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祝蛮
玉兰吊梢,花叶紧白厚实,埋首在阔大的叶片里,正是三月刚开。近晚饭时分,树下沿街的小贩奋力地吆喝着,要把清晨进的菜快些脱手。倘使无人问津留至明天,摊上的生意也会像这蔫吧的叶子一样打不起精神。做买卖多年的规律,他们已经了然。
白先达下班回家,是一定要经过这爿市场的。远看它是个凹字窝,他的单位和家分别占着两端高点,站在家里临街的窗口能看见单位,反之亦然。凹字底把聚集的小贩紧紧兜住,他们经年累月劳作,黑黄面颊上顶着乱糟糟的没被打理过的头发,像群居而生的蚂蚁般忙碌攒动,想离开窝底的每一步都异常难行。
这条路纵贯了往围子,将这座小城均匀地分切成两个半圆,同时也连接着无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连几日,白先达临下班前,习惯性地站在办公室的窗口时,都没看到另一端家里的灯亮起。他不得不一面朝家赶,一面揣测着夫人是不是已经在家做好了饭。他十分厌恶这种感觉,这种不能够完全被他掌控,甚至常常失控的感觉,让他几乎接近崩溃。他焦急地等到下班点冲出单位,死死地盯住那扇临街的窗户,先下坡——它们一点一点在眼前被隐匿起来,再上坡,又渐渐显露。等他终于撞开家门,看到桌上已经摆好的菜,突然泄了劲儿,在门口随便将鞋子甩掉,踢踢踏踏坐到饭桌前。哽了一路的嗓子却没那么容易放松,像是一个异物,肿大得硬哽在喉头,难受却无法消解。
好在天终于开始想要暗了,他于是假装不经意地对夫人说道:“咱家是开不起灯了吗?”显然这个问题是突兀的,没头绪的。白夫人抬起头瞟了他一眼,回道:“天不是刚黑吗?你找什么事儿?”他自觉尴尬,站起身去找开关,也顺势脱下了外面的衣衫,拽了拽内里贴身的裤衩,不知什么时候被汗浸透了,现在正夹在屁股中间。好在家里没有开灯。
可就在今天,就在刚刚,出了单位门的白先达突然意识到,是天转热了,天变长了。他不必盯着对面的窗户,就可以知道夫人一如既往在厨房忙碌。没有开灯,那也并不是夫人对如今自己境遇的无声讽刺和嘲弄,仅仅是因为天色,而已。头顶上亮堂堂的天色,和玉兰质感一样通透,叫人心里舒坦。最近一个时期,单位里的姑娘们也没有把头凑起来嘀嘀咕咕在背地里说他喜欢冒头充大,其实没有实权。不过,这可不是因为天太热了——天的确热,热得她们像开过了劲的花儿,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融化了的脂粉在脸上蹚出原本的肤色。花儿被灼伤一样的黑,直直地指向她们耸起的胸脯。
呵呵。这些姑娘们呐!
想开这些,他坦然地走出單位大门,在两旁玉兰树的阴凉中,朝凹地里的菜摊走去。他昂着头,每一步脚都向前踢着,落下时发出匀实闷厚的声响。整个人都像他喜欢临摹的颜体字,神完气足。小贩见他不疾不徐,脸上也不再是酱紫黑红的带着汗珠,便纷纷恢复了先前的热络:“白主任,您下班啦?”“白主任,您回啊?”白先达微笑着,缓缓地朝他们点头。想着自己虽然确实即将是主任,却不可太过骄矜,难免叫人觉得拿了派头,便不时停下来同他们说上两句,或是今天的天气,或是生意。临了手里一沉,接过一个油皮纸包,朝家里走去。
白夫人、大儿媳和两个小孙女围坐在桌子旁等他开饭。他坐了几分钟,也不看他们,回手将带回的纸包递给夫人,然后从柜橱上拿下酒壶酒杯,逗着小孙女们:“陪爷爷喝两杯呀?”大孙女咧嘴直笑,忽然想起自己漏风的门牙,赶忙捂起嘴巴低头扒碗里的饭。小孙女机灵地跑到隔壁喊道:“爸爸,快来喝酒了!”她的个子小小,一出溜从凳子上便滑了下去,再上来却得要人帮忙。儿媳两手从她腋下穿过,“嗨呦”一吃力将她提溜上来,然后盯着门外看。
不一会儿,从门口传来啾啾的声响,紧接着是踢拉的拖鞋声。被唤作爸爸的那个人,儿子白流进来了。他手里托着一个竹编的笼子,里头装着一只不知名的浅绿色飞虫,前翅透明如纱,有着极细腻的纹路,头上的触须细长,隐约透出的仙气与正托着它的男人毫不相衬。白流不知道追的哪门子潮流,将头发剃净,只留贴着头皮半指厚的发根。衣服也不知道多久没换了,浑身散发着洗衣皂混着体汗的味道。他不论冬夏,脚上都是一双破凉鞋。唯独手上的竹笼让他擦得叫一个纤毫毕现,也不知那笼里的小物怎就会跟得了这样一个人。他来到两个女儿中间,也不打算坐下,推着饭桌费力地转了一圈,才不情不愿地用手从盘子里捏了一块腊肉塞进嘴里,扭头又朝隔壁走去。熬得通红的眼睛像即将死去的金鱼眼般肿起。
白先达看着他这副模样,也懒得搭理,对着儿媳问道:“他这是才醒了还是没睡?”“我不清楚。”儿媳确实不知情,自他迷上这玩意儿之后,别说上床睡觉了,人就像被焊在阳台的躺椅上般动弹不得,拉他叫他全无反应。
白流忽又折回来,对着老爷子道:“我没睡,听曲儿呢!”说着,还将掌中的竹笼向上托了托。白先达白了他一眼:“就听蟋蟀叫,能听上一夜?”“您这可就不懂嘞,这宝贝儿可不是蟋蟀,人家叫竹蛉,专是唱曲儿的。从前可是专供宫里的妃子,哪天不听都浑身不舒坦。”他来了精神,凑到老爷子跟前坐下,嘴里絮絮叨叨,突然盯着笼里笑出声来,满口烟熏的黄牙也跟着活动:“您今儿有好事?心情不错。”
听到这句话,白先达才算是正眼看了他。今天家里确实是有一件好事,虽然不是他自己的,但没他,又哪会有这等好事呢?打今天下午在单位接了那通电话,他的心里一下子就舒展开了。做不做买卖有什么打紧,自己这份差事不是更叫人眼红?管它天儿长了短了热了冷了,自己是吹晒不着的,况且马上还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他。今天的好事儿啊谁说不是福无双至今日至?但他没直接说出来,白流这句问并不是极好的契机。他故意耐着性子反问白流道:“咋?因为老子今天没骂你?”
