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朱安娜
蝉鸣消失后,她们出发前往北方的一座城市观看庆典。期间,太阳落下一次,升起一次,火车变换了三条轨道。桑莎小姐摇晃晃踏入黄昏,她的疲倦比她的行李还要重,她的愉悦比她的裙摆还要轻。07、39和101手拉着手紧跟其后,阴影在07的眉头高高挂起,石块在她们钝重的脚步间滚过。不远处的城门影影绰绰,显出轮廓。桑莎小姐停住,放下提包,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额尖的汗珠,围墙的赤色此时正在她昏暗的眼睛里熊熊燃烧。07、39和101也跟着停住,39想要提起即将滑落的背包肩带,但她的左手被07紧攥不放,右手要用来抱住美美。101吮着拇指安静地笑,黏稠的口水顺着嘴角滴落到衣襟上。呀嚯,呀嚯。07突然叫了起来。呀嚯,呀嚯。39开始小声嘟囔。只有101,她抽出褶皱的拇指,放入饱满的食指,继续用僵硬的无声固定静止的笑容。
“行了,我知道了,都给我安静一会儿。”桑莎转过身,提高音量说。39和07的叫嚷声顿时虚弱了下去。“我们就快到了,看见没有,那里就是城门。”她指了指一个模糊的方向,然后把39的肩带用力往上提。“你,”她下意识地看了眼101胸前的编号,“101,我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啃手指,你记不住吗?”101盯着桑莎那张因为严肃而有点扭曲的脸,欢快地笑出了咯咯声。桑莎叹口气,拎起提包继续向前走,几分钟后她侧过头,她们果然像狗一样跟了上来。狗是可以摆脱的,但她们不能。如果没有她们,桑莎确信自己会得到更多快乐。她猛地加快了步伐,一方面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烦躁,另一方面是因为她们必须得在天黑之前赶到城中央。庆典是晚上7点开始,她们还需要充裕的时间来吃晚饭,找住处。去往城门的人已寥寥无几,夜色和她的饥饿一起翻涌上来,谁也没注意到陷入沉落的太阳此时有着惊心动魄的美。呀嚯,呀嚯。39对怀里的美美说。“跟上我,别走丢了啊。”桑莎回头大喊道。
她们在城门前被拦了下来,一位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官要求她们出示身份证件。桑莎慌忙拉开提包在里面来回翻找,她把化妆包、洗漱用品、两卷卫生纸掏出来以后才记起,证件连同车票都被她塞进了身后背包的夹层里。“别紧张,这是正常的检查程序。”警官带着点安慰的语气说。桑莎把四张印有她们身份信息的硬质卡片整整齐齐地交给他,她发现警官的腰间别着一把枪,她想知道这把枪有没有派上过用场。“你们来得还算及时,再过半个钟头,城门就会关闭。”警官把证件举到眼前,一张一张仔细查阅,看到第二张时,他的目光越过桑莎的肩头,准确地落在了桑莎身后。桑莎不由地握紧了包带,她看出了他的怀疑,但他什么也没说,直到看完剩下的两张,他才直视着桑莎,用一种遗憾但又坚硬的口吻告诉她:“我想你们不能进到城里去,你瞧,我丝毫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但你身后那些孩子,”他顿了顿,“她们似乎有点问题。”
“哦,你说她们?”桑莎涨红了脸,“是的,她们,她们的脑袋,像你看到的那样,她们的智力在小时候受了点损伤,不过我敢保证,”她努力调整着自己混乱的措辞,“她们全都很听话,绝不会惹是生非。”
“您敢保证但我可不敢保证。”警官清清嗓子,把身份证件塞到了桑莎手里,“今天是庆典,我要保证的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潜在的危险。”
“但我们坐了两天的火车才到这里。”桑莎试着乞求他,“我们就是想看看烟火,我们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只是想看看烟火。”
“这里没有一个人不想看烟火。”他耸耸肩,指着城里的行人说,“他们都是从大老远过来,没什么好特殊的。”
“真的不行吗?能不能通融一下呢?她们,她们是第一次参加庆典,我也是,”桑莎听到自己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明天我们就得回疗养院,我是说,如果错过了今晚,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么大的烟火了。”
“我很抱歉,但没办法,人人都得按规则行事。”他的视线从桑莎脸上移开,“那边的,过来一下。”他朝一个流浪汉招招手。
“你好,警官。我是去参加庆典的,我有证件。”他在裤裆里上下摸索着,最后掏出一张脏兮兮的卡片,“瞧,警官,我没骗你,证件齐全。”
