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施随
于凌晨时分,我和凌晨向地平线上眺望,远方一无所有。
一
如果有一架无人机,从地面起飞,升高,升高,再升高,越过小河、田野、屋顶,升至电线杆以上,再向上,高出附近高速公路的广告牌,与远山的顶端齐平,向下俯视,据罗总说,在那样的视野下,奥莱是航舰的形状。
好几次我从高空的梦里跌落回现实,脑内一片空白,在清醒的前几秒里,我总是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要花上几秒钟,缓一缓,等意识渐渐回笼,才一点一点想起来,此时此刻,我是在奥莱的腹舱之上。在水泥与白墙草草敷衍的这间店铺里,夜晚的海浪已经彻底褪去,我看见凌晨在对面昏睡的面孔,又慢慢闭上眼睛。
一年多前,我们刚来的时候,奥莱还不叫奥莱,叫商场。今天是旭日商场,明天改叫耀阳商场,后天又变成白光商场……那时候我和凌晨也还互相不清楚底细,为了撑场面,各自对于过去的招商经历侃侃而谈,彼此互称经理。我们在临时搭建的办公楼里各据一隅,放任脚下的夯声在骨骼里扩散回荡;后来钢铁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也加入进来了;哐啷啷啷,时常有空管于工地掉落,被谁拾起,哐啷啷啷,又再度落下……
商场的生长就这样轰轰烈烈地扎根进入我们的身体中,与日俱深。随时我们一起身,就能看见后面的砖石在荒芜中破土、发芽,而后一点一点地竖立、攀升……工地的生长正顺应了四季的规律:春日热烈;雨季消沉;到了严寒的冬季,场内时间自动变慢、变慢,直到凝结成冰……
罗总的野心鼓舞着我们,他说要将这里做成全省最大的商业中心,之后向东拓展,开二期、三期,家具城、美食广场,打通连贯,做到全国最大,甚至于移平西边山头,连通机场大路,做亚洲第一。
——那样一个存在于理想中的商场是如此之大,大到超出航舰,成为航母,成为城池,让人为之激动,也为之害怕,我们不得不吹嘘起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奢侈品大牌,迫不及待地把这艘船在纸上填满,好让自己能够与之匹配。
这种日益强烈的恐惧不因商场的日渐成型而消减,相反,随着完工,它越来越庞大、具体……直到罗总因为资金链断裂,推迟开业时间,临时办公室连带着行政罢工、建筑工人集体闹事,担忧终于变为现实,一切才尘埃落定。
商场就这样以一个无限接近完成的状态被固定下来,但三百多间店铺的招商也足够让我们压力山大了。这两年县里好几家商场同时在建,四面八方各据一角,每个都想占据先机,到处都在招商,到处都在招人,我和凌晨不过是在这股热潮中被打捞起来的两个虾兵蟹将而已,却要临危受命。特别是原先的招商副总也跑路后,这一职务空缺就摇摇晃晃地挂在我们面前,让一切变得更加鸡肋。
彼时我们已经互相摸清了底细,又都是本县人,也就不再那么防备,深知虽然都在商场待过,但顶多也就是经理级别,来到这里,贸然地被冠以一个总监的头衔,最先吓到的是我们自己。
临时办公室拆迁后,整个公司搬去罗总另一处驻地办公,我和凌晨则提前进入场内,除了周末放假,吃住都待“船长室”。在那间全商场最大的店铺里,在唯一通电的那个插头上,插着一只巨大的拖线板,分流出各式的电线、充电器、USB线,黑的、白的,满地乱爬。
——这一切象征着我们狼狈的现状。
招商这行和销售一样,虽然没有就业门槛,但是需要提供与自己职位相当的品牌入驻。虽然各大品牌每年有计划开店数,但总的来说狼多肉少。从一通电话、一场酒席开始,到看场地、谈价格,到签订意向合同,再到最终店铺入场,中间的每一步都是一次惊险的跳跃,无数品牌无数酒席无数人情往来,堆叠在一起,成为一座茫茫不可越过的高山,而我们才刚刚出发。
每天早晨,我和凌晨习惯性地站在商场二楼的船舰上,看着远处罗总曾经指向的那个方向,北邊,他说:“看到没,那条路一通,我们立马开业。”
