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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宵

时间:2024-05-04

付金平

最后一次和发根联系,是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发根主动给我发微信。自从给他注册了微信账号,他似乎只用来偶尔回复亲戚的问候。看到他破天荒的来信,我打个激灵,窗外的雨声瞬间消失,整个世界沉寂如初。

发根说,白天午睡,做了很多梦,又梦见了老父亲,他只留个背影,越走越远,总也追不上,还梦见了你,和我一起把奖状贴满整面墙,乡亲们在门口争相围观,我们贴完,拍拍手,一起跳下凳子,突然发现你长高了,和我一样高……日子过得不知何年何月、东南西北,很多事丢在了陈年时光里,现在一起涌来,眼花缭乱。

我说,好巧,我今天午睡时也梦见了你,断断续续的,有些片段还记得清清楚楚。我梦见你西装革履,坐在央视春晚观众席上,电视里几次出现了你的镜头,后面你还接受了采访,像个专家那样点评舞台上的节目。还梦见我们回到从前,你骑自行车带着我,穿行于星空下一条光滑的林中小道,月光无言,林木无声,我们擦着两旁的树叶蜿蜒而进,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我说不会碰到鬼打墙了吧。你說没有,穿过这片林子就到了,他们都在前面等着,去个鸟语花香人寿年丰的地方。迷迷糊糊中,豁然天明,晨光流溢,我们到了一个山坡上,坡下一望无际的平原,远处有座城市,高楼林立,金碧辉煌,一片生机勃勃。你指着远方的城市说,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那一刻,你眼里光芒四射。

我用电脑键盘敲字,啪啦啪啦一大段,发根应该是在手机上摁的,过了会儿才回复。发根说,岁数大了,总想起以前的事,想着想着一闭眼就做梦,每天要做很多梦,好像活着就是为了做梦,最后搞不清梦境和现实哪个更真实,当然像我这种人,梦境总归比现实有趣,要是长梦不醒就好了。我一时语塞,然后告诉他,我结婚了,昨天领的证,偷偷去的,还没告诉家里人,你是第一个知道的。说着发了张与妻子的合照过去。发根似乎很高兴,连连说恭喜。我说,到时你一定要来喝喜酒。发根说,还是算了,一个残废去了,影响不好。我说,我结婚,别人可以不来,你一定要来,到时派专车来接你……

三天后,我收到发根去世的消息。

那是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我和新婚妻子正在城郊的植物园散步。父亲在电话中平静地告诉我这个消息,他正往老家赶。我的心一沉,长久望着无云的天空,以同样的口吻告诉身边的妻子。

就是你那个很爱看春晚的叔叔?

我点点头。还在谈朋友的时候,我就跟她讲过堂叔发根的故事。以往零零碎碎的讲述可总结成两点:第一,发根两腿因病残疾,终年卧床;第二,发根痴迷于央视春晚。这么多年,一想起发根,首先蹦出来的就是这两点,如果不刻意在脑子里挖些枝枝蔓蔓,这两点足以概括他的后半生。

唉,中国最忠实的春晚观众走了。

妻子说完扑哧笑了,可能觉得此刻出现笑容太不合时宜,很快打住。我说,何止,在我眼里,他算得上全世界最忠实的春晚观众。我把以前和妻子讲过的重复了一遍。我说,从1983年起,每年的央视春晚他都看过无数遍,对每个节目如数家珍,出场顺序也记得清清楚楚,连主持人的话都能背出来,一个人待在屋里十几年,主要就干这件事(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这点还用怀疑吗?

说完这些,悲伤倏忽袭来,浑身上下凉了个透。我对妻子说,有点冷。匆匆回到家里。

从父亲那儿得知,发根是夜里去世的。早上大堂婶给发根送粥,先看到发根的被子摊落在地,随后目光往床上移,顷刻间像被电流击中,手中的碗掉落在地,魂也跟着掉了,转身冲出了屋。其实发根如睡着般,但大堂婶只瞧一眼就知道出事了,活人跟死人,看着是不一样的。大堂婶反复说,发根前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打死也想不到会这样。

堂姑不同意大堂婶的说法。当天晚些时候听姐说,堂姑和大堂婶大吵了一次,如果不是旁人拉着,两人会动手。堂姑认为发根的死与大堂婶有关,大堂婶就算没虐待发根,也隐瞒了什么,比如发根突然发病,按他的脾气就算痛死也不会说出来,但大堂婶知道却不送医,也不吭声。堂姑这样说有她自己的依据。她上一次回娘家,就发现发根病恹恹的,没有食欲,当时她要带发根去医院,发根不肯。堂姑还说要报警,找法医验尸,她甚至怀疑大堂婶给发根下了毒。气坏了的大堂婶对天发誓,如果有对不住发根的地方,现在就打个雷把她劈死!

不知是心变硬了还是那股劲没了,这个时候,前因后果的事我不太执着了。发根的人生剧本早已搭好框架,再怎么书写,也是那样的结局。

发根的葬礼安排在后天,我准备第二天回老家。等待回去的这一天,发根成了我世界里的主角,和妻子三句不离发根,一说起发根就扯到春晚。在我印象里,这位在南方某个偏僻村庄终日卧床的堂叔和中国除夕夜最隆重的节目焊在一起了,拿斧头也劈不开。妻子问,发根从小就喜欢看春晚?妻子的话敲了我一下。我仔细想想,发根以前也看春晚,痴迷是残了后才有的。我猛然记起发根还有没残的时候,占了他生命的一半。那段时光像只受伤的老鼠,终年躲在地洞里,偶尔爬出来,对着灿烂俗世,满脸惊惶。

发根是我小堂叔,比我大十三岁,我当面会叫声叔叔,背地里从来直呼其名,所有亲戚都这样叫他。我刚记事的时候,发根考上了市重点高中,在村里轰动了一阵,现在依稀记得当时大人们的惊叹样。我的记忆就是从这桩大新闻开始的,发根作为我的亲戚,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个年代,在我们村里,高中生算高学历了,发根的成绩一向优异,小学初中的时候就名声在外,照这个趋势,考上大学是没有问题的。村里人也提前进入了这种预想里。从迈上开往市里的班车起,发根在别人眼里已不是高中生,而是半个大学生了。毫无悬念的辉煌前景让发根长期笼罩在某种优越感编织的光环下。他走在路上,旁人为之侧目,不远处聚在一起织毛衣的妇女会用夸张的声调道,不得了,以后就是大学生嘞,学堂里的老师以后都要叫他老师啰!农忙时,别人看到他在田里干活,脸上也笑盈盈的。这种特殊待遇让我们这帮常年挂着两道鼻涕的小孩非常羡慕。

发根的传说横亘了我的整个童年。他一回村,不少人就往他家凑,好像明星回来了,其中就包括我。发根的气质与众不同,他像只漂亮的鸟,立在高高的枝头,随时准备飞走,我们只有眼巴巴仰望的份。第一次跟发根走在外面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当时赶上村里一场婚礼,在我的恳求下,他勉强同意陪我上前凑热闹。新郎母亲像喂鸡一样将糖果花生撒在地上,旁边焦急等候的孩子一窝蜂冲过去,我本能地加入哄抢的队伍。发根站在一旁,嘴角微翘,甩出一脸冷笑走了。这个举动如一声惊雷把我轰醒。我被他的清高传染,扔掉手中的花生(糖果塞进了口袋),拍拍手,跟着走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形象前所未有的高大起来。

我痴迷这种被拔高的感觉,这是发根赐予我的。我喜欢沾染发根的气息,渴望被他的光芒照耀,期待他的与众不同分出一点给我。我利用一切机会靠近他,像苍蝇一样围着他转。亲戚的身份给了我便利,年龄的差距又带给我障碍。发根不撵我,愿意跟我说话,尽管机会不多,也足以让我欣喜若狂好一阵。我还喜欢进发根的房间,每次进去都像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其实里面不过多了些书本、算盘、贴画、图册之类的寻常物件,但在当时的我眼里是个大宝库,我对街上来的一切兴趣盎然,哪怕一张票据、一枚胸牌,都能把玩半天。后来,发根父亲,也就是我的细祖父(祖父的弟弟)有次出远门,让我祖母帮着看房子。我也跟着去了,在发根房里翻出过去做梦都想要的连环画,说要带回去看。年迈的祖母平日里看着糊里糊涂的,却一眼洞穿了我的心思。她笑着说,你是想谋了去么?“谋”是我们土话里的常用字,可解释为将他人之物占为己有,通俗点讲就是偷。祖母作为老人这样说自己的晚辈,让我脸面全无。最终,我没带走连环画,不光怕祖母笑话,还怕发根知道。即便我清楚,他不会关心缺了两本连环画,也不大可能知道是我拿走了。但我害怕出现万一,那样他该对我多失望。这点羞耻心没有维持多久,我的胆量随着年龄增长迅速壮大,经常不自觉顺走发根房间里一些感兴趣又价值不大的小物件,等到发根回家养病,我已上初中,可以光明正大向发根索要东西了。

