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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太阳

时间:2024-05-04

邢隽雨

我必须向你们讲述在空无一人的太阳上

我怎样忍受着烈火

也忍受着人类灰烬

——海子《太阳》

在吕承志失掉睡眠的第60天,他看见天上悬挂着两轮太阳。于是他逢人就说自己的重大发现,大家只笑他精神错乱了。但事实上,经过眼角膜、晶状体、玻璃体等一系列人体零件的复杂折射,吕承志的视网膜上真的投射出两个太阳的倒影,并由视神经传递到大脑的视觉中枢。在被第100个人嘲讽之后,吕承志选择了沉默,他到第八人民医院的眼科挂了号,却没有检查出任何先天的问题,但长时间直视太阳已经引起了他眼底的病变,再这样下去,他就会失明。最后,那个好心肠却多事的眼科大夫建议他到精神科诊治。“我不是精神病,你才是精神病!”吕承志愤怒地撕碎了自己的診断报告,昂首挺胸地扬长而去。一路上他将枯黄的落叶踩得嘎吱作响,时不时眯着眼睛驻足观赏头顶的两轮骄阳。是的,是的,当一个人能看到一次双日凌空的奇观,他就会深深沉迷并沦陷,在巨大的狂热中看到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初次发现这个奇迹时吕承志难以自持地大叫起来,但奇迹转瞬即逝,于是他锲而不舍地长久仰望天空并直视太阳。似乎是被他的诚心所感动,一周后奇迹再次降临。此后奇迹降临的频率逐渐增多,到如今,只要一抬头,两轮炙热的太阳就会为他而闪耀。“我是被天命选中的人。”吕承志不无骄傲地想,随后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内。

吕承志就住在距离医院两公里的一个破旧的居民楼里,这楼的年纪比他未曾谋面的父亲的年纪还要大,此时正面临被拆掉的命运。墙体上斑斑驳驳的,细看全是做饭被熏的黑烟的痕迹,外置的楼梯历经风吹日晒,踩上去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四楼的尽头是吕承志的居所,屋内的陈设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三十多平方米的地方容纳着一个厕所、一张床板和一张书桌,其余的地方除了生活必需品都堆满了书和复习资料。这是吕承志考研的第三年,与其说他对学历有多么疯狂的执着,不如说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消磨时光的事情。日复一日的复习和刷题如代码般被写入了他的基因程序中,使他不得不重复这生命中的同一天。大综合,政治还有英语,复习复习还是复习,他的大脑难以容纳除了考试之外的任何东西,更遑论哪怕一丝一毫的生命的乐趣。在备考的几年中,吕承志逐渐切断了和所有朋友的联系,也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如果不是买东西时不得不和楼下小卖部的大爷说上几句话,邻居甚至都怀疑他是否天生聋哑。此外他也没有任何的娱乐活动,仿佛苦行僧一般与自己暗暗较劲,久而久之,他好像能从自我折磨和自我虐待中获得某种快感。但凡感受到自己产生了类似愉悦的情感,他都要痛哭流涕一番并在心里暗暗忏悔,有时还会拿裁纸刀在自己的手臂上使劲划拉几下以示惩戒。钝钝的刀割进肉里,他满怀好奇地盯着细细密密的血珠从皮肉中渗出,看着它们受地球引力的作用于空中依次划出优美的弧线,最终在水泥地板上砸出艳丽的花朵。然后他会迅速抬起腿,用鞋底将地上的花朵重重碾开。他有时候也会产生拒绝进食的念头,一天最多只吃一顿饭,一是因为穷,二是因为懒。吕承志甚至怀疑自己本来就是个机器人,为经历并参与考研这一教育制度而被发明制造出来的。他将一次、两次、三次乃至千次万次地参与这一制度下的每场考试,直至肉身腐烂,也永无上岸的可能。他本打算无喜无悲地接受这悲剧性的宿命,直到那天,他看到了两个太阳,这无疑是神启,他找到了救自己于水火的伟大道路。