“骂我做啥……这是竹蛉宝贝儿帮咱算出来的!”眼见白流起身又要走,白先达忙起身按住了他,问夫人要那包油皮纸包着的东西。夫人没理他,只是朝厨房看了看。他转身找出来展开了,是各味儿鸡鸭腿胗,上头稍撒了些就嘴儿的花生粒。“瞧瞧,别嫌没下酒的东西,我特意给你带回来的。来喝点儿,顺便讲讲你这宝贝怎么算的。”其实白先达压根对这啾啾直叫的小玩意儿不感兴趣,可白流要是这么一走,他倒很难再找一个开端去说这好事儿,总不能开上一个什么家庭会议那么刻意吧?况且,他是真的想喝上两杯。从前在家顿顿都是要喝上几口的,自从买卖败了欠了那些钱,家里虽没人说他什么,但他明显感觉出了某些轻看,所以总是自持着一种小心,紧张而压抑,连话都不敢大声说了,更别说小酌怡情这种事了。如今有了这通电话,像是给他受伤的脊梁上重新打了一副钢筋铁骨,足以遮掩那一小段直不起腰的历史。可能连白先达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家喝酒便是家庭地位的体现,是一家之主才能拥有的权力。
白夫人和儿媳在碗后面也对视了一眼,这么些年的相处,她们知道白先达是有话要说的。但他總不喜欢明说,爱叫人猜,去揣摩他的心思。若是此刻俩人真是没能明白他的这份骄矜,他定会恼上半天的,这份情绪肯定要再从其他的事儿上找补回来。她们就那样坐着不离席,看着眼前的爷俩。白先达面上是和大儿子一来一回搭着腔,余光却时刻看着那娘俩。确认她们确实是在等,在等他说出好事儿;确认自己如今一句“无心”的话依然分量不减。三杯酒下了肚,白先达才缓缓开口道:“今天,纪强给我打了电话来。”
“纪强是哪个?”白流整个人像没长骨头似的,趴坐在桌子边,吹着手中捻开的花生红衣,一把捂进嘴里。
“打电话说什么?”白夫人像是不经意地搭上一句,还顺势从面前的盘子里夹上一筷子,拿到跟前才发现是一小块姜,扔回空碗里。
“你咋会不知道纪强?”白先达故意吃惊地看着白流,手里也扒着花生皮,不过他是一颗一颗地扒,不为了吃,只为了手里有个活计。“就是我干爹家的老三,两口子都是广东顶级学府的博士!教授!”他呷了一口酒,并不回答夫人的话,像是为了更加佐证自己只是在同喝酒的人闲话,可又将头昂起,对着儿媳强调:“每年手底下要出多少顶尖的人才!”
“他啊!”白流不屑地看着手里的花生,嘴里不停地咀嚼着。
“那他打电话做啥?”忽然被白先达眼神对上的儿媳,这样问道。
“打电话做啥……他是我哥,给我打电话不是很正常的嘛!”白先达忽而觉得自己刚刚说错了话,至少不该表现得太过激动,好像纪强的电话对自己而言是一份恩赐,无形中反而降了自己的身份。于是又补充道:“说是总很想我,邀我得空就去他那住住,顺道把白田带上,要给他引荐几个老师。”他着意将“玩玩”改成了“住住”,自己听起来都有几分过分的亲昵,不由得有些心虚。
“哦,读书的事,那是好事!”白流的心思全不在这桌上,还一门心思盯着他的宝贝,只恐眼睛稍移开一会儿,它就会变了模样。
“怎么突然想起我们白田了?”要说最了解自己的,还得是枕边人。白夫人在两人刚成家时,送了个外号给白先达,叫“十九”。暗指白先达说话过分夸张真假难辨,十句话里有九句都是可听不可信的。因而白夫人总能一下子抓住他话里的要紧之处。
“那自然是因为我们这关系,不跟亲兄弟是一样的嘛!我老白一辈子没什么能耐,唯独就是做人这一条,让人没话说!”白先达见没人去咬文嚼字深究话里的真假,只是关心白田的学业,难免有些吃味。没有自己,人家哪会想着他?这个小儿子自觉多读了些书,顶喜欢同他争论,左右看不惯,如今还不得靠老子的关系?白先达又捻开一粒花生包衣,就了一口酒:“别看我现在只是当个小主任,想着我的人还不少咧——”
白夫人与儿媳又对望了一次,这次却被白先达敏锐地捕捉到了。不知是不是为了表达即将上任的主任做派,他停下了原本摇晃的脑袋,将上身挺得直直的,语气却是推心置腹的感同身受:“你想,他同别的兄弟又不走动,心里总是渴望亲情的。”
“老大那时候你也是这样讲!”白夫人似乎对他口中这莫名而来的亲情极为反感,掂着筷子,一下一下往嘴里送,不管什么葱姜蒜辣,只盯着眼前的盘子道:“你四姑家的不也不同家里走动,哪回接来送去的不是你?年年好吃好喝的给他拿着,结果咋样?四个孩子里就咱家的没上成学!人家那是亲兄弟,再不走动,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好事儿哪能轮得到你!”
白先达瞧着她的嘴一张一合,里面是没咀嚼完的残渣,唇边带着泛白的沫子;又察觉她压根没看自己,冷言冷语只像是打鼻腔里哼出来的,心里又恶心又反感,逐渐攥紧了拳头,一拍桌子暴怒起来:“你瞧瞧你倒是多么势利!怎么?同人相处就非得讨得好处来?”
“是谁说的那是亲兄弟一样的关系?”白夫人看惯了他这副模样,从前乍富做了老板听不得旁人说半句,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如今败了还不容旁人说,还得维系他可笑的自尊心。哪来的闲心?