发根有才华,会作画,一手漂亮字在学校更是鼎鼎有名。一到过年,发根两只手闲不下来,帮人家写几幅春联,收点鸡蛋和点心,这都是年年常有的事。村里很多房子外墙上刷的标语也出自发根之手。每次从那些白色标语旁飞奔而过,自豪感涌遍全身,好像那字是我写的。发根的才华也体现在别的方面,比如取名字,我几个弟妹的名字都是他取的。我大堂弟叫傅兴燊,二堂弟叫傅书鉴,大堂妹叫傅嬖珏,表弟叫张琛,完全不像农村人的名字,有些字当时在村里只有发根一人认识。我早生了几年,没有赶上让发根取名字,所以我的名字土里土气。

發根再次引起轰动,是在他高考那年,这次影响范围扩大到了整个区。现在想起这事,不由得记起往前一年发根对我说过的话。当时他说,如果考不上大学,就去广东,说是小平同志去了那儿,香港过几年也要回归,那里是片广阔的舞台。他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尽管当时一个字都听不懂。我知道他是跟我说着玩的,不然为什么跟一个五岁的孩子说这个。他应该有考上的信心,他的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话被老天听见了,后来全应验了。发根真的没考上大学。这事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用发根后来的话说,可能是之前太顺,把好运用光了,到这儿开始栽跟头。回过头想想这些年的事,真得承认他自己的形容很贴切。

发根落榜一事,要先从他的同桌说起。那个经常通宵达旦看书的穷苦学生,高考前一周突发脑出血而亡。当时这个同学拍了下发根的肩膀,似乎要跟他说话,突然没了动静。发根正埋头做题,没在意,等发觉不对劲后,旁边的人已经没了意识,那只手还搭在发根肩上。发根当场晕了过去,接着连发两天高烧,输液的针头把手插肿了,最后迷迷糊糊进的考场。即便如此,发根的成绩不算太差,还可以录个第二志愿。但时间一天天过去,发根始终没等来录取通知书。之后传闻是被一个与他同名同姓的关系户顶掉了,当时发根一家去学校闹过一阵子,不了了之。至今我都搞不懂这种事怎么操作的,不知是真是假。这事当年传得沸沸扬扬,多年后仍会在上一辈人口中被提起。

落榜的发根把自己关了半个月。那时劲头还旺的大堂婶咋咋呼呼跟人说,发根躺床上后就没下来过,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不睡觉,两眼一天到晚瞪着,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听得我直哆嗦。后来我接触到“死不瞑目”这个成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发根躺床上绝食瞪眼的画面。当时我很佩服发根的毅力,不吃不喝不拉还能活半个月。那阵子一家人急得团团转,细祖父每天指着床上的发根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出了口,发根依然纹丝不动。细祖父骂累了,坐下来,低头沉吟,碰到鬼,没这个道理啊。乡里的医生请过来看了几次,没瞧出毛病。最后,远近闻名的神婆米师傅上场了。

据说米师傅不姓米,干联通阴阳的行当,糯米是不可少的法器,所以尊米为姓,敬若神明。米师傅的到来惊动了整个村子,村里有些人找米师傅问过神,这会儿全跑来招呼。围观的人挤满了屋里屋外,其中就有我,我早早占据了一个有利位置。身穿对襟白褂的米师傅被人簇拥着到了细祖父家,刚跨过发根的房门,突然停住,叨咕了一句,缠到这儿来了。众人也停住,面面相觑。细祖父问,谁缠到这儿来了?米师傅将手指放嘴边嘘了下,然后闭目默念,突然睁眼,对房间扫视一圈,最后落在直挺挺躺着的发根身上。正趴在他身上,掐着脖颈呢。朱师傅边说边用双手狠狠地做了掐人脖子的动作。众人哎呀一声,慌忙后退。脑子活泛的细祖父猛然醒悟,是那个顶了他读大学的鳖崽子?我戳他娘的!米师傅点点头,是他的阴身缠着你崽不放,命中相克。接着身子一颤,补充说发根的克星还串通了地府的牛头鬼,所以发根瞪得像牛眼。细祖父又气又急,满头冒汗,忙问米师傅有什么办法,钱的事好说。米师傅说,修行的人,不谈钱,救人一命,功德无量。说完深吸口气,开始在发根床前念念跳跳。

仙公来,真君还,合皂山巅紫光开,金风衔珠落梦怀……阿唬阿唬,恭请天师下凡,助弟子擒妖伏魔,救灾拔难,替天行道,急急如律令……

人群中有人夸米师傅功力高,口诀听起来真有文化,就是一句都听不懂。米师傅做完法,发根并无动静。米师傅说,要动法器了,本来准备进山的,半路被方客拦住,没带宝剑,只能拿菜刀替一下。大堂叔很快取来菜刀。米师傅对着大半截生锈的菜刀吹了两口气,突然在发根周围左劈右砍,整个人像发神经。

去,脏鬼的!死开!死远点!……

人群中响起了笑声。发根还是像根木头。

做完法事的米师傅气喘吁吁,对旁人指了指自己嘴巴。细祖父顺手递给她一个装了烧酒的搪瓷杯。米师傅迫不及待灌了一口,没及下咽,憋在嘴中满面涨红,转身喷在发根脸上。遭受突如其来的袭击,发根一直睁开的双眼痛苦地眨了几下,一阵猛咳。他无视众人,转个身,背对着这个世界。

动了动了!大伙叫起来。米师傅悠然道,江河成路路成河,奸狡还需奸狡磨,孽做多了,报应自会来。

发根身体的反应,标志着米师傅大功告成。发根一家千恩万谢。众人也舒了口气,心满意足而去。

米师傅离去后,发根躺了半天,终于起来了,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早晓得这样,那时就该去读中专。

回归正常的发根没有选择复读,也没有遂家人所愿,找找关系到乡里当个老师。一时间,没人知道他的打算。但有一样可以肯定,发根的求学生涯就此结束,而我在这一年正式踏入校园大门。

发根与大学彻底无缘,笼罩多年的光环迅速黯淡,眼看要熄灭,忽然又出现了复明的迹象。发根真如他过去所说,一个人南下广东打工,将高考落榜事件带来的轰动效应推向另一个高潮。那时候在村里,到外省打工跟现在说要出国打工一样新鲜,很多人连广东这两个字都没听过。发根可谓开风气之先。他先去了广州,最后到深圳,中间好像还去过佛山、东莞等地,总之广东几个名气大点的地方他都待过。几年后,村里的年轻人才开始步发根后尘,陆陆续续结伴奔向广东。发根却反向而行,一瘸一拐地从那边回来了。

发根二十四岁那年,两腿开始发病,右腿尤其严重。后来他说,他真正的生命在那一年就结束了,往后不过是行尸走肉。那一年还发生了很多事,长江流域出现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九江一个远房亲戚所在的整个村子被淹了,他自己也不知所终,另一个亲戚被车撞死,我的一个启蒙老师也因车祸死去(死前在病床上熬了个把月)。相比之下,我算平安的,按部就班地进入了初中。

发根的病最初诊断是脊髓炎,后来又发现了别的病症,在深圳的医院看过,反反复复,这样班也上不成了。发根预感两条腿凶多吉少,赶紧回老家,他怕再不动身就得被人抬回来。发根的预感很准,回村后,病情急转直下,很快不能正常走路,拄着拐杖迎接他的二十一世纪。

之后几年寻医问药无果,发根慢慢坐上了轮椅。发根脸皮薄,不想这副样子出门,索性把余生全部扔到床上,过起了瘫痪病人的日子。发根身上的光环彻底灭了,他成了我们土话里讲的“残废”。从字面含义可看出,在我们那边人的观念里,一个人残了,也就废了,这辈子基本上没指望了。世代靠力气吃饭的地方,一个称呼就能点明某个残酷的事实。

发根生病,自然又是村里一桩大新闻,那阵子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发根,简直把未来几年要说的话都透支掉了。发根躲在屋里听不见,家里其他人装作没听见。讲到这里,妻子说,你们村的人真八卦。我说,不能完全怪人嘴巴碎,主要是发根常常出人意料,你看,别人都以为他会考上大学,他偏落榜了,别人以为他会复读,他却跑出去打工,眼看要在大城市混出个样子(听说最后做到了一家大厂的行政总监),他又残了,总是反着来。妻子心疼地说,每次都是往发根伤口上撒盐。

发根腿出问题后,其他病也跟着来了,有种墙倒众人推的感觉。头几年,治病成了家里的头等大事。那时发根一年内差不多一半时间在外求医,每次坐着轮椅在路边等班车,都能引来邻居站在房前屋后观看,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叹息连连。那时的发根,即使在大热天也要戴上帽子和口罩,用力将头埋进衣领里,像冬天的婴儿裹得紧紧的。家里人将发根团团围住,生怕露出一丝缝隙,在人来车往中为发根隔离出一小块隐蔽之地。

给发根治病,耗尽了整个家的心血。见多识广的细祖父在正规医院和江湖游医间来回奔忙,隔三岔五弄来一些民间偏方。我们几个小孩子也参与了对发根的治疗,常跟着细祖父到荒山野地采草药,到现在还记得不少草药的模样,虽然叫不出学名。有一阵,发根两腿红肿生疮,久久不消。细祖父从一个远房亲戚那儿得来方子,主要原料是蛤蟆。几个堂弟堂妹每天傍晚在田间地头转一圈,回来时各个神气十足地拎着几串蛤蟆。已经读初中的我周末回家时也会加入那个行列。当时我们还小,更热衷于挖掘这件事的乐趣和成就感,这些小东西对发根的作用并不是我们关注的,那似乎是大人们的事。细祖父对我们的劳动成果很满意,他将蛤蟆扔进一个陶罐,用根粗木棍将其捣成肉泥,这些肉泥会和着一种白色药粉涂在发根腿上。那场面,现在一想起隔夜饭都要吐出来,当年在旁边却看得津津有味。