从医院回家的当天晚上,吕承志就蹲在楼前的大树旁把所有复习资料烧了个干净。这树枝丫横生,据说明代晚期就已经长成,乌黑的树皮上布满了狰狞的沟壑。吕承志每次经过这里都能感知老树的愤怒,它没有一刻是宁静的,于静谧的黑夜里张牙舞爪地扭动着粗粝的枝干,与此同时承载着无数休憩的乌鸦。在纸张燃烧的火光之中,吕承志恍惚间回忆起了他高考完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情景。那天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他爷杀了一头猪,大摆筵席,村里人都来祝贺他。大家共同举杯,为了吕承志,这个大孝孙,这个优等生,这村里第一个考上本科的天才。他居然考上了省会的一所211学校,虽然被调剂了专业,但无论如何也是摆脱了种地的命运。大家欢声笑语,喝酒斗拳。后来村东头的老光棍老王喝醉还失手点着了一块桌布,一下,两下,三下,大家在醉意中笑骂着一齐将火焰扑灭。一铲,两铲,三铲,吕承志气喘吁吁地往火焰上抛洒尘土。桌布化为灰烬。纸张化为灰烬。火焰扑灭前的暖橙色火焰久久地倒映在吕承志的眼底,在那片幸福而温暖的光晕中,吕承志醉晕了过去。

火焰的熄灭象征着与过去的告别,如同七年前吕承志头也不回地离开乡村,如今的他也不再纠结于考研,因为他确信自己已经找到了人生新的出路。他是被神选中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他能看到两个太阳啊!他要像传道者那样,将这开天辟地的真理和奇观传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和每一个人的耳中。他并不为之前被骂了100次而感到气馁,与哥白尼创立“日心说”最终双目失明、布鲁诺宣传“日心说”被烧死相比,这点儿小小的挫折简直不足为人所道。“真理往往是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的,先驱总要历经无数的艰难险阻才能将火种带向人间。”吕承志的嘴角浮现出胜利的笑容。但他又开始为这两位前辈感到遗憾,因为他们倡导的学说即将被他的“双日说”所颠覆。

“这个世界终将记住我的名字。”吕承志的心中响起了冲锋的号角。

第二天一早,吕承志匆匆吃了一碗泡面就投入到他的伟大梦想中。他的内心燃烧着熊熊的烈火,建立起一种新的决心。吕承志深信,为世界传播真理的重任就扛在他的肩头。他踏上了最早一班驶往京城的列车,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麦田逐渐消失于视野。此时正值七月,天气越来越热,酷暑难耐,伴随着汗珠的滑落,吕承志将一切都弄明白了。造成天气炎热的原因或许并不是因为地轴的倾斜,而是由于另一颗太阳的逐渐逼近。为什么每年都有大量物种走向灭绝,又为什么气候在近几十年来呈现如此明显的变暖趋势?科学家们提出了无数解决措施,不还是无济于事吗?水灾、旱灾、地震、海啸、火山喷发,我们还不是饱受自然灾害之苦吗?吕承志满怀自信地想,现如今的常识或许根本上就是谬误,人类急需一场观念上的大革新,唯有如此才能搞清科学的真谛,才能救我们子子孙孙于水火。火车划过轨道发出笨重的气喘声,吕承志却感觉自己周身轻盈仿佛被抛向了云端,不仅五脏六腑如吸水般膨胀开来,血液也由四肢百骸一瞬间涌向大脑。一股强大的直觉逐渐贯穿了他的整个身心,使他耳聪目明,内心澄澈而坦荡。他屏住呼吸,体会着自己和整个世界乃至整个宇宙之间的血肉相融的亲密连结,这连结就像触角般笼涉了他大脑的每一处神经末梢,使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发出兴奋的战栗和颤抖。由直觉指引,他认为自己发现了万事万物的真谛。