“人,可不能总把自己当盘菜。”白夫人语罢,见没人再吃了,收筷子磕齐准备收拾碗盘。还没等她站起身来,白先达一把夺过筷子,直直指到夫人的脸上:“只有你!你这个毒妇!你最看不起我!你觉得老子没能耐了,欠债了,天天摆这样一幅死样子叫人看!老子心里都知道,你巴不得我死!”这些话如今终于能让他全部喊出来了,是醉酒的人一路憋着忍着,突然寻见了垃圾桶,抱着一吐为快的倾吐。
眼看着眼前的争吵像炉子上不停加热的水壶,终于到了沸点开始发出尖锐的鸣叫,需要有人将它从炉子上挪开。儿媳正打算这样做,白流突然站起来,绕过桌子来到白先达的脸前,眼睛却不肯离开手中的笼子。他叹了口气道:“老爷子,你这事估计成不了。”
“又是这该死的蛐蛐儿算的?”他伸手打掉了白流一直托在掌上的竹笼子。竹笼摔在地上再弹起,又顺着砖缝滚了个圈。白流赶紧去捡,整个人扑在地上,努力与他的宝贝平视,眼里再看不见旁的,尤其是如炮仗般平地蹿起、摔门而去的白先达。他不敢碰它,隔着笼子小心地安抚:“不死!不死乖!我们都不死,叫他去死……”
后街的水库,是那条凹字窝街道上的一个高点尽头,被这排房子拦腰挤得变了形。两头是几近标准的圆,中间被生生占去一段,远看过去像是架在摇号电话机上的听筒。水打一头进来,暗暗流过手握的筒身,又在另一头从弹簧线般七拐八绕的分支流出去。那都是在水库底下进行的,面上是数年如一日的宁静,除了间或有投身进去的人,才换得几声闷闷的扑通——在深夜,在没人醒来的清晨。
他见过那死。白先达想,不论那纵身一跃是多么英勇果决,真正能从头到尾从容赴死的又有多少人呢?当水不分口鼻地灌入,涌进肺里,那种异物入侵和双手再也无法握住什么东西的感觉,是你无法预料的,是脑海中无数次的死亡演练中未曾有过的一环。有些人甚至想好了墓地和葬礼,总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可以从容面对一切——自我了断的一切——却在沉下去的那一刻拼命挣扎着想抓住些什么浮上来、活下去。可这为数十万人口供给的水库实在太深太大,等他们真的再次浮上来的时候,岸边早已站满了悲恸的人群,胡乱哭成一团。俨然不是设想中的灵堂,既无庄严肃穆,更无忏悔。当然,他本人也并不端庄体面,脸上残留着恐惧,煞白的躯体浮囊着,堆在那里好像随时会爆炸似的,给搬运的人平添好多麻烦。
他坐在水库边上,觉得有些悲伤。那些再也无法体面的人,生前会比自己更难吗?又有多少人同自己一样是无用的父亲、是不被尊敬的丈夫呢?风吹动水面,在暖色的灯光下闪着诱人的涟漪,阵阵向他荡来。再转身回去时像打招呼似的呼唤着岸边的人。他们是否真的受到了这样的蛊惑?身后的玉兰树传来阵阵清香,恬静地陪伴着此时还在这条路上的人。白先达闭上眼睛感受着,如同置身在一个硕大的香炉旁,袅袅烟云将自己包围,他才能暂且看不见夫人的眼睛——带着鄙夷轻视的、时刻提醒着他是多么不堪的眼睛。不同的是,香炉的烟是向上的,托着他的灵魂飘然而起;而玉兰树是向下的,像孩童时期母亲柔软的手,更像上苍俯身的垂怜。
不知什么时候天开始落雨了,细小的雨丝开始像一张密密织就的蚕丝网,但很快就大起来,如水银泻地。他靠在树下,感到细密的凉意,直到有花瓣掉落在脚下浸润变色的水泥地上,才发现唯有树下他坐着的这一片地还是干的。宽厚洁白的一片花瓣跌落下来,便沾染了泥沙,被硌破的表皮留下斑驳的伤口。白先达忍不住将它捡起,细细地摩挲着。雨打落花的凋零之情,讓他的悲伤更染苍凉。
“呼哧——呼哧——”白先达听到身后沉重的喘息,是从凹地窝里传来的负重向上的攀爬,他禁不住扭头看去。那人也看到了他,将摊子在路边一扎,小跑着朝他而来。来人头上一顶草帽,对襟褂敞着怀,裤脚挽至腿肚子,脚上的布鞋泛着油黄,鞋底也快磨穿了。他跑起来半哈着腰,衣襟呼扇,脚板直接甩在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街上听得清晰又响亮。
“白主任,您咋还在这儿呢?”他来到白先达面前,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雨水。这雨来得突然,气温都没来得及降,小贩还是白日里摆摊时的装扮。
“我?我看看花。”
“嘿嘿,要不说您是主任呢,真有雅兴。”小贩看着他手中那片花瓣,白得不像树上长出来的东西,不由局促地搓了搓手。穿过树叶落下的雾雨,很快爬满了他的发丝,随着重量的堆积塌在头上,然后滴答着向下流去,在肩头形成细小的汇聚。白先达看着伫立在夜雨中的小贩,像馒头锅一样蒸发着热气,心里忽然有一丝悲凉,仿佛望见了被丢弃在家庭之外的自己。他欠欠身,让小贩过来靠近自己:“怎么这会子才收摊?”
“嘿嘿,这不是东西没卖完嘛!”他有些尴尬地笑,“俺家摊位不大好,等人家收摊了才能见着人,总想着多卖一点能多给孩子挣点。”这话一下子说进白先达心上了,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之长远。我们或许不是好的丈夫,也不算好的父亲,可这颗为了孩子的心呐,谁能说我们做得不如别的父亲?他细细地瞧着眼前的男人,有着大多数父亲一般的容貌,凹陷的眼睛和微微发白的鬓角。他看他,也看自己,像是不经意地接道:“你看着是面生些,摊上是卖什么的?”
这让小贩的尴尬变成了扭捏,似是不好开口,又好似在斟酌用词,又是挠头又是搓手的,站立不安。可当他在白先达坚持的目光中说出是今天递给他熟食的那家后,就轮到白先达开始感到不自在了。明明才受了人家的好处,却连这由头都理不分明,实在叫人觉得羞耻。但这等隐秘之事在只有两个当事人的境况下被突然说开,让他觉得仿佛自己就是那样爱拿爱占的无耻之人;又因着此刻小贩在他心中是同自己一样为家庭奔波受苦的父亲,因而一切都被理解。
水库对岸那栋楼一直亮着,那光亮穿过黑夜的水面,打在两人的脸上,只照出他们一半的模样。他们咀嚼着彼此的故事,良久地沉默着,直到那栋楼忽然喧闹起来。声音从那边经由水面一阵激荡过来,像一群顽皮的孩子跑来树下。两人抬头去看,那光亮也一圈圈晕开,跑到面前来了。小贩看看他,再看看对面,轻声问道:“公子要回来啦?”