发根像只小白鼠,接受着细祖父千奇百怪的试验。这些试验没有让发根好转,反而朝着瘫痪的方向渐行渐近。走投无路的细祖父再次去找米师傅,她却不肯来了,说每个人的命都有定数,救不了。米师傅的话让细祖父当场瘫坐在地。

发根刚开始还对康复抱有信心,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在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的下坡路上。久治不愈后,发根的情绪像暮春的天气阴晴不定,多次要放弃治疗,打算就这么自生自灭,家里常为此吵翻天。不能自主决定治疗的发根转而寻起短见。有段时间,他只做一件事,就是琢磨怎么结束自己的生命。绝食、割腕、上吊、撞墙、喝农药,还尝试过其他很多方法,都在家人的严防死守下以失败告终,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比如那次趁家里人在后屋干活,他爬上阁楼,跳下来,人没死,本来还能勉强支撑的左腿断了,右腿全无知觉。在细祖父的痛骂中,发根的拐杖换成了轮椅。家里人为防发根寻死,把农药、绳子和菜刀、剪刀、铁钩、钉子等利器全部藏起,在楼梯口装了扇铁门,还一度将他绑在床上,日夜不停地守着,细祖父、两个堂叔、堂姑两口子还有我祖母,几个人轮流来。没多久其他人打起退堂鼓,为这事吵得鸡飞狗跳,只有两个老人苦苦坚持。

细祖父的坚持在发根第二次喝农药时崩溃了。那次发根费尽心力找到了一瓶藏起的农药,幸运的是那药毒性不强,刚喝一口就被机警的细祖父发现了。经验丰富的细祖父强行掰开发根的嘴进行催吐,再拖去城里的医院洗胃。洗完胃回来,全家人再次失去耐心。细祖父在发根床前打转,把咒骂的话说尽了,像头刚耕完田的老牛气喘吁吁。大堂叔借机倾吐对发根的不满,越说越激动,最后吼道,坑死人!要死早点死,巴不得!

中场休息的细祖父突然跳起踹了他一脚。自知失言的大堂叔愣住,怔怔地看著细祖父操起墙角的铁锹向自己砸来,在快砸到自己的最后一刻才反应过来,像兔子一样闪开了。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一个成年男人以如此夸张的方式瞬间将体能迸发到极限,几乎忍不住笑了。

在众人的惊慌失措中,大堂叔和细祖父一前一后狂奔,细祖父终究岁数大了,铁锹一直无法够着大堂叔。细祖父停下追逐,指着也在前方停下的大堂叔,上气不接下气地痛骂,发根要去死我也不活了,我也去喝药水,我变成鬼都要天天来找你!……刚骂几句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脸色一片青一片红。细祖父扔下铁锹,捂着肚子痛苦地蹲下身。

气红了眼的细祖父可能被自己刚出口的话启发到了,没等旁人过来扶起,突然起身奔回屋里,取出一瓶农药,跑到发根床前跪下。众人再一次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了,个个面色如土。床上的发根不知所措,本能地挣扎着起身,声嘶力竭道,你这样不如让我天打雷劈,现在就劈死我!……几个晚辈慌忙过去拉起细祖父,一面拿走农药瓶。细祖父将他们推开,夺过药瓶,拧开盖子,说谁再拉他就一口灌下去。大家连忙后退。细祖父将药瓶重新放在一旁,因为用力过猛,药水溅到了他手上,冒起浑浊的泡沫。细祖父拼命向发根磕头,你要去死就去死,我不拦了,我先死,我去帮你开路,你走不了,我背你去,背你到阎王那儿……

大堂叔像个做错事准备挨打的孩子,垂头丧气地回来,看到这情景,也过去跪下了。两人在众目睽睽下并排跪在发根床前磕头,那瓶农药被碰倒,流了一地。

虚弱的发根朝细祖父俯身半趴着,号啕大哭,这是他生病后第一次当着他人的面痛哭,眼泪、鼻涕、口水一起覆盖了整张脸。细祖父不再磕头,额头上的血印像墨汁洇湿白纸般冒出来。他也不起来,老泪纵横,最后,一声干号从喉咙里喷出,哭泣顷刻如决堤之水,将这个憔悴的老人湮没。其他人也哭起来,整个房间仿佛哭丧现场。

自那以后,发根消停了许多。细祖父刚开始一阵担心发根哪天又想不开,坚持在发根房间打地铺,要日夜守着他。家里人轮番劝,都劝不动。发根也百般恳求和保证,细祖父要他对着祖宗在天之灵发誓不再寻死。发根照做后,细祖父还不放心,自己来发毒誓,说发根要是寻死,自己做了鬼也不会认他这个儿子,还要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细祖父将自己死后的命运跟本性孝顺的发根捆绑在一起,这才放心回到隔壁房间过夜。

坐在回乡的班车上,窗外熟悉的风景飞速后退,日光被路旁一簇簇稍纵即逝的枝叶剪得支离破碎,穿过车窗混乱不堪地洒在身上。一路的光影变幻中,更多闪现的是细祖父那张紧绷的脸,一天到晚抿紧嘴唇,青筋暴起,似乎能听见牙关咬紧的咯咯声。这个自诩骨头比钢铁还硬的老头,从血缘上讲,和我并不算亲,但往后的年月里,我常常不由自主想起他,有时只是一刹那、一闪念。

细祖父在发根生病后的第六年去世。这六年,他像钟表上的指针,没有停下的时候,做的事似乎比前几十年加起来还多。细祖父生命中的最后六年完全为了发根而活。发根在家,他洗衣做饭;发根生病,他去医院陪护,四处求医问药;发根治病要钱,他利用一切空隙打零工,陪发根住院时还在街上捡矿泉水瓶,到物流市场卸货。为了发根,细祖父在本该安享天伦的时候如风中残烛加速燃烧着。

细祖父平日里不苟言笑(酒后话会多些),发根生病后,更没见他笑过。他习惯看着远方,即便和人说话,也不大看对方,目光转个弯,望向远处的风景,显得忧心忡忡。细祖父脾气大,有本事,年轻时就是个厉害角色,和我祖父两兄弟当年都是村里响当当的能人。大概因为兄弟俩是孤儿,从小要强惯了。顺便提下我祖父,他去世很早,我叔叔都没印象。他那万中无一的死法我一直羞于向人提起——他是被雷电击中死的。当时细祖父也在场,他们并排站在门槛边说话,祖父当场死亡,细祖父毫发无损,好像那道闪电长了眼睛。细祖父在闪电激起的浓烟中保持了令人匪夷所思的镇定,他像根木桩立着,眼睁睁看着他唯一的兄弟僵直地倒在地上。其实他是吓傻了,丢了魂一样,邻居给他灌了口尿才弄醒。细祖父有次在酒后提起这事,反复念叨,怎么会这样,没这个道理啊?

从这件事可看出,细祖父的命大,后面发生的很多事都证明了这一点。祖父去世,相当于两个家庭的担子压在细祖父一人身上。细祖父不得不外出找活计,在周边几个县兜兜转转,一年四季不落家,农忙时也不回来,当时管这叫搞副业。后来,细祖母在发根十来岁时去世,细祖父准备留在村里过既当爹又当妈的日子,却发现几个孩子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在家的日子,过早丧母让他们学会了照顾自己。细祖父便回归四处搞副业的状态。细祖父聪明能干,副业丰富多彩,我听过的就有十几种,比如做手工砖、挑砂浆、采石料、挖煤、挖藕、修路、砌墙……总之什么给钱干什么。说好听点,细祖父也算多才多艺,就是没一样干出了名堂,钱倒是挣了些,比在村里种田强得多,所以在养活自己一家几口之余,还能贴补我们这边。

细祖父的副业中高危工种不多,受伤却不少。以前每到夏天的晚上,细祖父会光着膀子,穿条短裤,在屋前乘凉。这时他吃饱喝足,难得有兴致,得意地向我们几个晚辈展示身上的累累伤痕,仿佛军人展示他的勋章。他指着伤痕,说这是炸石块留下的,那是矿井塌陷时砸的,那是锯树时割的……在这些故事里,他总能死里逃生。有时几个人一起做事,别人都死了,就他一个活了下来。

你们说,我是不是天生命大?