桑莎往后退了两步,她讨厌闻到他身上腐烂的气味。
“你不能进去。”警官没有接过那张滞留在半空中的卡片。
“我为什么不能进去?”他放下举着证件的胳膊。
“因为今天是庆典。”
“不用你提醒,我知道今天是庆典。”他挠着长癣的手背,咂了口唾沫。
“我已经说了,今天,是庆典。”警官神色威严。他比流浪汉高了一个头,他说话的时候,桑莎总觉得那声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好吧,看来庆典只欢迎漂亮女人啊。”流浪汉扭头看了看桑莎,“支持警官工作是我们的义务!”他笑着对警官敬了一个松松垮垮的礼,“再说了,一切为了市民嘛。”
流浪汉摇晃着向城外走去,警官和守城的士兵靠在一起开始小声交谈,距离城门关闭的时间越来越近,似乎不会再有新的人到来。桑莎站在原地,半张着嘴,她认为自己必须得说点什么,如果她什么都不说,她们就会和那个流浪汉一样,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这无疑是最糟糕的结果。然而她的喉咙莫名地阻塞住了,连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07、39和101依旧手拉手站在路边,她们对目前的状况一无所知。不,也许她们知道点。07和39从未如此安静过,她俩低头看着地面,动也不动一下。101放下沾满口水的食指,合上空洞的嘴巴,呆滞地注视着桑莎,好像在等她做出什么决定。
桑莎深吸一口气,抓起101的手腕把她拉到警官面前:“警官你看,她这个样子能做什么呢,她什么都做不了的,她一点危险都没有,她们穿得干干净净,话都不會乱说一句,蚂蚁都踩不死一只。”桑莎像吐出一口浓痰那样把胸中的愤怒吐了出来,“我们谁也没招惹,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因为突然被打断了谈话,警官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多半是出于好奇,他打量着眼前这个——他竟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他想称她为小孩,但她明明发育成了一个女人才会有的样子;他要是称她为女人,她的脸上又挂着一个孩子才会有的神情。她同时回赠他以天真的目光,当她看到从他鼻中探出的一根蜷曲的鼻毛,她把拇指重新放回口中,咧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不管你信不信,我向来主张爱护女性,但要是有人胡搅蛮缠,”警官的左手缓缓地搭在了枪套上,“我可不管他长没长鸡巴。”
好了,全都完蛋了。桑莎对自己说。她的心脏重重地晃动了一下。她知道如果继续纠缠下去,她将会亲眼见证那把手枪怎么派上用场。她领着07、39和101向一棵梧桐树走去。她把手提包和肩上的背包放到树旁,然后靠着树干筋疲力尽地坐了下来。39也學她的样子坐了下来,07和101蹲在那里,拨弄着地上的沙土。桑莎取出面包,就着凉水大口吃了起来,她望着浸没在灯光里的城门,心里和结冰的湖面一样沉静。她没有产生一点思绪。很明显,一切都完了,她们不能参加庆典,不能站在城中央观看烟火,不能和人群一起欢呼,更不能完成院长交给她们的任务。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撕下一块面包,再把它送进嘴里。她干涩的胃部正在被面包填充着,这让她有了点舒适的感觉。07听到了咀嚼食物的声音,抓起一把沙土朝桑莎脚上扔了过去。七!七!七!桑莎本来不想搭理她,但07的叫喊声像防空警报一样盘旋不停。桑莎重新拾起她的疲累,打开了一罐牛奶。07接过牛奶,仰起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七!七!七!桑莎又撕开一袋面包,07立马夺过去风卷残云地啃食着。她们总是吃得那么凶猛,像一头野兽,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的确和动物区别不大,而且她们食量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该有的进食量。十一二岁?大概是十一二岁,也可能是十三四岁,桑莎记不清了,毕竟疗养院里有那么多孩子,有的是被父母送来的,有的是从路边捡来的。她们的脑袋大都有问题,由于先天或后天的原因。为了方便管理,院长给这些孩子编了号,号码就绣在红色上衣的胸口。上衣和裤子是统一定制的,鞋子也是。不管她们有没有自己的姓名,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已经习惯于用编号称呼她们。桑莎看着她们粗壮的胳膊和高耸的胸部,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带有侵略性的生命力。好像那些本应供给她们脑子的养料全被其他部位吸收了,于是她们的肉体以令人惊异的速度生长发育。最让桑莎惊奇的是,她们长得全都一个样,像极了怪物史莱克。没错,要是美具有相似性,那丑也不例外。有时候她甚至怀疑上帝在造她们的时候抱着恶作剧的心态,如果他能稍微认真点,她们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