这于我们并不是种安慰,反而增加了莫名的忧虑。那条路从奥莱的前身——老车站时代就讨论说要建了,一直没有下文。虽然这几年县里到处都在修路,到处都说要修路,但没几条是真正修成的。全县的路都陷落在这个怪圈里,一条条排着长队等待着,不知道何时被人启封,也不知道通向何处。奥莱门前的这条路化为其中一条,我们站在队伍之中,左顾右盼,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每周周一我和凌晨拿着烟灰缸、茶叶罐和热水瓶来开部门会议,听部门里新招来的几个专员一一汇报最新的招商情况。他们摊开记事簿,自述打了多少电话,又预约了哪些人来看场地;而后周二我们两人带着电脑去罗总办公室,代行总监职务,看他点燃一支烟,听我们重复昨日收集到的说辞……不论是部门会议,还是和罗总的三人会议,虽然在五分钟内就能够结束,但所有人还是尽量将它拖得长久些,语气足够慢,细节足够琐碎、态度足够陈恳。里面有些汇报情况是真的,有些是假的,它们与烟灰、残茶、暖气混在一起难分难舍,直到把一场会议开到烟雾缭绕、水瓶枯竭、众人沉默,才算罢休。
会议以后,所有人如释重负。招商专员四散去本地、外地跑商场、联系客户,我和凌晨则滞留于此,打一通又一通的电话,接待一个个不期而至的访客。说不清自己是在忙碌还是在虚度,当我们面对着标成各种色块的CAD图纸,一次次地把原先预设的一线品牌划掉,换上一个个二线、三线品牌的时候,那个理想的商场距离我们越来越远,而现实的这个越来越潦草、粗疏,不忍细看。幸而罗总向后者妥协,决定自降身价,把商场改名为“奥特莱斯”,我们才算找到一点自知之明。
与商场相比,奥特莱斯的生长环境更野蛮,它是被城市流放的卖场,是一种体面的自贬——这用来概括我们当下的处境,恰到好处。我和凌晨站在这一市县的过渡地带,视线越过周围的荒地、草野,再往远处,是小小的农田、村庄……要一直一直看到尽头,看到地平线,看到虚无之处,才能产生一线似是而非的错觉,但那何尝不是一种希望?
我们在这个希望的终点线上等待着,徘徊着,直到在春日的某一天,远方的地平线有一小节灰了些,发芽一般,于虚空之中,画下铅笔印样的第一笔。
二
新路的修筑,给我们带来些许鼓舞,特别是奥莱门口也装上修路的围挡之后。船舰上的绿化终于得以正式开始推进,接连几日都有工人进进出出,忙着植树、种花、铺草皮……其中有十几棵椰子苗成为重点保护对象。它们个头不小,一棵有将近一米多高,全部被种在奥莱甲板的中心位置,预计以后会成为标志性的景观,而其上,是奥莱高高扬起的船帷和风帆。
它们就长在我们所住“船长室”的正面,几乎每天一起床就能够看见。椰子树的翠绿为奥莱带来了莫名的生机,越过它,我们看见外面的那条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生长。每一天商场面前的围挡前进一点,路就长一点。之后几天没有留意,它就已经于田野上空凌越而起了。
新路把附近的居民吸引过来,每天清晨、黄昏,都有人来散步,走着走着,就有人在奥莱门口探头探脑问,能不能进去看看?
这其中老人和孩子居多,也有些年轻男女,他们昂首阔步,追打笑闹,穿过一楼空旷的停车场,走上二楼,去到航舰的甲板上,碰一碰椰子树嫩绿的叶子,呼吸着初春空气中甘洌的青草气味,谈笑风生。
直到太阳将落未落之际,晚霞穿透整个船舰,银色的栏杆返照金红的光芒,天空微醺,一切才沉寂下来。在其中的哪一天里,我和凌晨惊讶地从“船长室”里走出来,也站在了这群人之中,驻足远视。夕阳下的新路是如此宽厚温润、洁白宁静。凌晨说他以前从没注意过这么好看的夕阳,我说我也是。光芒毫无差别地在人们的眼睛里流散,我们趴在船舷的扶手上,垫脚向路的对面张望,依稀可以看见那头,最远处也有小小的人活动着、挥着手臂行走着,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新奇之感,难以言喻。
不过视线看到这里一般就再也难以往前了,只能收回来,收回到两段路中间那个巨大的缺口上,一点一点,落日用巨大的想象补充了它。所有人站在甲板的一侧,不知不觉倾斜了身体,像是因此可以距离天空近一点,更近一点,在这样的合力下,如同幻觉般,船身似乎也随之微微偏转,像是一个预备加速的动作……被一种想要干出一番事业的心情鼓动着,我和凌晨开始和专员们一样外出跑商场,寻找合作机会。
我们最先去的是本地商场,都是在这几年里完工的项目,名字虽然听过,但大部分还是第一次涉足。它们如庞然大物在我们眼前拔地而起,颠覆了旧时的记忆,我在过去与现在的错位印象中,走进一家家商场的内部。