我们看着他几无完肤的身体,无话可说。细祖父并不指望从我们这帮孩子口中得到什么,他应该是自己在找答案。他说,他前世是只猫,有九条命。一会儿又说,应该是老天不小心把他落下了。每次听到这句,我们就知道他的故事讲完了,一哄而散,留下他独自陷入沉思,时不时喃喃自语,想不通,没这个道理啊……这时脸上浮现出的不再是庆幸,而是悲伤,那种提起自家兄弟之死时才会出现的特有的悲伤。

细祖父的副业搞到了发根读高中。他信心满满地攒钱准备供起一个大学生,等来的却是发根落榜的消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打击,细祖父不再搞副业,安心在村里种地。几年后,发根的腿病发作,很快将这个家掏空。为了挣钱给发根治病,年过六十的细祖父重操旧业,跟着乡间施工队走村串户装混凝土模板。为了让施工队留他,细祖父只要一半工钱。那几年,农村盖房的多,活有的干。后面出了事故,一根钢筋差点刺穿左大腿,血流如注,人当即痛晕过去。工友们抓来墙角的粉灰堵住傷口,连人带钢筋拖到乡卫生院,捡回半条命。据现场的人讲,老头命大,当时要不是打了下滑,刺中的就不是大腿而是肚子。我们听了打个冷战,感叹细祖父没说谎,他前世可能真的是只猫。

瘸了一条腿的细祖父只能和发根一样整天待在家里,他对发根说,这下好了,我们爷俩走运,一个断两只脚,一个断一只脚!说完仰头灌了半瓶烧酒,剩下的浇在伤口上。

细祖父的酒量是出了名的,年轻时两斤以上的量,老了也能喝半斤。发根残疾后,细祖父这口酒喝得愈发勤快,经常半夜起来自斟自饮,身体越喝越差。腿受伤后,这点口舌之欲非但没断,反而比以往更凶猛,似乎存心把自己醉死。酒醒后,不管两腿是否完好,照样回到忙忙碌碌的状态。

酗酒的后果很快来了。一个大雨天,醉醺醺的细祖父可能忘了自己只有一条腿是好的,狠狠摔了一跤,再也爬不起来。大堂叔和父亲将细祖父扛上摩托车,准备赶往乡卫生院。细祖父一直用残存的力气挣扎,他死活不肯去医院,他咬定自己治不好了,去了也是浪费钱,钱用掉了,以后发根怎么办?大堂叔不得不用绳子将两人的身体捆在一起,草草套上的雨衣很快被细祖父扯掉,大堂叔顾不上这些,顶着瓢泼大雨上路了。父亲紧随其后。路上,细祖父继续着他力所能及的反抗。他像个女人,对大堂叔又打又掐又骂。大堂叔忍着痛向前飞奔。最后,细祖父以死相逼,再不停下,就把车弄翻,他是说到做到的。大堂叔这才停下来。精疲力尽的细祖父把头倚在大堂叔肩上,在他耳畔轻声说了句,回去吧,没有用了。细祖父的声音瞬间淹没在哗哗雨声里,大堂叔却听得分外清晰。他像只受伤的狼,仰天哀嚎,一跺脚,掉头回村里。错愕的父亲掀掉衣帽,在雨中大声呼喊,也阻挡不了两人回头。回来的路上,悲痛过度的大堂叔面部狰狞,昂着头,张大嘴巴,雨水和泪水混杂着,模糊了他的视线。细祖父趴在他的后背上,像个熟睡的婴儿。

眼看两人半路折回,大家沉默以对,仿佛一下明白了原委。大堂叔将细祖父抱到床上,给他换了干净衣裳。一切妥当后,大堂叔在床前扑通跪下,垂着头,凄厉的哭声响彻屋宇。很多人是第一次听到大堂叔成年后的哭声,包括大堂婶,后来她说,那天晚上做梦给吓醒了。奄奄一息的细祖父流露出此生罕见的慈爱之色,用长辈特有的口吻对着长跪不起的大堂叔说,起来吧,不要哭了。说着艰难地伸伸手,像是要去抚摸大堂叔的头。从未见一向硬朗的细祖父如此气息微弱。即便这样,看到我们几个孙子辈时,细祖父仍不忘展示一下老硬汉式的幽默。他用力抬起头,朝我们咧嘴一笑,说,我数过了,九条命用完了,这关过不去了……奇怪的笑容很快僵在那张油尽灯枯的脸上。

说完“九条命”,细祖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天周末,我正好回了家。细祖父干涸的眼里装满期许,让我加把劲,考上大学,发根没出息,要我争口气,成为家族第一个大学生,他到了地下也会保佑我的。那时我临近高考,和发根一个学校,成绩还不错,大概细祖父觉得我最接近当年的发根。

因为要等人陆陆续续赶来,细祖父的临终告别有些漫长。在人到齐前,细祖父一双眼睛滑溜溜在众人身上打转,好像在搜索看谁没到。但有些人是等不来了,比如在市里打工的二堂叔。湿淋淋的堂姑赶到后,集体告别正式开始,细祖父像大会发言那样说出他的临终遗言,主要意思是对不住大家,发根治病花光了积蓄,没留下什么家产,发根太可怜了,以后只有靠自家人才活得下去,拜托大家照顾好发根,否则死不瞑目。随后,细祖父依次叫了堂姑、祖母和大堂婶留下,每次都关上门,搞得像秘密谈话。细祖父跟她们三个说了些别的,但说得最多的还是发根,要将发根托付给她们。

多年后回想起来,我发现这是一场凝结着高超智慧的告别,细祖父的每句话,包括安排谈话的顺序,都体现出他过人的精明。细祖父的临终告别其实完全为了发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绞尽脑汁为发根铺路。他向子女道歉,说发根可怜,是为了让大家不要怪发根,不要嫌弃发根。他知道将来照顾发根的担子主要落到三个女人身上,为了显示对她们的重视,便安排单独谈话,越往后排,重视程度越高。大堂婶排在最后,怎么样都繞不过她。因为没有血缘上的关系,细祖父不得不给她特别的礼遇,有生以来大概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乞求的口吻跟这位儿媳说话。后面对发根的照顾几乎完全按照细祖父临终的预设进行,仿佛一场接力赛,那根棒子依次传给了祖母、大堂婶,堂姑则扮演兜底的角色。与其他嫁出去的女人不同,堂姑两三个月回一趟这个双亲都不在了的娘家,每次两手提满东西,常见的是腌好的咸菜、顺路在乡里买的肉。平均每次待两天,这两天里,她给发根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把所有能干的活搜罗着干了。临走时,一双眼睛四处寻摸,似乎还想找出点活干。大堂婶常说,就盼着堂姑来,那样她一个礼拜都轻松了。

细祖父最后见的是发根。不知道这爷俩说了些什么,没多久,房里响起发根肝肠寸断的哭声。外面的人明白,那一刻到了。

细祖父去世后,发根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少言寡语,也不闹腾,像只安静的羔羊。无事可干的发根终日坐在床上,看看电视,翻翻书。家里人还意识不到一个年轻人无所事事又无处可去也是种煎熬,他们觉得发根平平安安活着就是最好的归宿,何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样的日子对于世代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人来讲太过幸福和奢侈了。好在,发根找到了春晚这个寄托。

不知道发根什么时候迷上春晚的。世纪初的头几年春节,省电视台白天会播放往届春晚经典节目回顾。每年到这个时候,发根守在电视机前,从早看到晚,乐此不疲。有时同一个节目几天内反复播放,发根依然兴致不减。堂弟傅兴燊首先捕捉到了这一点。他没有告诉父母,先告诉了在城里过年的我。那时我在读大学,傅兴燊希望我能想想办法,给发根牢狱般的生活增添点乐趣。我几经辗转,买到了一套历届春晚影像合集的碟片,可惜不全,但发根很满足。据傅兴燊讲,收到碟片后,发根如获至宝,比送给他一个媳妇还高兴。

春晚似乎给了发根第二次生命。发根终日沉醉其中,连耳鸣眼花的隔壁老太婆都知道发根整天在屋里看春晚。只有在春晚的世界里,发根会笑,会兴奋。那些碟片在发根的反复播放中陆续烧坏,我不得不一次买几套给他备着。后来播放机也罢工了,二堂叔又很快从城里带回台新的。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了几年,发根曾异想天开地以为我在北京工作就有机会去春晚现场了,他说自己现在最大的心愿是当回春晚现场观众。我说目前来看这个就作为梦想——做梦的时候想一想吧,肯定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他听后,从此打消了这个念头。很快我为自己刻薄的回答后悔了。

除了春晚,那些年,给村里留守儿童进行课余辅导是发根的另一件大事。这些孩子的看护人完全没有能力指导作业,这时有人想到了有大把时间又有足够能力的发根。在读书这件事上,时隔多年,发根名声犹在,村里人对发根的知识水平毫不怀疑,发根从小学到高中的优异成绩是最好的证明。村里一些留守儿童渐渐出现在发根屋里,主要是小学生(初中生住校)。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常说,有发根在就行了,搞不好教得比学校老师还好哩!没多久,村委几张桌子和一块移动式白板出现在发根家的堂屋,俨然一间简易教室。

发根对于自己能在孩子们身上发挥残余价值倍感欣慰,对辅导工作倾注了大量精力。孩子放学前,发根会把堂屋打扫干净,将自己也修饰一番,力求以最好的形象为人师表。最初,发根满腔热情地准备了一些课外阅读之类的课程,但孩子们对额外的学习毫无兴趣,他们一分钟都不愿多待,写完作业就跑了。发根不得不面对现实,安心辅导作业。快结束时,发根会变魔术似的从身后取出一碟零食,作为对孩子们的奖赏。有的孩子来发根屋里其实是为了最后出现的零食。

有次我回老家,碰到发根刚送走孩子。发根说,其实去广东打工前有机会当老师,不用找关系,那时乡里初中和小学都伸出了橄榄枝,没想到现在以这种方式体验了一下教书育人的感觉。随后摇摇头叹道,不过怎么样都是这样的结果,逃不掉的命。我说,你这样的在街上叫托管班,要收费的。发根惊愕地张大嘴巴,仿佛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他说又不是补课,为什么要收费。我觉得,发根真的与外面的世界脱节了。