我是在2023年的春天遇到吕承志的,那时候他已经在京城内馆斜街的胡同里摊了一个月的煎饼。他看着似乎没有多大年纪,却像无数个早慧的先知一样,穿着老旧而厚重的衣服,拥有着一头乱糟糟的灰白头发。他的眼睛又大又圆,像青蛙那样向外突起,但眼神总是飘忽不定且四处躲闪,似乎是在警惕着随时有可能出现的城管或警察。抛开外形的古怪,吕承志的手十分灵巧,煎饼摊得又快又圆,像有内置程序操控着他的每一个步骤。但由于他神经兮兮的,总喜欢和客人聊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导致他的摊位前十分冷清。但我却常常光顾,不仅是因为摊菜馍的阿姨回老家后我急需找一样新的东西充当晚饭,更是因为我无意中发现这个人竟能将煎饼摊出一个完美的圆形。大概是诗人的天性,我从小就对一切“完美”的东西深深着迷,因此这美丽的正圆令我神魂颠倒,促使我一次又一次走向他的小摊。或许是此前因为多言得到了很多教训,吕承志前几次见到我时并没有贸然开口,而是转动着乌黑的眼珠偷偷瞟我,在与我眼神对视后就立即低下了头。第五次去买煎饼的时候我终于按捺不住躁动的好奇心,主动开口和他说了第一句话。“你摊煎饼的水平很高,”我赞叹道,“这是一个没有任何瑕疵的圆形。”我看到他的眼中突然放出了光芒,他颤抖着清了清嗓子。

“其实地球运行的轨迹也是一个完美的正圆。”他严肃地盯着我,随后又迅速地环视了一下周围,像是在说一件很秘密又十分了不起的事情。

我几乎是立刻就明白此人是个疯子,但我无法不为他的疯话深深着迷。地球绕着太阳走过一个又一个优美的正圆,缓慢地,匀速地奔向那宿命般的起点,这是多么浪漫的隐喻,这是了不起的诗行。

“为什么?”我无法压抑内心的狂喜与好奇,追问道。

于是吕承志当即收了摊子,把我带到附近的一家麦当劳坐下,将他能看到两个太阳的事情以及他所谓的“二日说”理论一股脑地告诉了我。即便许久以后我也难以忘记那个金色的傍晚,摊煎饼的落魄青年早已不见了踪影,继而被一个滔滔不绝、风华绝代的大演说家所取代。吕承志的眼神不再飘忽闪烁而是变得异常坚定,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自信而澎湃的光芒。而这一切与他所谈到的内容形成一种滑稽又诡异的张力,我一边忍不住发笑,一边又无法抵抗继续听下去的欲望。

我是个诗人,但我已经十个月没有写过诗了。两年前我辞去了那份安稳却无趣的工作只身来到京城,立志要靠伟大的灵感和闪耀的才华来养活自己,过上真正自由而随性的生活。但整整一年没有一个杂志社愿意刊登我的作品,更没有一个出版社愿意出版我的诗集。在此期间我的男友与我分手,我的家庭也宣布与我决裂,生活的种种压力使我创作的激情逐渐被消磨,直到十个月前,我无法再写出一行诗哪怕一个生动的字眼。但此刻看到一本正经胡扯却又激情澎湃的吕承志,创作的灵感在我的体内重新萌发,冥冥之中我感受到命运的召唤。

“我将以吕承志和他的两个太阳为原型创作出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诗篇。”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我的内心叫嚣着。于是我留下了吕承志的联系方式,更加频繁地去买他的煎饼,也时常找他闲谈。