“是啊,下学了。”白先达回着,眼睛却不曾从光亮处挪开。
“怨不得您下着雨还来看花,是在这等着他呢!”白先达没有说是,也没说不是,此刻他的眼睛中晃着暖黄色的亮光,显得有神起来。他目送小贩又推起扎在路边的摊子,依旧将捡起的花瓣拿在手中。踱着步子,他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没多时,他瞧见了白田的身影,远远地,转过了水库的最西头。平日里他总爱说白田胖大胖大的,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庞然大物,走起路来嗵嗵作响。但今天离老远看着路灯下的小儿子也并不是那么回事,他就那么黑黑小小的一团,影子还被拽得老长,不由得让白先达回想起白田刚学会走路的样子,也是这样摇摇晃晃,他在后面看着,心随着他的脚步忽悠忽悠……想到这些,他的眼睛就像这玉兰花一样湿润了。
慢慢地,白田走近了,路过了他,朝家走去。他从那团黑色中清晰起来,他的镜片完全模糊了,架在肥大的鼻子上,走路的样子活像一条扭动的大胖虫子,又是平日里的样子!自己没有说错了他!白先达在心里想着,丢了手里的花瓣,忿忿地跟在白田的身后。这雨下得真是奇怪!就像他们之间奇怪的父子关系,白田就那样掠过了自己。白先达肯定不会主动搭话的;而白田已经意识到了父亲跟在身后,还看了一眼,却仍是伸着头走在前面,一言不发。
楼道里的灯已经坏了不知多长时间,却丝毫不影响二人爬楼的速度,和下楼时的一步一看不同,向上的楼梯与感官不大关联,完全是出于机械性重复的肌肉记忆。白夫人听见白田进门的声音,从卧室出来询问:“下学了?可有淋着?”见白田摇头,转身刚要回屋,又见白先达赶了上来也准备进门。白夫人只是拿眼睛掠了他一下,便回屋去了。
白先达被那一眼看得心虚,他想说是碰上的,没有刻意等。又想着儿子一句招呼没打,可不就是碰上的吗?忽而又恼了起来,自己回自己的家,要他妈什么解释!他是一家之主,整个家都是他的,自己出门做什么都没人问,现下回来看谁敢问他!她看什么!是什么意思!儿子淋得这么透,她只当看不见,倒是看自己像看贼一样!她也像这雨一样的奇怪,一样的让人烦躁。
外面的雨渐渐大了,像撒黄豆一般啪嗒啪嗒一滴紧着一滴打在白田房间窗户的玻璃上,更像小孩玩的鼻涕泥,流不干净。窗外再没有行人经过,只有亮起的玻璃窗,萤火虫似的晕晕黄;对面两排白玉兰树上的花朵,被打落在凹字底部的积水中,很快脏了颜色。枝头上仅剩下被风雨撕扯着的树叶,苦苦挣扎。
白田听见敲门声,不自觉地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转而又换上了平时的、符合父亲认知的、一个男子成熟稳重的表情,打开了房门。白先达拿来了毛巾和热水,将他按回书桌前,要给他擦头:“淋了雨不擦干能行吗?要感冒的。”
白田几乎本能地向后缩,把头偏向一边。昏黄的灯光映在白先达的眼睛里,正迎着白田的脸,却看不清他的情绪,只能听见灯泡被注入电流吱吱的响声,以及二人刻意屏住的微不可闻的呼吸。“我……我自己来吧。”湿润的头发是不舒服的,尤其是他现在被细雨浸润得外湿内干,像被罩在一个巨大的瓮里,闷着难受,倒不如真来一次瓢泼大雨里里外外都浇个通透。
白田伸手接下,将身子回正面向书桌,毛巾在脑袋上胡噜了几下,水珠飞溅到摊着的书本内页,在米黄色的道林纸上扩散。与打在玻璃上不同,它们很快会被吸收,成为翻阅过的印记。他感到背后的注视。白先达缓缓坐下,挨着床尾的位置,直对着他的后背,就连余光都不能看到一点。这让白田觉得十分不自在,他将毛巾递还回去,让他也擦擦。自己端起那杯热水,侧着身喝起来。
果然,白先達也没有认真擦干,只几下,拿着毛巾的手就放下了,搭在两条腿旁,看着很没有力气。他的眼睛不再盯着白田的后背,随意落在地上的某处,茫然又煞有介事地望着。白田顺着看过去,是一个洞,黑黢黢的,灯下黑的地方。
“您有什么事吗?”白田觉得还是应该询问一下,一是因为白先达今夜古怪的行为;二是他在这里,自己确实没法看书。那种感觉说是芒刺在背一点都不过分,况且他们之间也从来没有如此亲昵过。
“没什么,你只管学你的吧!”白先达摆摆手,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手里攥着一支烟,于是顺势给点上了。白田觉得有些好笑,不是因为他的言行相悖,而是笑他不知哪里弄来的那支没有包装的、皱巴巴掉着烟丝的细支香烟。白先达猛吸了一口,烟头着了近四分之一。他被呛住了,忙起身打开窗户,对着外面大力咳嗽。雨被风推着灌向窗内,潲上了挨着的书桌,惹得白田一阵冷颤。
白先达用手朝外挥打着烟气,感到白田探看的目光,他停了下来,将左手插进右边的腋下,环抱住自己。他的姿势很像香港电影中的男主角,一条腿从另一条腿后面交叉出来,整个胯依在墙上,头对着窗外,偶尔抽上一口烟,深情而忧郁。只不过那些男主角们可不会只轻轻嘬上一口就怕被呛到似的急忙吐出去,他们将忧愁在喉间千回百转,最后吐成美丽的烟圈,缠绕着舍不得消逝。
“您到底怎么了?”白田知道他一定要说些什么,可又不会主动去说,就像是被禅让的帝王登基前惯用的路子,先得让人提出来,推脱一次;再要群臣上书,再推一次;最后无奈天意如此、民心所望、事不过三了,才能勉为其难继天下之大统。
“真没事。”白先达将脸转回来,依旧没有打算开口的样子。他再次打开窗户,将烟头丢进雨夜。冒着烟的烟蒂一头栽进跌落的玉兰花瓣上,被花朵小船儿似的承托住。他觉得一阵快意穿过身体,随手关上窗户。
白田咳了一声,身子整个侧向他,只用一只胳膊肘支住:“我回来看……她,脸色不大好。”他本来是想说母亲的,但想着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他父亲了,实在不想让两人之间的矛盾转移到自己身上,最后还是用“她”来代替了。
所幸白先达没有在意,或者说,对白田一视同仁的称谓没有异议,况且他觉得此时已经酝酿到了可以开口的时刻,所以叹了口气道:“嗐,你知道的!我总是要看她的脸色,这么多年,习惯了。”
他的面色淡然,越过白田看向房间的门。门是坏的,关不严实,可能有几个月了,也可能有一年了,总之久到白田已经想出了将就的法子,在门缝里夹上一张折过的报纸。他进来的时候,两只手都有东西,那张报纸被推落在地上。门露出了一条缝,客厅的灯光照进来,照在那截报纸上。他觉得,那就像他们家的环境,长期折叠挤压让它再也不能舒展,即使外界不再给它压力。他看得出了神,那道光像是从电影院放映机里照出来的,门外光源处曾经是她们一次次吵骂的场所。他身体有些站不稳,又跌坐回床边。
白田忍受着他的沉默,手指将书页一角卷起,捋平,再卷起,反复揉搓到它起了毛,自然翘起来粘在他微湿的指尖。两根指头搓了搓,一条米黄色的线虫子趴在桌上。他问道:“总该是有原因的吧。”
“当然,当然有原因的,不就是那些个原因!”白先达的语调慢慢加高,手也渐渐收成拳头,身体的感官逐渐被找回,唯独眼睛还死盯着门外,一眨不眨:“嫌我穷!没能耐!”