她给39和101也分别打开了一罐牛奶。101两手托着牛奶咕咚咕咚地喝,喝完后她又吮着拇指,空罐子被端正地摆在了腿边。据医生说101是疗养院里最聪明的,桑莎总觉得她只是不会说话,但其实她什么事都明白。39先是自己喝了一口,然后迅速地把剩下的倒在了她怀里的围巾上。桑莎尖叫着拿走她手里的牛奶,抑制不住地打了她一巴掌。巴掌落在了右脸,清脆又响亮。桑莎微微喘着气,她的手开始发烫发麻。她在这阵炽热的酥麻中感到了些许后悔,她知道自己不该打她,但没有办法,她安慰自己,谁都有丧失理智丧失耐心的时候。虽然以前也有,偶尔也有过……她们真的有本事让你火冒三丈。桑莎蹲下来,抚摸着39红肿的脸,而她们惹怒你之后,又用无辜的可怜的迷茫的眼神看着你,好像错的不是她,而是你,你才是那个健全的人,所以你怎么能和一个智力低下的孩子斤斤计较呢?即使你用指甲掐她,用巴掌扇她,她都不反抗,也不哭不闹,好像疼痛会和酒精一样悄悄挥发。所有这些反而让你体内那个储蓄着暴力和残忍的阀门旋到了最大。桑莎把39怀里的围巾拎出来,用纸巾擦净了上面的牛奶。“来,给你。”桑莎说。
美美,美美。39轻声叫道,她看了一眼桑莎,又看了一眼围巾,皱巴着脸笑了。桑莎记得,自从疗养院购入了一台会唱歌的摇摇车,39的怀里就抱着这条叫美美的围巾了。围巾是当地慈善机构捐赠的,粉红色,涤纶材质,下摆有一圈流苏。39把它折成长条状,中间用布条扎紧,从远处看,好像它真的变成了一个叫美美的女孩。每天下午,39都会和她的美美一起去坐摇摇车。桑莎一想到那台花里胡哨的摇摇车,头皮就瞬间紧绷了起来。因为摇摇车离她的房间不远,她曾经伴着那首叫《美美》的儿歌,在聒噪中度过了一段段难得的休息时光。“美美,美美,天国仍未降临,硝烟还在飘荡,美美,美美,鲜花开始生长,出走的人就要还乡。美美,美美,你不要害怕,崭新的世界就要到来,美美,美美,你不要哭泣,今晚我们一起去看烟火……”好样的,这台摇摇车真是了不起,它让疗养院的所有孩子都学会了说“烟火”。她们不会说“你好”,不会说“再见”,倒是学会了说无关紧要的“烟火”。但她们到底没法发出完整的音节,她们说的“烟火”更像是“呀嚯”。她们又哪里知道烟火是什么呢,她们从没见过烟火,即使她们见过,也很难把那种耀眼的、五彩缤纷的、转瞬即逝的东西和烟火对应起来。她们狂热地叫着呀嚯不是出于渴望,而是出于动物的本能,就和猫狗猪一个样。所以呢,所以当院长告诉她一个慈善家愿意资助三个孩子去参加庆典,她觉得这个慈善家真是奇怪极了,她想孩子们更需要的明明是衣服和面包。庆典是为了庆祝这个城市成立100周年而举办,市长演讲完以后,会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烟火表演。慈善家希望她们能在烟火下拍张照,照片将会挂在他家客厅的墙上,那里还挂着他资助过的其他一些人的照片。现在别说是照片啦,她们连城门都进不去。虽然在城外也能看到烟火,但桑莎总觉得整件事情有哪里不对劲。她又坐回树下,懒得去细细追究。挟带着凉意的微风从她额前吹过,她眯起眼睛,看着那两扇庄严的城门在欢闹声中像受惊的嘴巴一样紧闭了起来。
“你想去看庆典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从她背后冒了出来。
桑莎转过头,问话来自一个瘦弱的小个子男人。他未经她的允许就在她身旁坐下,桑莎警惕地抱紧了那只装有她们全部钱财的手提包。虽然他表现得很友好,他的语气柔和,他正在对她微笑,露出一排焦黄的牙齿。但桑莎从他破烂的穿着和过于真挚的目光中捕捉到,他的友好有着强烈的目的性,并不是源于一颗善良的心。因为一个处于困境的人很难对另一个处于困境的人予以慷慨,只有那些手里握着太多东西的人才有能力实践名为施舍的行为。
“你放松点,我不是坏人。”他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刚才我看到你被拦在了城门外。这事并不稀奇,你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参加庆典。你们从很远的地方过来?”