不过,发根再高的热情也阻挡不了生源的持续流失。村里越来越多人在城里买房,尽管他们还在外地打工,但喜欢把子女送到市里上学,腿脚还灵便的老人跟着去城里带孩子,没在城里买房的眼看这形势就算租房也要把孩子送走。没过几年,发根屋里一个孩子都没有了,堂屋的桌子和白板也搬回了村委。没有了孩子们的欢笑,发根的生活复归冷清,继续将全部寄托放在春晚上。

后来傅兴燊为了让发根更好地看视频,送给他一部自己用旧的手提电脑。以前家里人也提过给发根买电脑,发根舍不得这钱,认为电脑对他而言可有可无。那时我也在老家,我和傅兴燊预备给发根好好上堂电脑课,普及点基础知识,却忘了发根二十年前就去广东打拼过,比村里任何人都更早见过大世面。发根说,他在外打工时接触过电脑,摸了几下,现在忘光了,那时的操作系统也很原始。面对更新换代过多次的电脑,发根展现出惊人的学习能力,只用半天就学会了基本操作和一些常用软件。我猛然意识到,发根以前读书好是有道理的,人确实聪明。这点隔壁老太婆深有体会,过去她常将自己的愚笨孙子与发根比较,巨大的差距让她苦恼万分。她大字不识一个,对发根钦佩非常,以前向发根借过试卷和作业本,用布袋装好,给她孙子当枕头,希望借此吸收到一点发根的聪明才智。说到她那个初中肄业的孙子,受了发根影响,也跑去深圳打工。那家伙进了城路都不认识,去外面逛街和工友走散,不知道怎么坐车回宿舍,开头两次往家写信把信寄丢了,第三次总算把信寄到,通篇除了抬头和落款只有九个字:车难坐,事难做,饭难吃。

当时发根家没装宽带,电脑只是替代了电视机的播放功能。我说,有电脑就好了,我会拷很多电影和电子书给你看,比看电视有意思多了。

那天我在发根屋里待到很晚。我们又聊到春晚。发根说,感觉九十年代的春晚最难忘。我说,可能是心理作用,人都有怀旧情绪,何况那是你的黄金时代——我的目光正好碰到他的腿,把剩下的话咽进肚子里。我们聊起过去上过春晚的人,信息闭塞的发根很好奇他们的现状。我掏出刚买的手机(那是我人生中第一部智能手机),得意地告诉他,现在手机也可以上网了,什么都能搜到。发根来了兴致,接连问了很多,比如唱《跟着感觉走》的潘安邦,唱《像雾像雨又像风》的梁雁翎,唱《众人划桨开大船》的付笛声,还有陈佩斯和朱时茂后面为什么不上春晚了?冯巩和牛群为什么没再合作?……我一一搜索,给他满意的答案。发根在手机上看到那些过去春晚舞台上的熟悉面孔,竟似他乡遇故知,激动得几乎落泪。

意犹未尽时,我提出给发根买部智能手机,直接寄到村里。发根不出意料地拒绝了。我又劝他快点装宽带,用电话号码申请就可以。发根不愿麻烦,他对生活没有任何要求了。我说,互联网是个神奇的世界,可以在上面看到很多东西,做很多事,还可以聊天交友,发表文章挣钱。说到写文章,我仿佛突然开窍,觉得为发根找到了条光明大道。我说,现在有很多作家靠网络传播自己的作品,敲敲键盘,照样功成名就。

当个作家,多神圣啊!

我不禁感叹,然后像个激情澎湃的演说家,不断输出各种励志的话语,还举了史鐵生、张海迪、海伦·凯勒、奥斯特洛夫斯基等很多身残志坚的例子。发根几次抬起头,似乎想说什么,都被我滔滔不绝的讲述阻断。我接着补充,如果不写文学作品,可以写评论,哪方面都可以,比如专门谈春晚的,这方面你算得上专家了。说话时不经意瞥见墙上的画,仿佛为发根找到一条新出路。我说,画画也是个方向,你有这个天分,画出名气了,就可以卖钱了,退而求其次,当个插画师,也是不错的职业。最后,我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告诉发根,就算不写作不画画,还可以开网店,说不定可以闯出一片新天地。我兴奋地在屋里团团转,仿佛看到了发根突破重重困境创造的一个个辉煌前景。

天色渐暗,我说累了,停下来,喝口水,发现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狂欢。发根低着头,为难、愁苦、沮丧、伤感,这些神情交织着出现在他瘦削的脸上。我叹口气,热度一降,也觉得自己说的无异于天方夜谭。

发根很快笑了笑,递给我两个橘子。我吃着橘子,环顾四周,房内熟悉的陈设此刻如梦似幻。发根继续盯着电视屏幕,里面的世界富丽堂皇、星光灿烂,台上台下喜气洋洋,一派普天同庆的欢乐气象。屏幕外,发根窝在昏暗的角落,露出老人般安详的微笑,背后墙上的裂痕仿佛岁月的褶皱,长年踩磨的泥土地板阴冷光滑,泛着零碎的幽光,老旧褪色的家具蜷缩在经年不变的位置,阁楼板下的灰垢日积月累如苔藓爬墙……一切迷失在了久被遗忘的时光里。

尾声已至,经典的《难忘今宵》来了。屏幕前的发根嚅动嘴唇,跟着哼唱起来,如丝如缕,似有似无。

难忘今宵 难忘今宵

不论天涯与海角

神州万里同怀抱

共祝愿祖国好 祖国好

……

婉转悠扬的旋律回荡在这栋上了年岁的砖瓦房里。在主持人深情告别时的声声祝福中,发根双眼微闭,半仰着头,一脸陶醉,仿佛沐浴着独属自己的圣洁光辉,再次完成了一个人的精神洗礼。随后,掌声渐远,繁华散去,一切平静如水。

回村的路上,老姐在电话里提醒我,到时不要和大堂婶说话,现在大家都不理她。我说又没证据表明大堂婶犯了错。老姐说不管有没有,反正大家离她远远的。

下了车,远远看见大堂婶坐在自家门口发呆,另一边,几个亲戚聚在发根家门口聊天,他们和大堂婶之间隔着一大片空白。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我和妻子身上,我被迫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场合宣布我们已领证。父亲和老姐前两天已得到消息,对我们偷偷领证的事耿耿于怀。也是逼不得已,我们的交往遭到女方整个家族的反对,我家这边一怒之下也针锋相对,取消了订婚仪式,我俩不得不绝地反击。

说完我的事,大家的话题回到发根身上。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天迟早要来,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意外。大家既伤心难过,又如释重负,前者写在脸上,后者藏在心里,吵过闹过,也没人再去探究发根的死因。听说发根去世前一天,多年未见的米师傅路过村里,朝着发根的房子望了会儿,摇摇头走了。米师傅一点没老,还是当年的穿着打扮。大家感叹米师傅真乃神人,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火眼金睛。我追问下去,发现大家也是听来的,说不清道不明,不知道怎么传开了,好像有老人看到了,具体是哪个,不得而知。

说话间,隔壁老太婆探出头,朝我们这边望来。她已经老得认不出了,整个人像个驼峰,头快要贴到地上。她迈着细碎的步子到我们跟前,用唱歌般的调子唤道,发根苦命的崽哦,造孽哟,老天不睁眼,可惜了……说完自顾自转身回屋。我们看着她苍老的背影,一时陷入沉默。

我在房前屋后转了几圈,前一天争吵的痕迹渐渐消失。精疲力尽的堂姑一个人在发根房里,慢慢消化无边无际的悲伤。旁人把门带上,留给她短暂的宁静。堂姑从小疼发根,那年发根读书缺钱,刚出嫁的堂姑不顾婆家反对把猪卖了,连夜将钱送来。堂姑每次回娘家的第一件事是把发根房间的窗帘拉开,将阳光迎进来。她很担心发根和整个房间一起受潮发霉。回去时,堂姑像个即将离家远行的人,对发根千叮咛万嘱咐。发根有些事也只会对堂姑讲。

作为争吵的另一方,大堂婶似乎成了多余的人。她经常一个人坐在某个角落,半天不起身,没人理她,她也不理别人。这两天,女人们说到伤感处,纷纷抹起眼泪,堂姑更是多次痛哭流涕。大堂婶是个例外,不掉泪,眼睛却是红的。我没听从老姐的劝告,走到大堂婶身旁。她抬起头,一脸凄惶,说了句,你回来了。那一刻,我觉得她真的老了,整张脸像风干的茄子,没记错的话,她才刚过五十。我点点头,欲言又止,转身回到另一边的人群。