我渐渐了解了很多吕承志的事情,我愿将其称为最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以及最疯狂的精神病患者。他两年前就来到了京城,唯一目的就是“传道”——将“世界上存在着两个太阳”的“真理”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刚一到京城他就开始马不停蹄地践行自己的理想,一开始是游走于各个机关单位之间,他试图接近重要机构的重量级人物并将这宝贵的信息传递出去。但现实情况却是他刚走近重要单位的大门就被安保人员以一种狐疑的态度赶到一边。于是他又做起了外卖小哥,想要尽可能多地接重点单位的单子,却还是收效甚微,外卖根本送不进单位的大门;而且那些大人物也几乎不叫外卖。于是有一天他拉住一个刚从院里走出来的看起来有头有脸的中年男人一顿说教,不仅当场被一群保安压在地上,还因扰乱治安被派出所拘留了三天。于是吕承志改变了思路,游走于京城的大街小巷卖煎饼果子,在每个地方待上三个月,从而将“真理”逐渐散布到人民群众之中。他还颇为自信地做了一个粗略的估算,每个听到“二日说”理论的人都将辐射性地把这个信息传递给身边的人,而京城又是人数众多且人流量巨大的一线城市,不仅汇聚了四面八方、五湖四海的本国民众,还聚集着数量庞大的外国友人。保守地将辐射人数假定为十,那么最多十年,全世界都将公认“二日说”理论。起初我像听笑话一样听着吕承志的胡言乱语,但在不知不觉间却萌生了对他的怜悯。他是如此坚信一个美丽的幻梦,并执着地用心血去灌注梦的血肉,可如果有一天梦醒,他又将如何自处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吕承志每天下午都骑着他的小三轮车来到这一片街区卖煎饼,他甚至给自己定下了目标,每天至少向二十個人“传道”,然后大约在凌晨时分收摊回家。他的家甚至不能称之为家,那是距离内馆斜街十几公里的一个破旧公寓楼,一个屋子内住着十六个男人。其中十四个都是在工地上干活儿的河南老乡,他们早晨七点就跟随领头的那个人到施工地点,凌晨到家后往往精疲力竭地倒头就睡。此外还有一个从不出门的年轻男孩儿,终日戴着耳机在床铺上打游戏,脚下堆满了吃剩下的外卖和其他垃圾。他们彼此之间几乎从来没有交流,因为吕承志很少能和那群农民工打上照面,而年轻男孩儿甚至比两年前的吕承志还要沉默,他从不说话,也几乎不听人讲话,耳机成了他和外界隔绝的天然屏障。每当吕承志想要开口和他的室友讲一讲自己的理论时,河南老乡们总是“唔唔”地在半梦半醒中翻一个身,而年轻男孩儿则直接把吕承志当作空气。所以我莫名其妙地,成了目前为止“二日说”理论唯一的忠实信徒——至少在吕承志看来是这样的——是他唯一的朋友和最可靠的战友。

一天晚上我在睡梦中被一阵急促的铃声吵醒,电话那头传来吕承志低落的声音。他因为拖欠两个月的房费,在大半夜被房东赶了出来,此刻他正拖着自己全部的家当——一个不大不小的麻袋,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于是我带了两瓶酒打车过去找他,找到他时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夹克,眼下浮现出淡淡的乌青,正蹲在路边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发呆。深夜的京城是如此的寂静和寒冷,除了偶尔有汽车呼啸而过,我几乎可以听到树叶的腐烂声。

“欸,你家里人就没有让你回去,放任你在外面乱晃?”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喝酒,借着酒意,我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一下吕承志,问出了这个一直困扰我内心的问题。

吕承志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猛地灌了一口酒,浓烈的威士忌在他的脑袋中炸开,将他的眼睛逼出了两行泪水。“家里就我爷一个,两年前也死了。”他哽咽着开口,“他一个人在田里种地的时候突发脑梗,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凉透了,两只眼睛还圆圆地瞪着呢。”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听他继续说道:“村里人都说是我不务正业气死了我爷,我气得跳起来甩了嚼舌根的人两记耳光。但我当时心里其实是很害怕的,我也不知道我爷到底是不是被我气死的……”吕承志长吸了一口气,又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接着道,“当时我真的快要活不下去了。我爷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大,一天福都没享到呢……不过现在好了,过不了几年,全世界都会记住我的名字,我爷在地下也会为我高兴。”吕承志醉了,他后面的话颠三倒四的,内容甚至囊括了那些不属于21世纪的陈旧往事。譬如他是他那个没有老婆的爸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孩子,但那个男人在一次上山采药的时候摔死了,他奶疯了,紧接着也死了,他爷独自一人把他抚养长大。但那个老头儿脾气又臭又硬,从前还当过乡村教师,所以对他要求很严格,一次考试没考好就要拿棍子揍他……他还和我讲了好些事,不过因为醉酒的缘故被我忘掉了大半。我模模糊糊记得,他说他在上学的时候因为没有爹妈受尽了同学们的耻笑,被校霸堵到角落里逼他交出准备买资料的钱,他就是不给,然后就被打了个半死。后来他发誓要永远离开那个地方。在天空逐渐发白的时候,吕承志突然闭上了滔滔不绝的嘴巴,他高高地仰着头,如石像一般凝固。直到旭日东升的时刻我才明白,他在虔诚地等待着两轮太阳的升起。