它们的规模与奥莱基本相当,外表形态各异,名字也别出心裁,不过内部从品牌到装修设计都千篇一律、大同小异。看似家家户户商铺大开,但顾客零星,店员无力施展,还有些已经贴上了转让店铺的联系方式,冷清之气扑面而来。
坐在一间间空空荡荡的商场中央,我们记起这里是从前有名的“招商城”,那里是全县最大的厂,还有些地方,明明熟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不知道它们是在什么时候倒闭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转手重建的,不禁唏嘘,建筑的逝去和人的逝去一样,是会被取代的。
受不了这种萧条,这次以后,我们转而去市里。
从高端购物中心到低端卖场,我们无一不进,它们都是已经成功运营的商场。无论大的小的,新的旧的,评判标准只有一个,就是品牌。在小商场中,我们挑剔那些挤挤攘攘的店面拉低了品牌档次,试图在头脑中将它们在奥莱中排列重组;而太大的商场,熟悉与陌生的高端品牌堆叠在一起,我们虽然羡慕,但对之望而生畏,毫无非分之想。城市商场的一切原本是为我们所熟悉的,我们就是从这里出发回县城的,但现在作为旁观者,说不清是淡漠还是茫然。我们深陷于各色品牌的迷宫中,转了一圈又一圈,晚上回到奥莱那间小小的“船长室”,冷清与热闹之间的反差让我们日渐焦虑。
面对着脚下不断延伸的马路,以及对面逼近的势头,我们产生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紧迫感,带着整个团队在外面请客、应酬,我们尽量保证每周都有一到两个品牌来奥莱看位置,因为急于提高入驻率,商场的租金我們已经给到最低折扣,用凌晨的话来说“差不多白送”,但成果依旧惨淡。
压力之下,我和凌晨常常冒出离职跑路的想法,可是等到夜幕降临,酒席散尽,我们还是东倒西歪地沿着那个熟悉的方向走回去,上到那艘停驻已久的航舰上,打开“船长室”,仰头倒下。
我们必须真的相信那是一艘航舰,才能闭上眼睛,一觉到天明。
罗总常常过来视察,有时自己一个人,有时带几个朋友,来得次数多了,他开始厌倦这里白日的冷清,让我着手联系商家搞一次特卖活动,又指挥凌晨去联系做大牌广告的朋友,无论如何先把场子搞热起来,营造商业氛围。
旋即一幅巨浪滔天的广告布,从天而降,滚滚落下,挂在了奥莱航舰的船帆上。那上面的图样简单直白:“奥特莱斯”四个大字从上到下排列。背景是一对青年男女带着一个小孩,笑嘻嘻地拎着购物袋,作出满载而归的样子。
我站在广告布底下,强忍着塑胶难闻的气味,抬头仰望这巨大的一家三口,小孩硕大的脚踩在我的头颅之上,让人产生一种进入巨人国的恐惧感。
“奥莱的船帆升起来了!”仿佛迎着海风,罗总站在船头,笑得像一个快活的船长。傍晚时分,越过他身体的轮廓,我看到远处的夕阳,以及夕阳下渺小的人群,他们看上去微弱如浮尘,缥缥缈缈,一碰就要散。
不几日,风帆的另一侧挂上了一样的图片,船身两侧则分别贴上了我们已经敲定入驻的品牌广告,都是罗总自己贴钱做的。为了保证远处高速、高铁上的乘客能看到,每一幅广告的尺寸都大得夸张,颜色也足够鲜艳。
黑白布散发出的油墨和塑胶味道整日挥之不去,所有人来来往往都要掩住鼻子,椰子树们蔫头耷脑地立在它们之中,我和凌晨睡在旁边店铺里相当于是人工排毒。风吹日晒了两三周,难闻的气味才渐渐开始消散。
三
临近夏季,修路也加快了节奏,挖掘机、推土机、压路机轮番上阵,昼夜不休。从此我们的睡眠变得波澜起伏。近光灯、远光灯一次次在“船长室”里擦亮、扫射,倏忽一下又骤然消失。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哗啦—哗啦—”,好像船尖犁开层层的波浪,我们久久地迷失在与大海有关的梦境里,寻找靠岸的契机,直至天亮,光芒铺设整个船舰,我们从混沌的困意中挣扎出来,走上甲板,向外张望,才发现其实搁浅已久。
这期间唯一称得上重大的事情,是女装特卖会。初时声势浩大,有五六家品牌的货车陆续进场,它们满载着衣服浩浩荡荡地开进奥莱。货物在入口位置倾泻而下,激起尘土飞扬,哗哗啦啦占据了五间商铺还不止,几乎要溢出门外;另外还配了几车衣架、裤夹、铁架之类,叮叮哐哐,于店内列列排开,如同军队,整装待发。