二堂叔两口子远离了这场纷争,这两天跑前跑后,十分勤快。听说他们已经垫了一些钱,还承诺包下发根葬礼的费用。这些年,在发根的事上,二堂叔两口子一直扮演着若即若离的角色,尽管口头上对发根关怀备至。他俩多年前就在市里定居,每年只在过年、清明或冬至回来。两人似乎把一整年对这个可怜弟弟的关爱浓缩在这两三次回乡里。短暂的逗留期间,他们像领导慰问困难群众那样对着发根嘘寒问暖,旁边桌上摆满了他们带回的牛奶、蛋白粉、壮骨粉、钙片等营养品,有时还带来小型按摩仪、电热毯和其他一些他们认为可以让发根过得更舒适的东西。两人像兜售商品一样对着发根一一解释它们的功效,似乎这些东西的价值加起来足以冲抵平时对发根照顾的缺失。发根每次被两人过度的热情整得局促不安,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不停地点头,用淡淡的微笑表达自己的谢意。两人的到来,每次都能吸引一帮人涌向发根的房间,大多是附近的小孩子,他们远远看到二堂叔一家下了车,像过年一样兴高采烈,抢先飞奔到发根房间。很快,他们将尽情品尝着平时没钱买的零食。零食也是二堂叔送给发根的,孩子们知道发根不会吃,迟早要落入他人之口,像候食的秃鹫守在一旁。孩子们个个嘴上吧唧响,贪婪的目光牢牢抓住桌上未分完的那堆,久久不肯散去。二堂叔与发根说话之余,瞧瞧身后这帮充满期待的晚辈,时不时塞给他们两块糖果,在孩子的欢呼雀跃中,二堂叔仿佛捐助了希望工程,肥嘟嘟的脸上洋溢着慈善者的成就感。后来村里小孩越来越少,发根让二堂叔不要再买零食了。

大堂婶有时也在围观之列,她站在远处,伸长脖子望着从城里带回的新奇玩意。年龄还小的堂妹有次跑过来炫耀刚到手的巧克力,大堂婶面露愠色,低声赶她回家。二堂叔一家对发根充满隆重仪式感的关心让大堂婶平时对发根的照顾相形见绌。跟这些洋气的东西一比,她日复一日的瑣碎付出似乎过于渺小且可有可无了。她瞅过几眼后,在满屋的喧闹中沮丧地垂下头,退到更边缘的角落。二堂婶仿佛预感到这些营养品不会全部落到发根嘴里,她故意抬高嗓音,告诫发根看紧点,每样都要吃完,不能浪费,说完瞥了眼远处的大堂婶。大堂婶扭头走开了。

二堂叔两口子的表现让大堂婶愤懑不平。大堂婶以前老抱怨,同样是兄嫂,有的累得半死,有的就一年回来看两次。付出的不公平并不是主要的。大堂婶最不满的,是被发根拴在村里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像栏里的猪一样。祖母去世前,大堂婶跟大堂叔去城里工地上干过活,虽然只是挑挑水泥桶、搞搞卫生,挣不到什么钱,但也算在街上见过世面了。祖母去世后,大堂婶接下了照顾发根的任务,哪儿都去不了,硬生生拉开了与村里其他妇女的差距。

大堂婶面临的问题也是几兄妹最大的难题,大家坐一起讨论过多次,当然这也是大堂婶不断要求的结果。大堂婶一直坚持让发根进城,现在人都往城里跑,乡下虽然也越来越好,但时间长了,年轻点的待不住。发根要是进了城,她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照看。二堂婶听到这走开了。二堂叔不置可否,只是说有很多困难,去了要租房子,吃喝拉撒都是问题,城里不比乡下,很多事没想的那么简单。堂姑的态度模棱两可。她家在村里承包了山地,发根进城,将大大增加她探望的难度。大堂叔每次闷着头抽烟,不说话。村里还有人出主意说可以想办法把发根送去福利院。一向沉默的大堂叔暴跳如雷,认为这是对他们全家的侮辱。

眼看多次讨论无果,二堂叔两口子没了耐心,提到发根的事就躲。后来村里有人提示,可以帮发根找份工作,街上有招收残疾人的福利工厂。僵持不前的事情似乎找到了突破口。正当我们几个晚辈准备去残联打听时,发根胆结石发作动手术,后面又闹胃出血,身体的折腾打乱了找工作的节奏,发根进城的事就此搁置。

坚持不懈的大堂婶重新想起给发根找对象。这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发根个人生活有着落,其他人也可以脱身。这件事以前就有人提过,但媒人刚登门,发根的病又犯了。这些年,农村适婚女子越来越少,适合发根的更是凤毛麟角。头脑发热的大堂婶一厢情愿地忽略了种种困难,眼见发根的病情趋于稳定,开始四处约见媒人。家里人当然也希望发根成家,但事实摆在那,无论如何拿不出大堂婶那份热情。大堂婶跑了很多地方,几乎是一个人在操办发根的相亲,她淡化了发根的病情,在她的描述中,发根除了两条腿不方便,其他和正常人无异,而且发根有文化,这是加分项。媒人和女方不会相信大堂婶的一面之词。发根的事四乡八里无人不知。大堂婶发动所有关系,逐步扩大搜索范围,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大部分是女方看不上,发根也有不同意的时候。说到发根不同意的那个,就算急不可耐的大堂婶也觉得不合适了,对方是聋哑人,脑袋也有点问题,委屈发根了。

发根相亲一次次失败,大堂婶的心跟着掉进了冰窟窿。发根倒跟个没事人一样,好像从头到尾只是为了配合大堂婶,与他自己无关。

接连遭受从希望到失望的打击,大堂婶的怨气与日俱增。大堂叔不仅没为她分担,还徒增不少烦恼。大堂叔将照顾发根那些鸡毛蒜皮的日常全部扔给了大堂婶。在他看来,农村妇女做这些天经地义,对大堂婶的抱怨,他装聋作哑。大堂叔还让大堂婶充当了他和发根交流的媒介,这加剧了大堂婶的不满。记不清什么时候起,大堂叔和发根不大说话了,后来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进发根房间,两兄弟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大堂叔有话就跟大堂婶说,再让大堂婶转达给发根。大堂叔要了解发根的情况,也是问大堂婶。有时,大堂叔会站在发根房间的窗外,选择一个里面人不易发现的位置,朝里瞅瞅,似乎想确定发根是不是正常活着。大堂叔从外面打工回来也是先路过发根房间,往里瞄一眼,再回自家屋里。

大堂婶的积怨如火山,终于在一个冬天的下午喷发。那时二堂叔两口子看完发根回城。有人告诉大堂婶,听见二堂婶悄悄叮嘱发根,要把政府发的钱藏好,自己存起来,不能被大堂婶拿去。这话不亚于火上浇油。大堂婶对着二堂叔一家远去的方向痛罵,好像骂声能赶上二堂叔疾驰的轿车,钻进他们的耳朵里。闻声而来的大堂叔将她拉回屋,厉声制止,他担心发根听见。大堂婶已失去理智,和大堂叔的意愿反着来。她挣脱出门,把这么多年吃的苦、受的委屈一股脑吐出来,几近于咆哮。眼看阻止无望,大堂叔意识到这次不闹个天翻地覆不会罢休,索性放开喉咙吵起来。

那天我正好在老家。我猫着身,穿过两人的叫骂声进了发根屋里。屋门半开着,发根显然听见了。他靠在床头,面色苍白,目光软塌塌的,向来开着的电视关掉了。我进了屋,把门和窗关紧,好挡住外面震天响的吵架声。发根看见我来了,打开电视,奋力挤出一丝笑,用桌上的瓜子招呼我。外面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我们无力阻挡,陷入尴尬的沉默。

大堂叔两口子吵完后,发根以一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进行了回应。他整天躺在床上,睡了醒,醒了睡,不说话,也不吃饭。跟过去比,发根的反应温和多了,但对他的哥嫂而言仍是难以承受之重,当年的阴影始终笼罩着这个家庭,他们担心发根寻死的念头死灰复燃。大堂叔将从发根房里端回的饭菜狠狠摔在地上,扇了大堂婶一巴掌。这一巴掌让空气瞬间凝固,大堂婶没有意料中的愤怒和反抗,仿佛如梦初醒,望着远方出神。气急败坏的大堂叔反而不知所措,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安静得令人害怕。发完呆的大堂婶回屋拿了瓶农药跑到发根屋里。她抄袭了细祖父当年的做法,朝发根跪下磕头,哭求发根不要折腾了,这个家经不起折腾,发根要想死自己就喝下这瓶农药。紧随其后的大堂叔也朝发根跪下,重复了当年细祖父两人并排向发根磕头的画面。二次下跪的大堂叔一个劲说是他的错,求发根原谅他,否则没脸去见地下的爷娘,说着还扇了自己几耳光。两口子与其说在道歉,不如说在泄愤。

发根对这一场景似乎有了免疫力,他躺着一动不动,眼角慢慢渗出泪珠。到大堂叔扇自己耳光时,发根艰难地爬起,对着前方的墙壁说,把饭端来吧,我吃。

话音刚落,大堂叔停止一切动作,耷拉着头,起身出门,没有瞅发根一眼。大堂婶顿了会儿,拖着疲惫的身躯,拿起农药,一声不响走了。

堂姑知道这事后,找大堂婶拌了几句嘴。堂姑说,她一直敬着大堂婶,感激她照顾发根,闹成这样,不应该。大堂婶反击道,要不就把发根搬去你家。堂姑哑口无言。两人就此有了隔阂,不大说话了。

这是发根最后一次闹。往后的日子里,发根身边所有人都在尽力减少摩擦,维持着表面的太平。发根愈发安静了,除了必要的交流,不多说一句话,身体不适也忍住不吭声。那次阑尾炎发作,已经痛不欲生了,还不肯说出口。堂姑多次哭着求他,不舒服的时候一定要说出来。发根又怎么会听她的呢?