“她……就是这么说的吗?”
“她会这么说吗?她不会!她只会不停地找事!然后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嫌弃我!蔑视我!她什么都不用做,就看着我……”窗外忽然亮起一道光,是闪电划过,紧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淹没了白先达没有说完的话。白田的目光转向窗外,将书一合。这场入夏的雨缠绵了一天,终于呈瓢泼之势。
“可你知道,你爹我不是没有能耐的!”噼里啪啦的雨打在窗户上,嘈杂而纷乱。它们极速的、猛烈的,就像此时的白先达。他振奋着在床边站了起来,来回踱步,手上还带着动作,与这场雨起舞:“多少人尊敬我啊,他们都叫我白主任……你纪伯伯还那样想念我,要我们去呢……”
“我们?叫我们去做什么?”
“今天他给我打电话,说是要介绍几位老师让你认识。”
白田想起当年大哥考学的时候,父亲信心十足地说一定能帮到他。到自己的时候,又是他拍着胸脯保证某个教授已经将他内定了。如今,大哥沦落成那样,是最让他说不起嘴的;自己也只是一个小城里的师范生,一辈子就困在往围子这个地方了。他早就认清了不论是父亲,还是别人,谁都不可信。或许他们兄弟俩命就是如此,安于当下就好了。白田不知道,若是母亲也在这儿听着,不但也会这样去反驳,而且一定能听出白先达两次说的电话内容的差别,虽然他只是作了些微改动,但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
见白田不为所动,白先达继续说道:“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快速地眨着眼睛,看着儿子的脸色,“肯定是想跟咱家结上亲家。”
白田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一家了,隐约记得他们只有一个闺女,和自己年纪相仿。况且大哥已经成家了,那么结亲指的就该是自己了吧?“人家又没有明说,你怎么知道他‘肯定是这么想的?”
“你听我给你分析分析。”白先达在书桌前站定,将自己放在白田与窗户之间,用两只前臂撑在桌子上,说起话来整个上半身随着呼吸前后起伏着。“三个方面。首先,你纪伯伯可不是光邀请我,他是邀请咱俩去家住。他要是没这个意思,邀请你个半大小伙子去家里算怎么回事?其次,他是什么身份的人啊,一家子都是留过洋的博士,他要给你介绍的可不会是一般人。人家凭啥尽心尽力帮你?还不是为了你们以后铺路?”说到“你们以后”,白先达似乎很满意这个表达,他点点头,手指在桌面上愉快地敲了两下,以示赞同。“最后嘛,”他摇晃着脑袋,面上更有些得意之色,“自然是你爹我了,虽说你自身也不错,但毕竟这么多年没见过了。他们愿意与咱家结亲,看重的还是你爹我平日里的为人,才能放心把女儿嫁到咱家来嘛!”
白田只觉得越听越离谱,他还在揣测人家的意思,白先达都已经开始为他举例说明佐证自己的猜想了。别人什么家世?自己什么背景?难保不是人家一句随意客套的话!于是他出言自嘲道:“人家都说鸡窝里难出凤凰,哪会有凤凰愿意往鸡窝里钻的道理?人家要算是凤头,咱,顶多是个鸡尾。”
“你还别不信。你冯叔家对你咋样你心里没数?他家那姑娘是没留过洋,那也是北大的学生!哪次上咱家来不是低眉顺眼,脚指头都扒叉!”白先达说着直起了身,对于老冯一家,他向来是满意的,尤其是那边的态度,捧着他敬着他。如果说纪强对他的态度能够令他振奋,那冯家绝对算得上撑着他站得住脚的柱石了。他露出一副成竹在胸的笑容,拍拍白田的肩膀:“女人一生中最紧要的,还是嫁个什么男人,书念的越多她们就越知道这个道理。咱家不算殷实,好在家风正统。瞧瞧你嫂子!这是爹替你们攒来的好福气呀!”
