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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幕小说家

时间:2024-05-04

段晓华

成为一个小说家,通常只需一支笔。

但有人觉得,只有一支笔是不够的。

他还想用点别的什么,比如,摄影机。

在大银幕上书写,那张“纸”更大,写起来或许更过瘾。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法国新浪潮导演弗朗索瓦·特吕弗就提出了“电影作者论”。“电影作者论”的最大特质是清晰可辨的个人风格:他们有着宏大的书写企图,不容他人意志“染指”自己的作品;他们需要独立的书写与完成,从剧本到拍摄,甚至制片和发行;他们喜欢被称作“电影作者”,而非只是电影导演。

许多年后,有一位来自中国的年轻人将“电影作者论”更往前推进了一步。

他写小说,并将小说改编为剧本,而后,调动他的全明星阵容,作为导演进行拍摄,当拍摄结束,演员各自散去,他开始枯坐剪辑室,在无数寂静漆黑的夜里,一刀一刀地切割、拼接、缝合。

这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他像一个手工匠人,掏出那支常年使用的钢笔,将钟爱的灰蓝墨汁挥洒在巨大的银幕之上,将那些寂静无声的文字幻化成斑斓的光影,在观众的凝视中,完成自己内心巨大的书写。

他迷恋于那种书写。

上映时,他会悄悄买张票,坐在角落,观察观众的表情。光影投射在一张张面孔之上,此刻,所有人都凝望着同一个地方,而所有的凝望,都与他有关。

那是一个书写者的高光时刻,即便他在暗处。

那是一个他无法表述的时刻,所有的努力都指向这个时刻。

那是他无数次怀疑,但最终没有放弃的理由。

作為导演,他洞悉那些细微表情背后的情绪。他们有没有随着银幕上的人一起生活,有没有感受到他们情感上的变化,有没有共情并理解他们的选择,从那些表情一望便知。他深深懂得,在那些表情之后,当主题曲结束,字幕结束,灯光亮起,他的作品才算真正完成。

或许,还没有真正结束,如果后来的人们还会时时提及,念念不忘,那将是一个书写者最大的慰藉。

他的电影《无名》在2023年的春节档上映,他叫程耳。

他是一个导演,但我更想称他为小说家。

《无名》,大概是程耳迄今为止唯一挣钱的电影,全球票房9.87亿,相对于3亿元的投资,这次,他终于可以不用在投资人那里尴尬地举起酒杯了。

有了这样的成绩,他期待恢复平静之后,可以回到自己的书房,安心地看书和写作。

不少观众到影院N刷了《无名》,冲着王一博和梁朝伟,冲着江疏影和周迅,但更多的是因为导演程耳,他们在电影中不断发现程耳精心编织的各种细节和信息,每刷一次,都能看到新的东西。真正的观众期待真正的电影,他们希望有导演对这个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拥有更多对人性的思考和对世界的提问。

其实,那些银幕上所呈现的只是他小说中的冰山一角,而小说又只是他头脑中的冰山一角。当然,他头脑中的也不过是宏大历史中的“雪泥鸿爪”。

他对那些故纸堆里的人和事深深着迷。他翻阅大量的历史文献资料和各种书籍,那些发黄潮湿的书页中的人物渐渐从旧书箱中走出来,带着他们的气味和声音,带着他们的爱与无奈,激情与伤痛。

陈忠实在写作《白鹿原》时,感到房间里有小说人物的出现,他们甚至能与他说话。

写作者大概都会有这样的经验,当你长久专注,投入其中,笔下的人物就会来找你,坐在你的床头,与你对视,和你交谈。

这可能源自一种古老的“巫术”,而这恰是艺术的最早来源。

巫,在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里出现过,他喜欢黑泽明,迷恋《罗生门》。黑泽明的《罗生门》改编自作家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罗生门》和《筱竹林中》,而他的电影不用那么麻烦,小说和剧本直接从自己的书中“取”下来即可。

许鞍华导演对自己职业生涯的最大遗憾是不能自己写剧本。

在中国,能够自己写小说,并担任电影编剧、导演和剪辑师的人并不多见。贾樟柯的文字也很好,两人是很好的朋友。

他很喜欢贾樟柯为电影《无名》翻译的英文名字:HiddenBlade,有“袖剑”的意思,暗合了比“无名”更深广的主题。每一位书写者,无论是作家还是导演,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抵御时间的侵蚀,甚至历久弥新,而能够实现者凤毛麟角。

作为导演,他的最大优势是对电影语言运用的高度自觉。他的影调令人称道,画面、构图、叙事方式,都显示出独特的个人风格。

而他认为,这一切的基础是文学。

他喜欢博尔赫斯,喜欢非线性叙事,喜欢留给观者无限回味、反复品咂的空间。

因为写作,因为在写作中必须要经历的思考和审视,使他比一般的导演更加深入地体认那些人物的来路和归途,知道他们在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的处境下做出的选择,理解他们在生离死别中表现出的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人性。这是他与大多数同行的不同之处,也是他独特的魅力所在。

而这皆因他是一个小说家。

我看过他的小说,他善于营造一种气氛,那种气氛弥漫在他的文字中,尔后飘向银幕。他很清楚,自己抵达和深入电影的通道是文学,只有先通过文字去架构一个完整的故事,而后一切才有可能发生。他的电影对白简练精准,如他的文字一般。