抛开身体的病痛不谈,发根和大堂婶的境况在慢慢好转。村里为发根申请了补贴,隔两年会有干部或志愿者到访发根家,送来慰问金。有次一个香港慈善机构关注到了发根,还请了医生上门诊断,说会想办法资助发根看病。发根表面上不在意,心里的期盼却藏不住,这事后来没了音讯。那阵子发根像缺水的花,肉眼可见地蔫下去。

大堂婶说,这种好事,做梦才有。对于发根的腿,一家人早心灰意冷,不如看着寻常日子一点点变化来得实在。前些年,家里通了自来水,用上了煤气罐,买了洗衣机,这些大大减少了大堂婶的劳动量。后来,村里建了颐养之家,解决了老人吃饭的问题,也短暂解放了大堂婶。大堂婶出门的时候,会托村里老人给发根送饭。隔壁老太婆已经出现痴呆迹象,其他事记不清,却天天念叨发根,每次吃完要留一份带给发根,旁人提醒说已经有人送了,下一顿她又想着给发根带饭,如此循环往复,没人再管了。

发根入土那天,细雨霏霏。每次出殡都会碰到雨。记得村里老人说过,人死了,天也会哭。

送葬人群从宗祠出发,走向西边的坟地。细雨和悲伤一起从天而降,这条一眼望到头的小路,以往再熟悉不过,此刻遥遥茫茫,发根的四十四年光阴仿佛铺在上面,我就这样迈着艰辛的步子,溯洄而上,从他的卧床生涯起,走过他在广东的打工岁月,穿过在市里读高中的时光,再往前,在乡里读初中、小学,最后,回到这座注定终其一生逃不掉的村庄。

左后方的抬棺人下坡时突然打了下滑,摔倒前的最后一刻,他用尽全力延缓着棺木落地的进程。抬棺队伍坍塌的一角如一道强光刺激着每个人的眼睛。

托起来,不能落地!

人群中响起一声冲天呐喊。这声呐喊揪住了我的神经,像只有千钧之力的大手瞬间把我拽到棺木旁。几乎同时,我和一旁的大堂叔托起了龙杠。

不要停,快走!

我和大堂叔手碰手,脚贴脚,咬紧牙关,趔趄着跨过摔倒的抬棺人,用上吃奶的力气抓牢泥泞的下坡路,仿佛托起的不是棺木,而是发根最后的尊严。

到了坟地,送葬的人四处散落,有的东张西望看风景,有的聚在一起说话。我站在棺木旁,好像这样能离发根近一点。我呆呆地看着他们开挖,看着他们燃起鞭炮,看着棺木在鞭炮声中抬进了坟坑。发根这个善良的灵魂,和他在世间经历的美好与苦难、喧嚣与沉寂,一并埋进了这个土坑。几把铁锹伸进土里,每撒上一铲土,发根的形象便模糊一分。等到土堆隆起,发根彻底看不见了,永远躺在了下面,与草木和泥土为伴,一如过去二十年,他待在那个寂寞的角落,远离城市,远离繁华,远离所有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最后一遍唢呐响起,送葬队伍开始返程,留下那堆红土在阴云下映衬出血色的光芒。我仿佛卸下了沉重的铠甲,身轻如影,弱不禁风。踏进村子那一刻,我再次回望,仿佛看到发根站在远处,背对我们,脆弱的身躯披上命运这件破碎的外衣,慢慢走远,最后消失在天际。

回来后,大家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久违的笑容出现在一些人脸上,宛如冬去春来。大家忘了之前与大堂婶的不快,纷纷从发根家的破旧老屋转移到大堂叔家。大堂叔家的三层小楼前几年翻新过,一派新式装修,远看像别墅。很多远房亲戚出殡前才赶到,只有一场葬礼才能聚齐这么多人。宽敞明亮的客厅仿佛刚开业的商场,大家成群结队,互相寒暄,互问近况。不少人再次把目光聚焦到我和妻子身上。他们兴致勃勃地问我什么时候办婚礼,怎么度蜜月,催我们快生小孩,屋里扬起阵阵欢快的气息。短暂相谈后,关系远一点的亲戚一个个离开,他们不会留下吃晚饭。没多久,剩下我们几家。大家似乎提前约定好,没有一人再提起发根。

我和妻子吃完晚饭回到自家老屋。叔叔在我们回村前给屋里通了电,送来了崭新的被褥。上一次在老屋过夜还是祖母去世的时候,以前大多当天回当天走,要不在叔叔家留宿。祖母晚细祖父三年去世,当时除了我姑姑,发根哭得最伤心。他执意参加祖母的葬礼,在拐杖的支撑下艰难地跟在送葬队伍后面,眼看自己离大队人马越来越远,心急之下几次摔倒在地,最后被堂姑两口子抬回屋里。

我环顾这栋寂寞的老屋,盖它的时候发根腿还没瘸,但已出现犯病的迹象。当时他回过一趟村里,来帮过工。那时缺钱,还问发根借了不少,两年后发根治病,父母借新债把这笔钱还上了。

外面的雨还没停,淅淅沥沥没个尽头。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想起最多的是发根沒犯病的时候。二十年来,他两腿完好的前半生几乎没人提起,仿佛集体失忆,又好像他生来就卧床不起。这些年发根自己也极少提以前的事,我也没问,怕刺激到他。不知道发根卧床的这些年里,忆起过往时在想些什么。

屋里的陈设停留在过去。妻子打扫床铺时,我从破败的衣柜里清出不少儿时的东西,有几样是发根的,两封信、一张明信片、一幅发根勾勒的素描、几本连环画……不记得当初为什么从发根家拿走放在这里。我把它们一一摊开,与发根有关的一件件往事穿越时间的千山万水到了跟前,摊开着,等着我拾起。

那两封信是发根从深圳寄来的。发根在广东打工那几年,经常写信回来,那几年几个叔叔常年外出干活,细祖父和两个婶都不识字,便叫来小学肄业的父亲念发根的信。父亲很多字不认识,念得磕磕巴巴。这点我有预感,每次拿出《新华字典》候在一旁,却没有一次派上用场,父亲遇到不认识的字直接越过去,我对他这种不负责的行为深感不满。父亲念完来信,便在细祖父的口述下给发根回信。那时我迫不及待想长大,希望读到了高年级,就可以把父亲一脚踢开,接下这个光荣的任务。小学四年级时,可能细祖父和父亲都认为我的识字量超过了父亲,终于想起让我接父亲的班。他们不知道,为了这个时刻的到来,我几乎把《新华字典》翻烂了,掌握了大量不属于我那个学龄段的词汇(后来又忘了)。我念着发根的来信,心里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幸福感,好像里面每句话都是写给我的。给发根回信,于我而言是项近乎神圣的工作。我拿出最好的钢笔,先打一遍草稿,再誊写一遍,保证没一个涂改。我很想让发根知道,寄给他的信是我写的,做梦都想着能得到他的夸奖,这种渴望一度让年少的我陷入疯狂。

我还背着长辈单独给发根写过一封信。当时我正被孩时特有的虚荣心笼罩,看到班里同学有本辅导书被同学们争相借阅,希望发根帮我买一本。当时我想,深圳的辅导书肯定更高级,一定会使他们趋之若鹜的那本黯然失色。我专门买来信纸,比细祖父用的好很多,恭恭敬敬写下对发根的诉求。在信中我告诉发根,我攒了零花钱,等他回来就把钱还给他,恳求他不要告诉别人。我还有个心思,希望发根认出我的字迹,知道之前几封信是我执笔的。信寄出后,我每天生活在对发根回复的无限期待中。我隐约觉得,发根只要看到信,就不会让我失望。一个月后,我收到了发根寄来的书,居然有三本。听到邮差在马路上呼叫我的名字时,我强摁住怦怦乱跳的心,故意迟疑一阵,让他多叫几声,巴不得全村都知道发根从深圳给我寄东西了。父母和细祖父无不惊讶万分,我没告诉他们原委,这是属于我和发根之间的秘密。

其中一封信里夹着发根的照片。照片里,发根穿着那个年代风格的西服,双手插兜站在一栋大楼前,用当年流行的话叫英俊潇洒。发根寄来照片是用作相亲的。但我记得发根在另一封信里说他有女朋友,还寄来过女孩的照片,具体相貌记不清了,似乎长得还可以。小孩子的记性就是这样,感兴趣的一辈子抹不掉,不感兴趣的跟梦游一样。细祖父说,女仔面相还好,就是太远了,以后回娘家都麻烦。在细祖父的规划里,发根将来还是要回来的,所以考虑到了媳妇回娘家的距离问题。不知道远方的发根和那女孩的结局,里面一些来龙去脉的事不清楚,就记得发根后面回来相亲过。那天我正好在乡里,去干什么记不清了,在街上遇到细祖父、父亲、叔叔、大堂叔、二堂叔和发根,他们都穿得跟过年一样。我不知道这些人浩浩荡荡地要去做什么。我上前对发根说,香港回归了。发根说,我晓得。我正要走开,发根叫住我,问我中饭在哪吃。我说买两个包子。他叫我跟他们一起吃。我们在乡政府对面一家饭馆坐下,选了一张大圆桌,很快来了几个人,和我们一起把那张桌子填满了。快吃完了我才明白是给发根安排相亲。从饭馆出来,我们一帮男人踏着大步往回走。一路上除了发根和我,其他人都对刚才的见面喋喋不休。细祖父、父亲、大堂叔对那姑娘还算满意,种田人家,要求不高,不缺不残就可以。二堂叔刚在市里待了半年,开始展示出眼光上的优越感,说这算什么,街上的比这好看多了!大堂叔顶了一句,有深圳的好看么?他们问发根的意思。发根低头不语,看不出满意还是失望。我是无话可说,这件事跟我没什么关系,那姑娘长什么样我也忘了。我的注意力完全被满桌的饭菜吸引了。那是我第一次正式在街上下馆子,以前对我来说在菜市场的粉铺吃碗炒粉就很奢侈了,从不知道还能在店里这样吃饭。说实话,那时候外面馆子的菜真是好吃,让我一路回味无穷,根本无暇顾及他们的聊天。发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问我刚才的菜好吃吗。我点点头。发根说,以后带我去深圳吃,那里的东西更好吃。我高兴得跳起来,觉得今天这趟真没白去。