这一切的堆聚之于我们而言,等同于满仓的粮食,让我们增加了底气与信心。为了确保活动效果,我们提前做了不少宣发,招聘兼职辅助销售,临时场地也早早装饰完毕……
直到一场暴雨来临。
第二天一早我们来到楼底下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屋顶遭不住强降水开裂了,漏雨严重,有两间店铺的衣服遭殃,夏装受损大半,冬装羽绒服类也有一部分浸湿。因为担忧衣服发霉发臭,我们决定把所有的东西搬上二楼,正值休息日,底下的几个招商专员全部被召唤回来。所有人分工合作,轮流运货、拆袋、挂晒。
一件件衣服,被我们拆开、翻阅,都是陈年旧货了,凌晨唰唰抖开它们,颜色暗沉,样式老气,散发出一种压抑已久的沉闷味道。
所有人大呼上当,别说3折,1折恐怕都没人要!这些沉睡已久的T恤、长裙、吊带、衬衫、短裤、坎肩、夹克、牛仔……就这样被我们匆匆唤醒,重见天日。它们老老实实地穿上衣服架子,在店铺里排列开去。在没有吊灯、没有陈设的白色空间里,水滴成柱,地面积水横流,衣服布料又湿又厚地簇拥在一起,静静的,愿打愿挨的样子……
我们让自己完全投入到这一枯燥的工作中,塑料袋拉开的“稀哗”声与衣钩触碰立架的“叮当”聲回荡于空旷的店铺之中。不知饥渴,不知疲倦,昼夜轮转,我们在这之中找到一种久违的充实。每一件衣服都是一个新奇而未知的礼物,根据习惯,我们将它们按照季节、薄厚、类型划定不同的区域,而后搭配、排列、互相参谋,给出意见、推翻、调整。
这何尝不是一种耕种?
我们亲眼看着一间间店铺如同荒田,一点点被栽植、被嫁接、被填满……
也许是习惯了商场空荡荡的样子,乍一看见满满当当的衣服,唤起我们曾经关于商场的梦想,有种莫名的成就感。凌晨说,这对于他的冲击不亚于第一次见到西安的兵马俑、首都的万里长城。
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们开了太久的天窗了。
特卖会整整开了十天,开始于平淡,结束于惨淡。
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这还是打击了我们的积极性。商家那边对于在此开店的事开始含含糊糊,迟迟不作回应。大雨连绵下了几天后,一大批衣服被匆匆运走,剩下的滞留于卖场,等人认领。
它们挂了一天、一周、一月,慢慢开始积灰、泛色,肉眼可见地荒芜下去。我和凌晨试图用塑料袋盖在上面延缓它们的衰老,但是那石膏一样凝固的形状使我们害怕,它仿佛提前为我们剧透了奥莱的最终命运。我说“只有尸体才被这样覆盖”,于是我们又把它们释放出来。
因为雨水,以及潮湿的缘故,有很多衣服渐渐开始发霉,霉菌如瘟疫一样在店铺内散播开来。T恤传染裙子,裙子传染坎肩,坎肩又传染给裤子……气味日渐锐利,如同苦药一样的幽怨气息整日缠绕着奥莱。
我们不得不在天气晴好的日子把它们推出去晾晒,各式花花绿绿、粗细软硬的布料在甲板上件件排开,随风飘扬。中午时,我们从两头往中间递进,给它们调换位置,确保每件都能晒到。
凌晨称之为“晒麦子”。
在等待商场正式开业的日子里,除了招商,这成了我们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虽然不用担心失窃,但我们还是常常驻留在二楼的甲板上,在无数的衣服中间,占据一张长椅,或坐或躺,打发时间。
除了我们脚下的这艘航舰,在那个远方里的一切都在顺利运行:新路上工人们钻地的铮铮声从高空传来,悠扬、惬意;空气里漂浮着《茉莉花》潮热的水汽;高铁的线路已从试运行到正式投入使用。我们坐在甲板上,远远的可以看见列车白色的行进轨迹,因为隔得太远,又有窗子的阻挡,完全看不见里面有什么,所以它们看上去就只是一辆辆空白的列车,玩具样小小的,假的一样。
我说,不知道那上面的乘客能不能看到我们这里。
凌晨也正看向那个方向,他说肯定不能。
我知道。但我止不住想象自己坐在那其中的某辆高铁上,在窗口,往旁边看,在匆匆一瞥里,或许能看到两个很小很小的点,落在一群衣服中央,小小的,大约也是假的一样。
我们坐在这个假象里,和衣服、马路、列车、万物一起接受太阳的炙烤,疲困得一动不动,直到太阳落下,我们起身,合力把衣服推回店里。