第二天,我借给了吕承志一万块钱,他郑重地接过现金,感谢我对他的帮助,甚至还写了张借条并咬破手指按了个手印,告诉我等他成功后一定加倍奉还。我无奈地朝他摆摆手,心里在盘算着我诗歌的进程。很好,很好,已经写了一半了。在刚见到吕承志时我就生出了一种强大的预感,我的诗歌一定会大获成功,这一万块钱就当是我提前预支给吕承志的酬劳了。我知道吕承志每天都在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努力,他早出晚归,省吃俭用,甚至用摊煎饼赚取的微薄收入印刷了大量的传单,内容无疑是关于他的“二日说”理论,每天上午都到人多的地方派发。然而这些为了理想的额外开支最终使他沦落到了没钱支付房租的地步,拿着我借给他的钱,他才得以搬进原来那栋老楼的地下室。其实最近我也过得捉襟见肘,但除了借钱给他我似乎别无选择,因为我没有办法开口说出任何一句戳破吕承志梦想的话,最终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朋友。一来他一日比一日苍白,全靠着“传道”的那股精神气儿才活着,我无法想象真相会带给他怎样毁灭性的打击;二来我竟隐隐地生出了些虚无缥缈的希冀,或许呢,或许他能最终获得他想要的呢,他所信仰的太阳会保佑他,赐予他内心的宁静。

吕承志日复一日地进行着他勤恳的如苦行僧般的工作,事情似乎迎来了戏剧性的转机。一次他在等生意发呆的间隙,一位自称高级情报人员的男人找了上来。那人梳着光滑油亮的头发,告诉吕承志他叫小庄,前两天来买过煎饼,也听了吕承志的一番陈词。煎饼摊主人所怀揣的沉甸甸的真理深深地打动了他,所以今天约吕承志详谈,而在谈话结束后他将写一份翔实的报告交给上级。吕承志激动得涕泗横流,当即跟随男人来到了附近的一个餐馆,将所有的事情,包括他两年来付出的努力统统告诉了他。

“所以,你自打两年前开始就能看到两个太阳了?”听完吕承志激动的讲述,那个自称小庄的男人若有所思地开口。

“两年零一百三十六天。”吕承志纠正他。

男人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和愕然,但几秒之后,他就恢复了正经和严肃。“我现在需要知道你的一些基本信息,以便向上级反映。姓名、住址、电话、年龄,老家是哪里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吕承志一五一十地坦陈了自己的信息,在即将结束会谈的时刻,男人终于说出了他大概从一开始就想说的事情。

“帮你传递消息是需要一笔经费的。你知道,向上层层传递消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需要花钱验证信息真伪、组织座谈会等等,还得在各种人脉之间打点,但只要你交了钱,我保证把事儿办成……”

“多少钱?”吕承志迫不及待地打断了男人。

“五万块。”男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吕承志,随后开口。

吕承志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急吼吼地带着男人到了他住的地下室。他小心翼翼地从柜子里掏出了仅有的五千块钱,如献祭般颤抖着双手将钱捧到男人眼前。男人环视四周,眼里似乎也露出了些凄凉的神色,但他的嘴巴还是铿锵有力、一字一句地说道:“五万块,一分都不能少。”