说完,他心满意足地把手背在身后,踱着方步走了出去。
白田关了灯,和衣将自己往床上一丢,他觉得疲惫极了。自己不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不闹腾但是合群,偶尔还会爆出几句金句。同学之间有他在亦不会冷场。但他觉得同白先达说话实在是件劳心耗神的事儿,一会儿阴了一会儿晴了,叫人猜不透也想不明白,累!倒不如像外头的雨,下就一直下,铺天盖地敞开了下,有多大的本事就造多大的坏,能压死草还是下塌房子,全都凭自己的性子。大雨啊,你是这世界的遮羞布呢。
白田这样胡乱地想着,听见隔壁传来呜呜咽咽的抽泣。是人在哭,又不敢放声,刚曲曲弯弯冲出玻璃,就被雨打碎了。他庆幸这会儿的大雨来得及时,要是像早些时候那样的绵弱,是压不住这哭声的。饶是那样,他也听见了,是管还是不管?管,那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一来男女有别,小叔子大了就不再是小叔子;二来他也无法面对她,一个被哥哥伤害到只会也只能哭泣的女人,在黑夜里,在雨中,像跌落在水面上的花瓣,飘摇无根,他又能给她什么样的安慰?自己该说些什么呢?别哭了?用什么样的语调?安抚的,还是责令式的?他气得将自己翻了一个面,背对着窗户,夹杂着雨声的哭声好像就被自己隔住了些。仍是睡不着,他睁开眼,发现灯没有关,亮着晃人。这破灯!着急打开用的时候,昏黄的一点光晕,叫人看着费劲;等要睡了,不用它了,眼前哪哪都是膨胀的巨大光点。不合时宜便是最大的无用。
他从床上跳起来,去关了灯,迅速钻进被窝里,蒙住头。这要是他白先达攒来的好福气,那就是人家嫂子的爹妈作了八辈子的孽,才会把闺女嫁过来!总不会这天下女子的爹妈都要造这么多的孽来进这家门吧!他气鼓鼓地想着。嫂子那样好的女子,读过书,又温婉持家,没有与人红过脸,没有听过她一句抱怨。便是如此这般的女子,也只敢借着雨声掩住哭声吗?他觉得羞愧,为自己的哥哥,为与他拥有同一个家庭,为自以为得益而害了别人的福气。
或者是觉得事不宜迟,或者是广东那边真的盛情难却,白先达决定这个月就带着白田过去。他显得很是高兴,带着白田在集上东逛逛西逛逛,给白田和自己添了好几身行头,帽子鞋袜,从里到外一件不落。一时间,白田要成为纪家乘龙快婿的消息,像春日里的针丝儿细雨,润满了整个小城。就连白田的学校里都传遍了,有些个先前从不认识的老师,也托他给那边带上本书或是书信,以寄文人间的遥思。
出发的日子迫近,白先达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儿。白日里上班,从进了凹地开始听贺,一直到下了班回家也不算停,每晚还要在家里摆上一场,既是送行,又是道贺。桌上总是少不了油皮纸包着的下酒菜。果然,大雨过后第二天,小贩的摊位就挪到了最头上显眼的位置,眼见着生意就好了起来。得知白主任家日日待客,他便每日备好了东西给白先达送去,临出发前父子俩的吃食更是装了满满一大箱。
白田被他拉着坐在桌上陪客,浑身像是被系满了线。白先达叫他站他就起来,叫他坐他就回位,看着白先达同旁人拱手捧杯,心里说不出的郁闷。这都哪跟哪啊!后面他借口课业多,下了学也躲在学校不回,隔着水面看家里憧憧人影散尽,才顺着水库埂猫进家门。白先达察觉他有意躲着,便保证不再提结亲的事。可这种解释的话从他嘴里出来就成了“给你留面子,再不会当着面說了”。白田于是更加气愤,索性用脚踢上房门,在里面大吼大叫一番,死活不去了。
白先达自然不会让步,快煮熟的鸭子,你说飞就飞了?他站在客厅中间,手叉在腰上,来回快步踱着。几次想闯开白田的房门,都被白夫人拦了回去。于是咬着牙继续踱步,半日下来,脸都咬成了方的。白田在屋里听着外头的动静,他想白先达或者根本不会闯进来,因为自己除了没有配合他的安排,并没有什么错处;或者白先达知道白夫人一定会拦着,所以连生气都是装出来的,为的是在一次次演习中能更好地操控别人。
但白田见他只在门口踱步,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冲着屋外吼道:“谁跟你说要招进家门了?您那么想结亲就自个儿结吧!反正都是冲着您的为人,您自有福分!”这通阴阳怪气的话听得白先达又羞又愧,但他也深知白田的脾性,如果霸王硬上弓,他万一破上了,也真拿他没办法。于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装作无事发生一般进去,劝白田道:“你知道爹,一辈子爱吹些牛,尤其是喝点酒把控不住;人家自然是看重你的能力;管他什么结不结亲的,去见见老师们,咱就为了学习,好吗?”
“本来就没有结亲这档子事儿!”
“那是!那是!”白先达见白田口气有了缓和,连忙点头应和着,口气里分明有着讨好的意思。白田便不再做声,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火车站在白先达工作单位的后头。白田手里提着两只精致的小箱子,里头是带去广州那边的礼物。白先达则背着两只大皮箱,一只装爷俩一路的吃食,一只装他们的行李衣装,里面主要是他为自己和儿子精心搭配好的几身新衣。白先达身穿新买的米白色府绸上衣,上头走着暗纹,搭黑色呢子裤,再配上宽檐儿正圆黑帽和一双黑色皮鞋。那日的大雨过后,再没有什么凉爽日子,气温是一天赛过一天。一路走过来,早已是汗流浃背。白夫人劝他先脱下来,穿成这样怎方便坐车。他翻了一下眼,嘟囔道:“你懂什么!”丝毫不为所动。
车站旁的玉兰树只剩下叶子,一个小花骨朵儿都没留。落下的花瓣也被踩踏成了泥一样瘫软污浊的东西。他拿下帽子,在手里不停地扇着。白田忿忿地想,他还说母亲不懂,就他懂?广东定是比这边还热,穿这样厚做什么?