夜晚以后,凌晨在店铺中点燃艾草,烟味升腾与霉味对抗,两种味道在商场之中攻城略地、争执不下,最终又叠加、复合、升腾,而后它们熬煮出了盛夏。
盛夏对我们来说,完全是海的季节。
白天,我和凌晨头戴安全帽,汗流浃背地和修理工一起进场,加固防水层,修补裂缝,检查水电、排线、预留隔间,与商家确定尺寸、设计方案;夜晚,我们躺在二楼的广场上,支一蚊帐闲聊,看世界在黑暗中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直到眼前一切自动变慢,呼吸的频率、喧声的扩散、星星的倒伏……
工头遗留的鼓风机陪伴我们度过了最炎热的日子。美中不足的是它的声音太大,一开就是轰隆隆的震动声,飞沙走石。凌晨将其比喻成直升机,我们是随时会被投掷进热带雨林的战士。我更愿意相信我们是真的在一艘海船上,穿一短裤,赤裸着上身,和其他水手一起,睡在热乎乎的甲板上。在鼓风机带来的呼啸声中夜夜启航,远处卡车震动地面,轰轰隆隆拉动船只向前开进,有时候我恍然觉得,也许我们真能在天亮时分到达雨林。
梦中空气潮湿,土壤丰沛,椰子树高大林立,亭亭如盖。
我们抬头仰望,寻找椰子的踪迹……
后来我们知道,这一年据说是多年难得一遇的酷暑,最高温度创下历史新高,全县的工地都因此停摆了,但我们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因为那条新路,毕竟还在日复一日地往前挺进。
夏天结束之前,面对即将闭合的新路,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伤感情绪,这种伤感与因光影虚度而产生的后悔交织在一起,我自己也说不清它的来路。但其指向是明确的,我希望这条路就停留在此刻——即将弥合的状态,不要再继续向前了;奥莱也停留在此刻,暗潮涌动将开未开;全城时间停摆,此时此刻我这样希望。
我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看着新路中间的空隙一点一点被吞噬干净。
四
罗总赶在新路通行之前确定了开业时间。
之前这个日子一推再推,但推到了某一天,冷不丁的,定下就不再改了。
提前几天,奥莱的所有人员进场入驻。
我们目视着罗总那辆黑色的商务车带领着另外两辆轿车不紧不慢地穿过了奥莱敞开的大门,越过停车场、花坛、斜坡,长驱直入,一路无阻,而后向上、向上,一路开到二楼甲板中央,稳稳停下。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跟在他后面,据说那是新聘请的一支专业团队,他们要全面接管这里。
最先被要求撤下的就是那批广告牌。巨人般的一家三口和“奥特莱斯”在我面前轰然倒塌,如巨型怪兽晒干的皮囊,被众人踩在脚下;其后是那一批被我们反复晾晒的特价衣服,也毫不留情地被处理了;最后是那些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的椰子树,由于和规划的美陈不符,全部被转移至奥莱以外的荒地。就这样,从船帷到甲板到船舵,一间间店铺被罗总收回,清点、检查花了整整半天的时间。我和凌晨一直跟在新来的招商副总后面,回答他的提问,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笑容,对罗总,对其他人,也对我们。他带来的两个助理则面容严肃,一丝不苟。
这日的会议尤其漫长,客服、招商、物业一起交涉,哄哄闹闹,为一个多月后的开业制定各种计划。直到晚上十点多以后,人才开始渐渐散去。我和凌晨留在最后,我们走在奥莱新铺就的石板路上。和往常一样,场内所有的灯都关了,新装的玻璃门反射我们走过的影子。我们看见前方门卫室的灯远远地亮起来了,微弱如海航中的萤火,不可触及。
这天以后,我和凌晨把行李收拾打包,搬回自己在当地的家。而我们在船上的生存痕迹也被彻底抹去,一切回归原位,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我们算是彻底结束了在航舰上的生活,回归岸上。