最终在吕承志的恳求下,男人勉强答应了可以分期付款。于是在未来的几个月里,吕承志更加勤恳地摊着煎饼,他暂时停下印发宣传页的任务,一来节省开支,二来他认为向大领导递交陈情更为急迫和高效。他每天都要给小庄打电话询问事情的进度,在得到满意的答复后将一天赚的辛苦钱转给小庄。2023年的夏季是忙碌的时节,我丝毫不知道吕承志竟被卷入了如此荒唐的骗局之中,因为连我也遭遇另一场骗局而无暇他顾了。自从来到京城之后,我每个月都要参加大大小小的新诗沙龙,全都是民间自发组织的,由五六个“成功诗人”牵头,地点定在近期十分时髦的“网红”书店、咖啡厅或文化场馆,美其名曰讨论作品,但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吹牛的。那些伪诗人自顾自地对目前的新诗大骂一番,從内容骂到形式,从作者骂到杂志,然后感叹几句中国新诗的未来,还装模作样地流下几滴愤怒又怀才不遇的泪水。当众人提议分享新作时,骂人者竟能在一秒钟之内切换神色,在爱马仕背包里翻呀翻翻出一个厚重的笔记本给每个人传看,微笑且自得地等待众人的反应。人群中毫无疑问地传来一阵浮夸的赞美,几位诗歌批评家装模作样地堆砌着精美的辞藻。在满意地接受了所有的褒奖之后,作者突然间又化身狂热分子,振臂高呼自己将永远与愚昧和虚伪割席,于是现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在那些成功人士依次发言完毕之后,所有人就会左拉右拽地一齐去喝酒作乐。我不胜其烦,但却从未缺席,一来想试试能否拓宽些人脉,二来在偌大的京城实在是觉得孤独。一次交流会上,我打印了一篇自己颇为满意的旧作发给在场的诗人和评论家们,毫无疑问没有得到绝大多数人的回应。毕竟我只是个无名小辈,他们自然不愿意捧我的臭脚。但意外的是在冗长的分享会结束后,一位自称某顶级诗刊的编辑找到我,说她十分欣赏我的诗歌。后面的情况可以想见,我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简直是感激涕零地加上了编辑的微信,丝毫没有怀疑她的面孔是如此的陌生,以及在沙龙上比我还低的存在感。我们联系了两个月之久,在此期间我陆续将自己从未被任何诗刊接受的旧作发予她,都得到了足够真诚的回应和夸赞。我们甚至还成了朋友,常常出来一起喝酒。她理解并倾听我的一切诗歌抱负和文学情怀,以及我所面临的生活上的困顿。我还告诉她我正在创作一首最伟大的诗歌,叫她耐心等待,诗歌最晚明年就能面世。她激动地握住我的双手,告诉我她是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一个伟大的诗人即将诞生。我像即将溺亡的人紧紧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将她视为我人生最重要的知己和伯乐。

所以后面被骗的事是如此顺理成章地发生了。一天她来找我说可以发表我的那组关于阿勒泰的诗,并大力称赞这组诗是多么的可贵,可惜诗刊一整年的档期都被排满,不过只要我愿意掏两万块钱的版面费,她就能保证我的作品下个月见刊,而且发在头版。我几乎是一瞬间就将钱打了过去,但此后不久,她就将我拉黑并彻底消失了。我不死心地找到杂志社,报出那编辑的名字后虽然确有其人,可迎上来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我激动地比划着双手,向他们描述那女人的样貌,但没有人见过她,她就像一滴露水那样从人间蒸发掉了。我彻底地陷入了绝望,蹲在杂志社嚎啕大哭。所以在后来听吕承志讲那位小庄在陆陆续续收到他的一万块后就彻底消失时我并不感到荒谬,我突然发现自己和吕承志本质上是一样的人,我们是一样的可怜。