“是的。”
“那真是太可惜啦。”他夸张地摇摇头,“听说今晚可热闹啦,市长会来,还会放烟火,餐馆一律半价,成群成群的年轻姑娘扭着屁股冲你跳舞,所有人会站在广场中央一起看升旗……”
桑莎没有说话。
“她们是谁?你的小孩?”他伸着脑袋问。
“不,不是我的小孩。”
“我就说,你们长得一点都不像。你比她们不知道漂亮多少,你的眼睛让我想起了我家院子里夏天结的葡萄,又大又黑又亮。我猜肯定有很多人追求你吧?男人都爱漂亮女人。”
桑莎听出了他在笨拙地恭维她。不过她确实有过几个追求者。
“但她们好像,精神不大正常?”
“不是精神不正常,她们就是脑袋生了点病。”
“怪不得呢,怪不得警官不让你们进城,毕竟你可保不准她们能做出什么事来,看她们结实得,赛过一头小牛,真要发起疯,像我这种没力气的男人还真对付不了。”
“我不是说了吗?她们不是疯子,精神没有问题。”
“行行行,我知道,你别急嘛。”他嬉皮笑脸地往桑莎那边凑了凑,“你老实说,”他降低嗓门,“你们想不想去看庆典?”
“想有什么用,我们又进不去。”
“你就说你想不想吧。”
“想。”桑莎看着他脸上的神秘,“怎么,你有办法?”
“有。”他收起笑容,变得正经起来,“我有办法让你们进去,不过,你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们也得付给我相应的报酬。”
果然。他终于走到了他想去的那一步。“报酬怎么个付法?”桑莎问。
“一个人这个数。”他熟练地比划了一个数目。
“不可能,这太贵了,我负担不起。”
“那你说你能负担多少。”
“一个,顶多一个。我们看起来像是有钱人吗?”
“这还不好解决?那你就自己去呗。”
“更不可能。”桑莎立刻否定了他,“我脱不开身,我得照顾她们三个。”
“我可以帮你照顾她们,我就住在附近,你去城里的这段时间,她们可以待在我家。”
桑莎犹豫了。她不得不承认他的提议很有诱惑力。
“而且,”他又继续说,“你穿了一件挺隆重的礼服,不是吗?”
是啊,是啊,我穿了一件挺隆重的礼服,桑莎出神地想,我怎么会忘记我特意为了这场庆典精心地打扮了一番呢?就这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为她们做得已经够多了,她在她们身上耗费了时间、青春、无穷无尽的精力,虽然她偶有抱怨,但她相信自己做到了足够的仁慈。没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她清楚她们给不出像样的回报,但她不能什么都得不到……好时机不就摆在眼前吗?她们没有任何损失,而她也得到了自己一直盼望的那点微不足道的东西。
“好吧,”桑莎点点头,“就照你说的办。”
他带她们沿着城墙走了很久,从光亮处走进了彻底的黑暗,桑莎甚至开始怀疑他在欺骗自己。“还没有到吗?”桑莎问,她前面的07、39和101显露出了不安的情绪。
“小点声啊,咱们干的是偷偷摸摸的事,当然得到偷偷摸摸的地方去。”
“你经常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吗?”