爷俩并排躺在卧铺的下铺上,中间的小桌上放满了餐食。打上车开始,白先达就一头拱在铺上睡觉,除了上厕所,就连吃饭都要白田备好了叫他。要不是帘子一直开着,光看白先达的作息,很难辨得出一天还有昼夜的分别。
白田百无聊赖地闭上眼睛,耳朵便成了他最敏感的器官。他分得出火车跑在空旷原野上与穿过狭长隧道的声音,也分得出进出站鸣笛与交汇鸣笛的细微差别。他尽情享受着这段安静的时间,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动静,好在白先达没有再说话,尽管他的呼噜多少会影响休息,可白田依旧觉得这是他难有的安静。他甚至想,如果父亲只会打呼噜,不会说话,那该有多好啊!可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他一定会连带着厌恶这个世界上所有打呼噜的人。
在某个人头攒动的站台,他突然睁开了眼睛,一种莫名的紧张情绪揪住了他的心。快到了,快到广州了!现在是下午一点钟,再有三个小时四十八分,就到了。
他就要见到纪伯伯了,那个才高位重的教授。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是白田心里标杆一样的人物。一个寒门,不过也并不完全准确,应当是一个往围子里走出去的农家孩子。在纪家一门众多孩子中,他排最中间,也就是说他既不受宠,也没有过分的优待,只靠读书做学问,一路考到了广东,留了下来,并且引着家中的兄妹都到了那里,谋得了不错的生活。这完全符合白田对于英雄主义的幻想,不声不响,作指引和照亮别人的光。后来,也许是很久没见,也许是长大了的男孩对英雄的认知中添加了其他元素,也或者是听过某些关于其家庭道德事件的传闻。总之,在后面很长的一段年月里,白田几乎把他忘记了。直到刚刚,在这段路程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才又一次想起记忆中的这位伯伯。
纪伯伯有个女儿,白田拢共见过她两次。如果细细回忆那两次会面,他只能归结为四个字:一地鸡毛。其中的尴尬难堪,让他任何时候想起来都是一种隐痛。他们第一次见面,具体时间和地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在一节船厢里,昏昏暗暗的,可能是刚吃过饭或是去吃饭的途中。大人们说着自己的话,他同那个妹妹也说着什么。忽然白先达提议让他们就一个话题来场辩论赛。白田压根没有见过什么辩论赛,急得憋红了脸。幸亏船舱昏暗,没人看得清。
白先达很是兴奋地对纪强道:“听说雪瑞是学校辩论小组的组长,应该很厉害吧?”纪强谦虚着说:“哪里哪里!不过是小孩子们的把戏。”纪雪瑞倒是接过话茬道:“叔叔,我不想比赛。”白先达没想到孩子会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不由觉得自己的权威遭到了冒犯,便用平日里对白田的口气说道:“不过是一场小比赛,没有输赢之分。你们随便讲上几句自己的观点就是了。”
纪雪瑞坐正了身子,面对着白先达郑重说道:“叔叔,您说的不对。第一,既然是比赛,就不会没有输赢;第二,您知道我是喜欢辩论的,我热爱它,也珍视它,所以不可能像玩闹一样随便对待它;第三,您说的命题毫无意义,甚至是错误的,我不知道您从哪里听到过辩论赛,但您应该至少确保一场辩论有正确的价值。”
纪强见状,笑着打圆场:“这孩子的嘴厉害着呢!我和她母亲都不轻易同她纠缠。”白先达闻言,也顺势笑将起来,轻巧地绕到别的话题上。白田暗中松了一口气,这么厉害的主儿,自己就算是知道怎么辩论,难道就能赢了她?他低声对她说道:“你就应该好好说说,叫他心服口服。”纪雪瑞看看他,认真说道:
“刚刚你的脸已经红透了。”这话既像是回答,也像是责怪,更像是轻蔑。白田扭头看着船外,半天不再言语。
第二次是在某一年的元宵节,两家一块吃罢晚饭,跟着全城的人走出家门,一起逛花灯。白田印象里,那年的元宵与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到处是人,随便从哪个方向走都会被卷进人流。也到处是灯,每个孩子手里都拿着透亮的花灯。白田依旧是空着手。白先达认为男孩子家没必要玩这种玩意儿。白夫人呢,不会做灯,也不愿给他买,她总说没必要赶在这几日去做冤大头,出了臘月,想买多少就可以买多少。真过了这几日,再也没人想得起要去买灯了。父亲的拒绝,母亲的许诺,就像是过完元宵被丢在垃圾桶里的花灯,令他硌硬。
白田问纪雪瑞是否想要一个花灯。这一方面是出于父母的叮嘱,要多照顾女孩;另一方面如果是雪瑞提出来,或许自己也能得到一个,并且是在不挨骂的前提下。但她摇了摇头,表示每年都玩儿这个,早就腻了,没什么意思。白田稍稍有些失望,低着头用脚尖踢着一块小石头,哦了一声,应和道:“是没什么意思。”
“怎么没意思?我觉得很有意思,我去要钱买,咱们一人一个。”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姐姐,也是纪家的孩子,约莫十三四岁,正是张扬骄横的年纪。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她已经冲到大人面前,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伸着,笑嘻嘻地向纪强讨钱。其实这也是当地过年的习俗,况且纪强也很乐意看到孩子有着孩子该有的性子。白先达和夫人的面色却并不好看——他们向来待客没有让客人开口要的道理,因而当纪强招呼几个孩子都过来一同去买时,被白先达夫妇拦下来,抢着要付钱。
此刻白田倒不敢上前了,他走得很慢,朝父母的方向几乎是挪动着脚步,与纪雪瑞也拉开了一段距离,怕被父母看出自己想要的心思。等他终于挪到摊前的时候,大家都在等他。白夫人也已经同摊贩砍了好一会儿价了。白先达觉得有些丢脸,用手推开夫人,从兜里数出六张钱来,扔在摊子上,让他们抓紧挑。姐姐一下就选好了心仪的仙子图案,雪瑞挑的是玉兰花,只剩下白田了。
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站在花灯摊前,从前哪怕是路过,他也未曾瞟过一眼,生怕父母说他不懂事乱花钱。有这样多的图案,一时间让他看花了眼。白先达在边上催他随便拿一个。母亲还在不停地嘀咕:“哪里就会这么贵了,还不给讲价?”白田觉得眼前一片大亮,晃得他都快站不稳了。红蜡烛不停地烧着,仿佛将他罩在里头,热得要拧出水来。
他后退着摆手道:“我不要了,我从来就不喜欢这东西。退一个的钱吧!”小贩一把将钱收了起来,劝他道:“大过年的不买一个玩儿?大家都有呢!”白先达更是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装什么?不是你捣鼓的,她们两个女娃子敢张嘴要东西?”他想要解释,白先达已经快步走到纪强的身边去了,剩他一个人在摊前拿着一只孤零零的花灯。
那个花灯上究竟是什么图案呢?白田还在回想,但他真的记不得了,好像是自己挑的,又好像是纪雪瑞替他挑了一个递给他的。但当时的心情他却记得十分清楚,不但没有任何喜悦,反而是一道耀眼的耻辱!尽管那是他第一次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花灯,那小小的、一根杆子就能挑起来的纸灯笼,在他手中沉重无比,压得他在日后的很长时间都不能看见花灯。
他还记得纪雪瑞问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难过。他想说那不是难过,是委屈,是折磨,也是无法表达的愤怒。他告诉雪瑞,自己可能回家会被骂的。雪瑞问他为什么。
“因为他们觉得是我让你们要的。”
“可是跟你没关系啊。”
他叹了一口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
“我去和他们讲。”
“你去讲了,”他忍着泪,踢着脚下的碎砖头,“他们就会觉得连这件事也是我让你去做的。”
后来雪瑞好像就没有再讲话了,她走在前面,提着白玉兰花灯。自那以后,他们一家子走出了白田的世界,也被遗忘在他世界的尽头,也许是开头。那次有没有挨骂呢?白田记不得了,反正从小到大挨的骂太多了,由头也太多了,多一次少一次又如何?