那张明信片,完好无损,是发根高中同学送给他的,黑色钢笔字迹清晰,仿佛昨天写上去的,背面还印着汪国真的一首诗。

赠吾友:

人可以忘掉一切,但不会忘记友情,教室里的同窗共读,月光下的促膝长谈,同学间的真情多么可爱。愿这小小的卡片,代表着我们永恒的友谊。朋友,请勿忘我。

祝你九二元旦快乐!

挚友:胡磊

不知道这个叫胡磊的同学是哪个,我从来没问过发根。可我隐约觉得,见过他这个同学,总能跟某个熟悉的形象对应,现在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却没法求证了。那次发根骑自行车拉我去十几公里外的一个小镇,见他一个高中同学。我们先去镇里喝了两瓶汽水,路过一个书摊,发根让我挑一本,我一眼就相中了那本叫《古代民间故事》的插画书。我坐在发根身后,将头埋进心爱的书里,闻着新书特有的油墨清香,不知不觉到了他同学家。他的同学仿佛心有灵犀,远远到门口迎接。那天发根穿着那个年代常见的廉价衬衫,他的同学上了大学,穿件洗得褪色的汗衫。两个人快步走向对方,像失散多年的同志重逢,像革命的会师,在我崇拜的眼神里,那简直是两束光的相遇。

我们到了镇郊区的一个坡地上,坡下是翠绿的田野。他们两人并排坐在夕阳下聊天,我在他们身后翻那本刚买的书,偶尔瞅瞅他们的背影,殷红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像一幅油画,深深印在我年少的记忆里。他们那天聊了很久,我一句都没听清,风把声音吹走了。

在那个同学家吃完饭,我們顶着黑夜往回赶,风早飘走了,星星漫无目的地撒满天空,月亮时隐时现,远方风景如一幅幅褪色殆尽的水墨图,只剩模糊的轮廓,四面百虫齐鸣,在夜色保护下更加欢快淋漓,更近的是自行车链条发出的咔叽咔叽声,伴随我们一路前行。我坐在发根后面,抬头望着天空,星星一如往常,时时刻刻跟紧我们,又似乎永远不动。我问发根缘由。发根说,它们离得太远,远到你永远够不着。我听后,朝着夜空张开双臂,期待满天星光雨点般落下。

发根骑得不快,边骑边跟我说话。记得发根问我,你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想要,也最常用的什么东西最脏吗?我答不上来。发根说,是钱。我兴奋地叫起来,我知道,金钱是万恶之源,它会让人出卖灵魂,所以最脏!发根说,不是,钱经过很多人的手摸来摸去,这才是最脏的。我不以为然,钱闻着分明有股特别的香味。

发根还说,读书是最好的出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说,将来你考深圳的大学吧,没钱我借给你付学费,其他的可以自己打零工,勤工俭学,到时来你们学校旁听,还有个接应的。我说,也许我会考到北京去。发根说,那也好啊,就是离我太远了,一南一北,跨了整个中国。到了北京,记得到天安门前照张相。我说,去北京一定要去天安门照相吗?发根说,都会去,以后我也要去。我在他身后无声地笑了,对远方的憧憬占据了幼小的头脑,好像身上长了翅膀,慢慢从发根的自行车上升起,飞到千里之外的天安门,那个金光四射的地方。

后来我真的考上了北京的大学。那是个炎热的下午,我回村给发根报喜。发根接过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刚要打开又合上,两手在裤管上擦了擦,大概想把手掌的汗渍擦掉,重新拿起打开。发根长久地盯着通知书,小心翼翼抚摸上面的每一个字,那神情,像笑又像哭。半年后,我给发根寄了张在天安门前的留影。发根在电话中说,他收到了。

发根还送过我一个电子表,这次没找到。那时我刚上初一,向发根抱怨说手上没块表不方便,到周末只能通过电视看时间。发根没多久送给我一块电子表。那时他已从深圳回来养病,他的腿还没恶化到不能走路的地步,他对未来还抱有希望。多年后的一个中午,我回乡探亲,躺在老屋的床上休息,早被遗忘的表突然在某个角落里响了几声,我惊得猛地坐起。我确定是那块表发出的,我没有去找它,我知道它在房间的某个地方就可以了,如同我知道发根就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现在,我知道那块表还在房间,只是不知道它藏在哪里,成了哪般模样。

窗外雨声依旧,我躺在阔别已久的床上,久久难以入眠。以前的很多事从记忆的滤网下溜走,沉没在时间的深渊里,此时翻涌而出,大雪纷飞般袭来。

似睡非睡地过了一夜,早上起来,雨过天晴,整个世界洗过一般。雨冲刷了发根的痕迹,风吹走了发根的气息,大家依然不再提发根。吃过早饭,亲戚们一个个乘车离开。我还要去乡里转转,多待了一天。

一天过后,亲戚走得差不多了,只剩大堂叔和堂姑两家,我也准备动身回城。临走时,我去发根住过的老屋,远远看见大堂叔站在发根卧室的窗外,就是那个多年来他经常站的位置,虽然隔着距离,我依然能感觉到他眼眶的湿润。看到我来了,大堂叔擦了下眼睛,我们简单聊了几句。大堂叔说他们要过一天再走,收拾一下,然后去湖南那边,有几个工地,大堂婶也会跟着去,可以在工地上做饭。大堂婶终于可以出远门了,在村里待了半辈子还是要出去打工了。

我转身要走时,大堂叔把我叫住,从屋里拿出一个行李袋,给我的,里面有我以前送给发根的手机、碟片、硬盘,还有一个硕大的麻色纸箱,上面写着“送金平留念”几个大字,我认得那是发根的字。大堂叔说箱子是清理发根房间时发现的。箱子里叠放着两摞纸,压得紧实,上面那摞是发根写的诗,有的謄写工整,有的涂涂改改,纸张有新有旧,有的已泛黄,上面残留着污渍,应该跨越了多年。下面那摞折叠整齐的,是发根的画。我拿起诗稿,翻开几页,顿时鼻子一酸,眼睛发红。第一次看到发根写的东西,他终究在一望无际的枯寂日子里,拿起了那支沉重的笔。

苦了我这个兄弟了,这么多年……

大堂叔哽咽了,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双眼红得像烂桃。大堂叔继承了细祖父的一些秉性,平时话很少,只顾闷头做事。给发根办后事的这几天,大堂叔整日板着脸,忙前忙后,不肯休息片刻。出殡时,他和大堂婶一样,一滴眼泪没流,那样子却像一刀刀划在伤口上,此刻的哭泣,也仿佛竭尽全力堵住一座即将决口的堤坝。

我收好东西,转身离去。

记起最后一次见发根,是两年前的清明。那天我送了他一部智能手机,他先是不收,后面又要给我钱。我说收你钱别人会骂,以前你送了我多少东西我从来没给你钱。他羞惭地笑了,不再坚持。我帮他注册了微信账号,告诉他以后联系就方便了。那天我照旧在发根房里待了很久,聊了很多。发根说,不知怎么搞的,上了岁数,越来越多愁善感了,总想起以前的事,想起老父亲。我不知何言以对,看到他手上那本《理想国》,想起那个多年来想问又一直忘了开口的问题。我说,有很多比春晚更丰富、更深刻、更有趣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天天看春晚,再好的东西,看多了也会腻。发根抬头望着阁楼板,好像在思索答案,良久,沉吟道,天天看春晚,就天天像过年。

我们没再提春晚,聊了会儿别的。我对发根说,我以后要写篇小说,以你为原型。发根笑了,说到时要好好拜读下。临走时,发根突然问,现在过得还好么?我不知道他指哪方面,说了句,还好。发根说,这么大了,早点成家,省得你爸操心。我害羞地笑笑,说一切随缘。发根点点头说,那也好,有机会就把握住。似乎为了避免伤感,我望着他的腿,说了几句打气的话。我说,现在医学越来越发达,以后一切皆有可能,生活会重新开始的。发根苦涩地笑笑,看得出并不相信我的话。

我离开发根家,走了几步,回头发现发根拄着拐杖到了门口,目送我远去。他正艰难地保持平衡,似乎一不小心会摔倒。我让他赶紧回去,别受伤了。他笑了,没说话,朝我挥挥手,像过去一样。我也挥挥手,继续往前走,离发根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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