“瞧您说的,好像我是个多么卑劣的人。”他撇撇嘴,“这是秘密,谁都有几个秘密。”
又走了一会儿,他终于停住了脚步。他在城墙前蹲下,小心翼翼地探寻着。借着幽微的光,桑莎看到他正从城墙下方接连不断地抽出砖头,等他站起身,一个半身大小的洞口出现在她们面前。
“很简单吧,你只要从这个洞口钻进去。四个钟头后我会带她们来这里等你。”
“她们都很听话。”她拉着101和07冰凉的手,心中涌起了一丝愧疚,但想到即将开始的庆典,她又让这丝愧疚溜了过去。“你们先和这个叔叔待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她不确定她们是否听懂了,不过她们似乎并没有要跟着她的意思。
“她们的名字就是胸口的编号,如果她们饿了,就给她们喝点牛奶。牛奶在她们的背包里。”
“一路顺风,”他挥挥手,“把握好时光。”
“你不去吗?”她问。
“不,我不去,你知道,”他那排焦黄的牙齿在黑夜里反着光,“可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庆典。”
现在只剩下他和07、39、101站在冒着寒意的寂靜里。他点燃一支烟,重重地吸了一口,尼古丁的苦味刺激着他的鼻腔,他屏住呼吸憋回了一个喷嚏。07凑上前,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团像心脏一样在跳动的红色亮光。“嘿,这可不是你能玩的。”他的声音比四周的寂静还要寒冷。07缩回去,退到了39身后。他把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去确认今天的成果,很好,厚厚的一沓,收获颇丰。然后他扔掉只抽了一半的烟,蹲下身,让脚边的砖头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他不懂,那种老掉牙的庆典有趣在哪里?大家为何要争先恐后地参与其中?不过他得承认,这事儿对他来说其实不坏,他没费什么力气就从中捞上了几笔。不对,还是费了点力气:为了能尽快把那个蠢女人的钱搞到手,他答应会帮她照顾这三个比她更蠢的蠢货。她们一声不吭地紧靠着彼此,困惑地观察着眼前的陌生人,她们脸上的每一寸都找不出惊慌或恐惧,好像他对她们而言只相当于一间亟待探索的新房间。“那个女人不要你们了,你们知道吧?”他突然觉得吓唬她们还挺有意思。“所以你们现在得跟我走,我,”他指着自己说,“能听明白吗?傻子们,跟我走。”
她们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往前走了几步,她们胆怯地跟了上来。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她们带回自己的住处。他不愿意说自己骗了她,要说也只能说他骗了她一部分——他确实就住在附近。他准备带她们回到城门前的梧桐树下。她们会老实待在那里,等着参加完庆典的桑莎心急如焚地找到她们,他相信。如果她们不小心走丢了,他认为也没有负责任的必要。一个傻瓜走丢了难道不是最合情合理的事吗?他毫不担心她会找上门来,或是向警官求助,因为她才是这场不正当交易的受益方。他那时候应该是坐在屋子里,一边喝酒一边无聊地看着烟火在遥远的天边轰隆隆地绽放。他估计从他家窗外能看到烟火。瞧呀,他点燃一根烟,这一切是多么地仁至义尽。
呀嚯!呀嚯!
呀嚯!呀嚯!
07和39忽然亢奋地尖声叫了起来。他吓了一跳,转头看到她们三个仰着头,厚实的肩膀像苍蝇翅膀在抖动。顺着她们的目光望过去,花朵形状的橘红色烟火在城墙那边的天空中连成了一片。原来庆典已经开始了。她们被烟火牢牢地吸引住了,不肯再挪动步伐。正好,他继续向前走,干脆把她们直接扔在这儿。她们不是很喜欢那些该死的玩意儿吗,该让她们看个够才对,可怜的傻货,他敢打赌她们以后都不会再拥有像今天这样奢侈的幸福了。他走了几十米,又折了回去。她们还站在原地,保持着他离开前的姿势。
“嘿,傻瓜们。”她们看向他。“你们想看烟火,对吗?”