“嘟——”这应当是到广州前的最后一个站点了,白田先叫醒了白先达,然后开始从铺下收拾东西。他拖出预备要送出的礼盒,小心地吹拭着面上的浮灰。有一片玉兰花瓣粘在上头,不知道是在候车室还是车厢里粘上的,已经干巴得缩了水,颜色也是难看的黑。白田想将它拿下来,但是已经干在上面了,就像印在花灯上的暗纹。于是他把礼盒放在腿上,用手摩挲着它凸起的纹理,那地方也更黑了。他停下手,呆呆地看着窗外。
下午四点半的光线仍是好得不像话,忽而一排排高大的树木闯进白田的视线,绿叶葱郁,花瓣洁白,一直向上绽放,手掌一样托着空中即将西沉的红色圆盘。他忍不住将脸贴在车窗上看,此时花期正盛,浓郁的香味几要闯进车厢里来。终于,他们到站了。
两人在人流中被挤下了车。白田小心地察看手中的礼盒,没有什么破损,只是粘过玉兰花瓣的地方在强烈的光线下显得更黑了,与眼前成排成排的玉兰相比,真是不忍直视。它们是那样的自由、茂盛、充盈,以南方的正大光明,衬托他们的萧索和猥琐。
白先达不停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衫,帽子是歪的,米白色上衣星星点点地溅上了卤汁儿,还有怎么也抚不平的折皱。黑皮鞋上面是深深浅浅的脚印,比白面上落了墨汁更加扎眼。
紀强就站在出口处,等着他们走过去。广东的温度很高,很多接站的人穿的都是背心裤衩,夹脚拖鞋,依然热得出汗,要不停地拿手扇风才行。纪强上身是短袖翻领的Polo衫,下身水洗长裤,脚上是一双网眼凉鞋,站在人群中,不失学者风范。相较之下,白先达本就穿得过厚,衣服又不整不齐的,再加上被汗粘在一处的头发,引得好多人侧目。
他快步走到纪强跟前,不住地擦着汗,同纪强招呼道:“这儿可真热啊!侄女没来吗?”纪强淡淡地回了声是,冲着白先达身后的白田笑了一下,自顾在前面领着他们走。三人一路并没有太多的交谈,一个劲地闷头赶路,像是要尽快脱离开某种不祥的境地。
纪强将爷俩安置在学校门口的招待所,说,你们路上走了这么久,肯定累了,先休息一下吧!说完,嘱咐前台吃喝住全由他来统一结账。然后,推脱说晚上还有课得赶回去,断了白先达一起吃饭的念想。
纪强走后,两人坐在招待所的床上,相对无言。白先达先是错愕,然后是掩饰不住的气恼,不晓得这位教授怎么是如此的待客之道,自己本也是应邀而来的呀!想了半天,终究也没个头绪,索性一股脑儿脱了个精光,跑进厕所冲凉。然后带着白田去餐厅,海鲜点了一大桌子,还要了好些白酒。
接连几天,除了留言给前台让白田来学校见见老师,纪强都没再过来。白先达先前还能用他忙来开解自己,可一直这样,怎么也说不过去了。每日除了吃喝睡,再没别的事可做,甚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约莫又住了一个礼拜,他终于受不了了,托前台告诉纪强自己要回去了,才又一次见到他。
还是这段路,不一样的是,这次白先达拽着两个硕大的皮箱,气鼓鼓地走在最前面。好几次他走错了路口,被提醒过来,仍然能超到最前面,一直走在二人前头。到了车站,他也并不道别,径直爬上车厢,将箱子一扔便躺下了。白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看车上,再看看旁边的纪伯伯。
纪强依然不疾不徐,保持着教授风度。眼看着车快开了,他拍着白田的肩膀问道:“大侄子,你可知道这个世上有一样东西是最慢的吗?”
白田摇头。
“是人呐!什么都会比人快,比如这火车的速度,比如这玉兰的香气,比如不胫而走的消息!”
回到家后的白先达,从不对人谈及此次旅行的具体细节,对来询问的人也总是报以一笑,满含回忆但讳莫如深的微笑。他照常去单位上班,看见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小姑娘,故意绕开。“这些个饶舌的长舌妇!”他在心里恨恨地骂道。可终于有一次,他分明听到了“招待所”三个字。那哪是三个字?分明是三颗子弹,一颗一颗地射在他心上。他愤怒地冲出单位,走下凹地,习惯性地去找那个卖卤味的小贩。不久前他刚安排好的摊位,如今又被人挤到最角落的地方了。白先达无视他哀怨的眼神,问他要了包花生米。正准备回去,却被小贩叫住付钱:“白先生,我这是小本生意,您多担待。”
白先生!白先生!白先达气得一把将花生米塞进包里,头也不回朝家赶。他不再是白主任了吗?是啊,他从来就不是白主任!领导原本暗示这位子是要给他的,现在坐上去的却另有其人,难道是自己会错了意吗?不是!一切都变了,从广东回来都变了!
他奋力地向凹字的高处——家的方向——爬去,不一会儿他就累得直不起腰来,只能头伸着朝前走。他从未觉得从这个底部向上走会如此费力。中间他停了下来,看向正对着的窗户,不由得又是一阵无名火,为什么不开灯!为什么总是不开灯!是,天还没黑,那就可以不开灯了吗?
白先达恼怒地冲开家门,正预备发作,看到夫人已经摆好了饭菜。怒气再次像一个硬块哽在喉间,又问道,白田又没回来吗?还没等人回答,他便自顾自地发泄起来:“谁又对不起他了,要他天天躲着?老子累死累活,还得给他当孙子!”夫人用头点了点房间的方向,暗示他说话小点声。白先达的脸登时憋得通红,猛地窜过去一把推开门,看见正在读书的白田,瞬间便像泄了气的皮球。讷讷地问道:“看书,为什么不开灯呢!”
窗外雨后微晴,天色尚明。凹地窝里人头攒动,热闹如昔。白玉兰高高挺立,状如冠盖,倒比之前长得还要好些。白田合了书,从抽屉里摸出一朵干花想当书签夹进去,发现太厚实了,不合适。那是他从广州带回来的,生长在南方的白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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