自从被骗了之后,吕承志精神萎靡了一段时间,随着秋天的到来他整个人愈发摇摇欲坠,但通过信念的指引他很快就重振旗鼓,搬进了一间更加破旧的地下室,逼仄的空间只能容纳一张小床和一把椅子,墙体外围甚至布满了下水管道,联通着楼上住户的马桶和下水池,进门之后首先就会撞上一股浓郁的臭气。不过租金确实便宜,所以吕承志住得很高兴。他又开始重拾搁置了几个月的梦想,这次虽然没钱印宣传册了,但他自信满满地想到了另外一个吸引众人目光的法子。吕承志自认为在歌唱方面有一些天赋,于是他开始在地下室里苦练经典曲目,准备趁着周末以及周中的晚上去商业广场或是公园里唱歌,没有麦克风也没有扩音器,全靠手机的伴奏和一副嘹亮的嗓子。他又穿上了我春天见到他时他穿的那件好似来自二十世纪的老旧灰色夹克,以及一双褐色胶皮短靴,但为了演出他特意换上了一条崭新的白色棉麻裤子——这是前一段时间房东送给他的,大爷刷抖音的时候图便宜买了条十九块九的裤子,但邮到家发现裤腿瘦得穿不进去,于是随手送给了住在他家地下室的年轻人。此外他还围上了前一段时间在公园里捡的一条墨绿色围巾,因为他最近总觉得身上发冷。吕承志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夏天到现在就一直没有剪过,但天生的自来卷却为长至锁骨的头发增添了一抹好看的弧度,再加上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乍一看还真有流浪歌手的气质。古怪的外形以及浑厚的嗓音使他的身边围聚了一小拨年轻人,他们交头接耳,有的人还举着手机录像。几首歌唱完,吕承志清了清嗓子,锐利的目光扫过四周的人群。

“大家好,今天我站在这里,不单为唱歌,还为了告诉大家一个真理。”吕承志嗓音高昂,气势如虹,“我们的头顶,其实悬挂着两轮太阳!”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嘘声和哄笑,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大家纷纷拿出手机开始录像。像是被群众的热情所点燃,吕承志更加激动地讲述着自己的理论,从自己是从何时开始看到两轮太阳的讲到双日高悬的景观是如何的壮美。一番演讲过后,他扯动着嘴角,一只手支撑着大腿朝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人群顿时一哄而散,没有人再多看吕承志一眼,阻塞的空气中不时传来“神经病”“不正常”的调笑声,有人则以为这是种新形式的行为艺术。但吕承志却觉得自己的“传道”获得了成功,闪光灯刺眼的光芒使他想起了白天高悬天空耀眼的太阳,这样的联想令他感到幸福,他在无尽的希望中畅想着第二天的行程。

这件事情被我知道也纯属偶然,当天晚上刷短视频的时候,我被一条本地的热门推送吸引了。只见一个男人在五里屯唱歌,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吕承志,直到视频后半部分那人开始胡言乱语,讲一些“两个太阳”的事情,我才敢最终确信。视频的热度很高,居然有十几万点赞和几千条评论,有人在底下附和确有其人,详细生动地描绘了那人的疯癫和滑稽;也有的人在评价着吕承志的穿搭,大赞他是在做一种前卫的尝试;还有一些关于他外貌的争论,有的说他瘦得没有了人形,但还有人说正是这种苍白的羸弱感使他具有了中世纪的气质……大家无一例外都对这个大声唱歌的怪人充满了好奇,说他代表了当代某些年轻人的精神状态。

不过事情却朝着我没有料想到的地方发展着。第二天吕承志又一次去演唱时,一位自媒体博主拦住了他,提出了合作的要求。她就是昨晚那段视频的拍摄者,想要以此做一个专栏,对吕承志每天的表演进行跟踪拍摄和直播,然后根据不同视频的流量为他提供酬劳。吕承志内心狂喜,他懊恼自己从前竟从没想到通过互联网扩大自己的影响,从而加快“传道”的速度,于是就和那博主各怀目的地达成了协议。在那天晚上的演唱结束后,博主和吕承志简单地聊了一番,并希望给他录制一个简单的视频,要求他大力渲染自己北漂的悲惨经历,以及怀揣着怎样的歌唱理想来到各个广场上演唱。但录制的过程遭到博主的数次打断,因为吕承志完全不按照她的台本讲话,反而执着地去提两个太阳。最终这场录制不了了之,而当天的演唱视频也并没有在网络上引发大量的讨论和强烈的反响。在日新月异的互联网时代,人们适应快节奏,享受新事物,吕承志毫无变化的演唱和陈词经过整整一天变得如此无趣和缺乏新意。而一个稍微有点儿热度的十几万赞的视频,在浩瀚的互联网上简直是沧海一粟。很快博主就放弃了吕承志,走街串巷地去寻找新的素材。而吕承志因此前表演被大量围观而备受鼓舞,竟然在一个周末来到京城广场前歌唱和胡言乱语,被围观群众报了警。