他从家里搬来了折叠的人字梯。快步走回来后他发现,那个编号为101的傻子不见了。他并不是很在意她的失踪,毕竟一个傻瓜走丢了是合情合理的事。“39,07。”他试着叫她们的名字,“乖孩子,你们要是想好好看烟火的话,你们就爬上这个梯子,爬梯子,你们会吗?”他展开梯子,向她们一遍一遍示范怎么爬上去。07和39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上上下下,他努力让她们误以为这把梯子是件玩具,当他爬到二分之一处,他在梯子上跳起了舞,她们因此开心地不停鼓掌。“来,你们来试试。背包放在地上就好。07你站这边,39你站那边。”他把她们拉到梯子前。“一只手抓着这根,另一只手抓着这根,这只脚先踩上去。”他托着07的屁股使劲往上抬,07终于歪歪扭扭地爬上了第一节。然后,还没等他将她抬到第二节,她便凭着自己的力量继续向上爬了。他就知道,孩子们在攀爬打滚这类事上天赋极高。而39明显有些不知所措,她的左手握着梯子,右手抱着美美。“你抱着它是没法爬的。”他想拿走她手里那条散发着怪味的围巾,但他刚一用力拉扯它,她就发出了低低的狗类在示威时会发出的声音。“好好好,我不碰它,我把它挂到你的脖子上,这总可以吧?”他指指围巾,又指指她的脖子,39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好了,现在你有两只手了,你可以去找07了。”
39学着07的样子摇摇晃晃一节一节向上爬,她们的动作越来越娴熟,很快就爬到了顶端。梯子的高度虽然不及墙头,但足够看到城里面。仿佛两头未成年的黑熊,她们面朝城内而站,39脖子上的围巾在风的吹拂下一会儿向右摇一会儿向左摆。此时庆典进入了最高潮,十几朵红的黄的绿的蓝的大的小的烟火把夜空染成了斑驳而鲜艳的颜色,欢呼声如黄豆般噼里啪啦落下。他紧张而兴奋地望着07和39,他真正期待的是,她们能在什么时候两手扒住墙头。墙头上装有电网,他如此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能看到她们被电得吱哇乱叫的模样。那场景一定美妙极了,试想一下,她们像两只从天而降的母猪沉沉地摔到地上。今天可是庆典,庆典,多么棒的庆祝方式啊。他感到身体里有个东西膨胀如受热的空气。这个东西搅得他胸口发闷,耳朵发热,同时涌起了一阵阵类似于勃起的快感。他等待着,但十几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们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两只手安安稳稳地握着梯子的横杆。他突然覺得索然无味,怎么能指望从两个傻瓜身上找到乐子?真是蠢透了。于是他退到夜的更深处,背靠着墙又抽起烟来。隐隐约约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掉了下来,他走上前查看,原来是39的围巾。他仰起头,看到39正侧身盯着地上的围巾,嘴里说着“妹妹”或是“梅梅”。他们在两种时间里对峙,寒冷像发子弹毫无征兆地穿透他的胸口,他在这深入骨髓的寂静中惊讶地发现,39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只灰蒙蒙的天鹅。她张着无形的翅膀,从梯子上笔直地飞下来,她笨重的身体刚接触到地面就发出了沉闷而柔软的撞击声,把黑夜的黑撞得四处乱溅。而那撞击声和他曾经期待过的一模一样。然后她在他面前短暂地抽搐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呀嚯!呀嚯!呀嚯!呀嚯!与此同时07发出狂乱的叫喊,木棍一样的左臂向着城里来回挥舞。他忍住晕眩爬上梯子,望向刺眼的城内,模糊之中他似乎看到了101正扒在广场中央那根旗杆的最顶端,旗帜一样地随风飘扬。她身后的烟火以死亡的姿态瞬间走向了熄灭,所有衰败的事物也在瞬间重新归于衰败,所有宁静的生命也在瞬间再次获得宁静。天与地漆黑一片,万物失去光芒,只剩下两双发亮的眼睛,穿过了最热的希望和最冷的绝望,在空无一物的夜空中,永不消逝地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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