据说海员在海上航行久了会产生一些心理疾病,比如情绪波动、适应障碍、社交恐惧……我不知道假船也会。在等待开业的那两周里,我的内心涌起一种复杂强烈的不安情绪,这种焦虑情绪伴随着附近新路上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我知道那是装交通灯、路灯、公交站之类的缘故,这一切都是即将完工的标志,但还是听得我心惊胆战。仿佛提前预感到会有什么变数一般,在开业的日子真正到来之前,我一直在默默地蹲守、徘徊……直到这个日子最终无波无澜地过去,也久久无法消退。
开业那天奥莱请了专业主持人和表演队伍,从门口开始造势,唱歌、跳舞、砸金蛋、现场问答、抽奖……音响的波浪阵阵,喧闹把人们推进场内,随着花的香气流动。虽然第一批入驻的店铺只有一半,但到处张灯结彩,努力支撑起了热闹的轮廓。小扇子、气球、宣传单在空中飞舞。所有的售货员都扯着嗓子,用最原始的方法招徕生意。他们声音大,旁边顾客的声音更大,一时间人声鼎沸、欢声笑语。
我和凌晨行走在这个昔日的梦想中,看到曾经熟悉的店铺打开了陌生的大门,折扣广告牌早已迫不及待地立在门口;店员在里面排列衣服、鞋子、背包……顾客在外面穿行;还在装修的围挡上写着中英文双语的“即将开业……”;服务台、电梯、卫生间到处人满为患,一切的一切看起来忙极了。
奥莱就这样开业了,因为仓促,所以一切看上去都是忙乱的,又因为忙乱,带来一种热闹的错觉。开业不久,这种杂乱的浮沫平复下去以后,惨淡的一面如同姗姗来迟的巨兽,缓缓浮出水面。
——正如我们一度预感的那样。
新路的建成和秋日几乎同时而至,好像也就是在一夜之间,那条路悄无声息地闭合了,路中间被刷上标示线,挡车的围栏被撤走,它彻底畅通了。只是与众人期待的热闹、繁忙不一样,它最先带来的是哀乐。
那声音沉闷、悒郁,如同秋季连绵不绝的雨,默默地冲刷着奥莱的每个角落。就算是晴天也好不到哪里去,太阳疏疏朗朗,悬得很高,马马虎虎地照着,巨大的广告牌面向空空的甲板、广场、店铺、停车场自我展示,加剧了空旷。最后场内不得不把背景音乐的声音调大,再调大,好压过那种不祥的气氛。
受不了这种冷清的气氛,我和凌晨时常在饭后走出奥莱。顺着那条路往前走,一直走,走到那个曾经的断口位置,还能看见中间遗留下来的疤痕,好像是一个伤口的增生,除此之外它什么也没能为我们带来。而它还无知无畏地竖起一块新的广告大牌,写上“X县欢迎您”的字样。
站在这条路的中央,回视奥莱,凌晨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想起奥莱的从前。不,当然不是现在的奥莱,我是说从前那个,那个老车站。
我依稀还能闻到,多年前空气里汽油燃烧后的炽烈气味,大巴车、中巴车、个体出租车,从早晨到下午轰轰轰地喘着热气,蓄势待发。
我回忆它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以及,最后一次在这里坐车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什么时候我进入那黑魆魆的大厅排队买票,站在细细长长的L型队伍末尾等待出发;又是什么时候我下了车,顺着那黑黑小小的过道走出来,抬头看一看天。
我想了很久很久,发现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直到我发现奥莱的每一砖每一瓦早已敲打进我的骨骼血肉之中,成为新的历史记忆,我不得不放弃。
五
我们坐在甲板上,看着巨大的船帆,那是奥莱最终敲定的LOGO,是航舰远行的样子,我们就这样坐着,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日出。
太阳一定是被云层压破了,光芒流泻,天空绚烂。于凌晨时分,在这样美丽的天空下,我和凌晨向地平线的方向眺望:
那里有公路、有轻轨,后面还会有地铁、机场巴士、波音737,我知道,我真的相信这一切……尤其在我一次次带着倦意望向远方的时候,船帷随着日出一点一点发亮,在矮小的椰子树支撑起的那片海洋上,熹微的暖意附着于我的双臂,我呼吸着关于未来的一切,我的心为此感动过。
临走前我问凌晨:你说,这是我的桃花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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