吕承志被拘留了十天,走的时候还颇有些恋恋不舍,因为看守所的确比他的地下室要住得舒服。但经历这一遭他也不敢贸然去歌唱了,平时还是老老实实地卖他的煎饼。他的视力越来越不好,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错觉,近期摊煎饼时几乎每次都能打出双黄蛋,蛋黄轮廓优美,与蛋清交界处还泛着混沌又金黄的微光,像极了天空中属于他的两轮太阳。然而一段时间过后双黄蛋又变回了普通的鸡蛋,普通鸡蛋又变成了臭鸡蛋。一天他刚把蛋打在饼上,在一旁等待的大爷就跳了起来,用拐杖敲着地面愤怒地说,你这鸡蛋都是臭的,还怎么卖?把我孙子吃坏了你赔得起吗?吕承志悻悻地缩了缩脑袋,感受到一股没来由的心慌。于是把钱退给大爷后他不服气地将带来的一筐鸡蛋全都磕开,希冀能再次打出一颗双黄蛋来,但他的希望破灭了,唯有一阵浓郁的臭气从他的摊位蔓延开来,整片街区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皱起眉毛用手狠狠地捂住口鼻。

那天我一如既往地去买煎饼,吕承志突然告诉我他要走了。我问他去哪儿,他说还没想好,不过要到一个还没去过的地方边摊煎饼边“传道”。他的神色有些忧虑,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念念有词地告诉我他要加快进程。而彼时我的诗篇就快要完成了,我在心里暗暗打算着写完后把它作为礼物送给吕承志。

“等‘两个太阳的真理被人们广泛接受,世界都会记住我的名字。”我记得临别前,他这样对我说道。

我不想回忆吕承志的死亡,这对我来说过于残忍和凄凉。当我的诗篇还剩下最后几行的时候,我接到了吕承志打来的电话,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已经虚弱到无法发出完整的音节。我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他说他要死了,想见我最后一面。我一路狂奔,强忍着悲痛,不让自己的呜咽声惊吓到来来往往的路人,我不明白一个英勇的“传道者”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死亡牢牢缠住。最终我来到了那幢老旧得不能再老旧的居民楼前,通过一条狭长而发霉的走廊下到了地下室。我颤抖着双手推开了大门,只见吕承志瞪着土灰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张逼仄的床上等待着自己的死亡。感受到我的到来后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吐气,伴随着身体难以自持的剧烈抖动。我泪流满面,赶忙上前握住他的双手,与此同时将耳朵凑得不能再近,我突然发现他是如此的疲惫和苍白,他果真快要死了。

“很对不起,我之前告诉你天上有两个太阳的事情,是假的。”吕承志猛烈地喘息几口,断断續续地说道,“一周前,我发现第二个太阳消失了……于是我从日出到日落每分每秒都盯着天空寻找,就是在昨天,我失明了。”这是他此生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话音刚落他便停止了呼吸,可他灰蒙蒙的眼珠上甚至还笼罩着一层湿润的水汽。

在吕承志的墓前,我烧掉了那首以他为原型创作的诗歌。因为我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写不出诗篇的结尾了。如果这首诗写完,那它将成为这个世界上空前绝后的最伟大的诗篇。不过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吕承志死在了秋天,一个失掉了一轮太阳的无法战胜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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