文如其人,影像亦如此。他很难想象,缺乏文学教养的电影是怎样的。

文学不仅是一种表达方式,也是他的人生底色。

很多人都以为他是上海人。

其实,他来自湖北的一个小城。小时候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作家,他在床头放了很多书,想象着某一天,会有一本写着自己名字的书也出现在别人的床头。

作文课上,老师会读他的文章,有几个女生偷偷瞄他,那目光中有些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没有作文课的时候,他又重新隐匿在角落里。他发际线高,身体瘦小,走路低着头,像个沉默的小老头。

他爱坐在最后一排,看前面同学的背影,看他们的头发,脖颈和衣服的纹路,想象他们的故事。

19岁那年,他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那一年,导演系在全国只招8个人,两年只招一次。他赶上了。

他年少成名,当年的毕业作品,在北京电影学院引起不小轰动,那只是一部30分钟的毕业作品。他写了剧本,拿着学校给的10万元拍摄费,和几个同学一起到上海拍摄。从那部毕业作品开始,他就使用上海话,使用古典音乐,喜欢非线性叙事。

他大概很早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时的他们,不过二十出头,晚上,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抽着烟,喝着啤酒,讨论着第二天的拍摄,困了就把两张床拼在一起,他躺在两个床中间的夹缝里,望着窗外的夜色,期待着明天的到来。

毕业后他去了上海,往日的一切似乎都在那个巨大的城市里烟消云散。他常在上海的老旧街巷闲逛,行走在故纸堆索引的光影里,物是人非的上海,往日的一切繁华旧梦和荣耀苦痛,都在此刻变成宁静建筑里的斑驳光影。

除去1999年的毕业作品《犯罪分子》,毕业后的二十多年里,他只拍了四部电影:2007年的《第三个人》、2012年的《边境风云》、2015年的《罗曼蒂克消亡史》、2023年的《无名》。

虽然他很早就清楚并去实践着自己的风格,但真正被更多人关注到,还是因为那部《罗曼蒂克消亡史》。他的那种简洁而繁复,质朴而华丽的风格直到《罗曼蒂克消亡史》才趋于成熟和稳定。尽管这部电影票房惨淡。但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慢慢懂。

好东西不会被埋没。《罗曼蒂克消亡史》拿到了一个亿的投资,这对于当时只有38岁的年轻导演程耳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字。这是一部令他自己满意的作品,且全明星阵容,市场反应如此平淡,确实始料未及。不断有人质疑他之前笃定的信念。

如何做出选择?他在心里说,不妨,再等一等。

这一等就是六年。他在家中的阳光房里看书写字,写了很多故事。

相对于拍电影的庞杂和事无巨细,他更享受写作的过程,简简单单一个人,一张纸,一支笔,创造一方世界。

“不妨再一起等一等,无名者阳光闪耀的那天。”

这是电影《无名》里的一句歌词,是电影中人物对信仰的表白,也是他自己的内心独白。

在等待中,有些选择自然明了。他觉得人生就是不断地选择。

他的人物也是如此,选择,产生了故事。

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然后跟随主持人和演员们走上首映式的舞台。无数热切的目光,无数好奇的问题,无数张仰慕赞赏希冀的脸庞。

也许,在纯艺术和纯商业之间,还有第三条路。他坚持自己的艺术审美和品位,但也绝不孤芳自赏。

《无名》的非线性叙事是被讨论最多的。他认为这是一种更深入理解故事的方式。从中间开始讲故事,观众在闪回式叙事结构里更深入地去思考甚至参与其中,而不仅仅是被动地观看。

在辗转各地的各种宣传中,他常会想到一个人,就像他电影中的闪回。

那是许多年前电影圈里的一个朋友,他们常去制片厂附近的小巷里吃面,老板是一对来自河南的老夫妻,大锅里常年炖着同一根骨头。后来,那家小店不知所终,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找面馆,还是在找一起吃面的朋友。

那个朋友自杀了,自缢在自己的房间里。

那是一个风流倜傥、品位不俗的人,身边女孩不断,后来有了妻子和女儿,他很爱她们,常锻炼身体,保养自己,但仍旧自杀了。

他一直想不明白,有时候又仿佛能明白。

人生是一场跋涉,有些人在中途就不想玩了,有些人还要继续,带上之前同行者的灵魂,一起前行。

他必须写出让自己激动的文字,否则不如不写。

拍电影亦然。他要拍严肃的电影,让自己兴奋的电影。

文学曾是他的一个梦,人生犹如梦境,活着就要把梦做完。

“相比于电影,我的文字更好。”他会这样说,就像调侃,对方哈哈笑过,风轻云淡。

现在,还有多少人安静地看书。

他的公开身份是导演,但其实,他还有一个只有自己知道并看重的身份,那就是小说家。

就像他电影里的人物一样,不到最后一刻,你不知道“王一博”其實是地下党。

我们是否也可以这样理解:程耳,不过是隐藏在导演身份之下的一个小说家。

而电影,不过只是小说家程耳抵达文字的一种方式。

2023年11月4日,程耳获得第3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和最佳剪辑奖。他的最新电影《人鱼》已经开始拍摄,预计2024年上映。故事,依然来自他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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