在可见的表面现象,而是转向不可见的内在修养、艺术观念之类,老练者所作文章看似平淡无奇,“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4。一言以蔽之,所有有意识地雕饰都是以最终达到发自内心的、下意识的“返朴归真”为目的,同时也是达到这更高一重境界的必由之路。

从比较宏观的角度看,古典园林的存在本身就可以被认为是古人追求归复自然的例证。无论主体建筑多么雕梁画栋,少了近旁一丛竹石就失去了人文意味的完整。民居之间即使没有建造园林的条件,也总要留出一方天井作为人与自然相沟通的空间。进入园林内部,白墙,空窗,铺地之间留下的树根泥土,造园者实在处处留心,将对时间的深思、对自然的欣赏、对生命的关怀刻入园林的基因。

“粉墙黛瓦”已经成为吴越地区文人园林的代表意向,粉墙又令人联想到国画中最重要的留白,正是有了空茫的留白才有使园林布局“气韵生动”的空间。然而细看之下,真正完全“留白”的粉墙也不多见,一方不带洞门漏窗的墙面往往会和植物发生关系,或被藤蔓攀缘,或映出周遭树影。随着晴雨时节的交替变化,白墙成为植物的舞台,蔷薇花开烂漫时一番生机勃勃的景致令人喜悦振奋;绿叶凋敝独留枯枝时又一幅萧瑟图景令人慨叹韶华易老;甚至一日之间端详日影渐渐西斜,也会生出流年似水的惆怅,这已经接近 “天人合一”的境界了。人与自然的分离多少与物质过剩有关,白墙提供了纯粹的空、虚,使观者去除杂念,致虚极,作观复,方知本心。

三、古典园林的艺术意志

我国古典园林的研究价值,更多在于其中反映的宇宙观,人与天和谐共处,相互关照。造园者每一步精心考量,最终都是为了回归自然本源。造成私家园林曲折幽深形态特征的不仅是江南湿润多雨的气候、起伏多变的丘陵地貌,更大程度上是由造园者“艺术意志”决定的。人力并非不能铲平丘陵、填平水系,制造空阔平整的地貌。但中国哲学追求的是沟通自然,因此造园贵在“精而合宜”,随地形高下安排空间,顺应自然寻求最合理的解决方案。需要安排廊的位置地势走高,可以顺应它建造走势陡峭的廊;需要建造亭的空间不够大,可以顺应它建造半亭。造园者总是以人造景观反应天然,凸显天真。对自然的“迁就”绝不有损园林的美,反而为其增添了婉转情趣。

总而言之,中国古典园林的大美在于人文而非雕栏,有幸继承造园者们高超莹洁、壮阔幽深的心灵,令人由衷欣喜。

注释:

1.刘勰.(约465年—520年),字彦和,生活于南北朝时期的南朝梁代,中国历史上的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

2.引自魏徵,《谏太宗十思疏》,贞观十一年(637年).

3.引自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

4.引自苏轼的《与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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