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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加思索

时间:2024-05-04

一周前的某天,我离开咖啡馆前往健身房,跑到畅快流汗时产生了一个想法,写一篇公众号文章为必加思索吸引流量,题目就叫做《喜欢文学的人不应该创业》,却在走出健身房后忘得一干二净。

窗外阳光明媚,我却置身于灰暗之中,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唤醒那段沉睡的记忆,让失序的记忆重回逻辑链条,构成完整却失败的创业史。

必加思索失败了吗?我数次在心底追问。是的,它是失败的。它早就应该失败了,只是被我用心力延长了希望,造成了可能成功的假象。

轻盐app宣布关停,我在朋友圈看到这则信息时想起这三年来听过用过如今却已消失的互联网平台——脱水、tape以及论否。陆续关停的app给了我一个后知后觉的警示:阶层固化的影响润物无声,无孔不入。

关停是一个又一个理想者失败之旅的终点,为平台画上句号的同时也将创始人从创业的叙事中解脱出来,为他们增加了失败者的称号。

我也拥有这个称号。

创业停滞后,我没有让自己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也没有出门游玩散心,而是将注意力转向写作。我需要为失败找一个港湾,也需要为生命寻找一个延续。我将以前写的小说修改后投向杂志,在漫长的等待中为必加思索寻找复活的可能:演化成面向90、00后的电子文学杂志,名字依然沿用必加思索。这一畅想最终在左右互搏中走向死亡。

我在那篇已经完成的小说里再现了睡梦中的人如何看到人影走向窗前,飘落空中,而后坠毁,我又一次实现了分离术,睡在床上却看见我飘落空中,与地面发生撞击,清晨从床上醒来时发现我还活着,似乎战胜了精神危机。

我还有希望吗?希望是什么?是通过写作获得成功吗?不,没有希望,我自问自答。奇怪的是恰恰因为没有希望产生了新的希望,新的希望是什么却没有人可以论述。

我为生活献祭了时间,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我并不相信普鲁斯特笔下的双重死亡,被所有人遗忘才完成了终极死亡并不成立,死亡只关乎自己。除了医学意义上的死亡,还有别的,比如心灵停滞。

我的心灵是否因为创业而停滞呢?我不知道。只是从创业的叙事中退出后好像心态平和了不少,开始重新感受时间的流动,不再被推着走,同时又好像有一张巨大透明的网,我看到了这张网,却进不去。

我数次回顾创业开始后的那两年,每天清晨醒来不再是希望,而是推动与促成,是朝阳勾着我下床,走出房间,来到办公室,是自然现象而非内心的希望让我苏醒。我忽视了这一情绪,哪怕这一情绪以更激烈的方式发出警告,我也视若无睹。

从争论频繁出现时我们就应该警醒,就应该察觉到必加思索的失败已经在不经意间被表现在行为上了。在我与合伙人就部落与动态功能产生争议时就应该停止,但没有,我们被什么东西裹挟着往前走,好像中了某种迷幻药。

他照常打电话给我,一两句问候后开始讨论产品功能,他说书影做不起来,我觉得可以试试,他觉得不行,必加思索成功的唯一出路是部落,要做资源整合。

我不认可他的观点,也对数次提及这件事而感到恼怒,战火一触即发。

我明确表达过不要做重复无用的讨论,不能浪费时间,时间紧迫。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实际上解释了我的失败,用合伙人的话来说这是一种思维习惯。他用自己的人生经验举了例子,他说细节决定成败,细节也是思维模式,而我没有时间思考细节。

但是真的如此吗。我开始疑惑了。我为什么认为重复讨论是无用功呢,是因为内心深处的傲慢,认为自己能轻而易举看透事情的本质吗?

现在回想起来,后期的产品迭代存在着巨大问题——产品功能在循环往复,也越来越复杂,哪怕用户提出怀念更简洁的诉求,我们也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推出了与社交相关的功能——我用普鲁斯特和柏格森的理念畅想着时间与空间的交错。

我很着急,事实上所有人都很着急,有不只一位员工在非正式场合发出质疑,做这个软件是为了什么,是想实现个人的文学爱好吗?我摇头却无法回答必加思索与文学无关。

我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尤其是经期前,特别容易生起无端怒火。生气有损健康,这句话以前只是听说,现在才有了切实体验。我正在办公室构思产品功能,下腹突然痉挛了起来,疼痛、恶心,不适感席卷全身,面色苍白,浑身出汗,我捂着胸口走得悄无声息。在察觉到脚步声后,有双手迅速将电脑切换到主屏幕,略显慌张。他们在摸鱼,摸时代的鱼,也摸自己的鱼,我顾不上问他在看什么,关上门后蹲在走廊的拐角处缓解疼痛。

员工下班后办公室空荡荡的。我抬头看见夕阳的余光打在空中,心想应该出门吹吹晚风。我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太阳了,便牵着小狗回家,在公园逗留时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片——一个毫无血色的女人,头发虽未干枯,眼神却已涣散,被最后一股力提着。

肩颈等问题引起我注意时,早已积重难返。直到脖子无力支撑头颅时我才走进按摩馆。当时家门口刚好开了家理疗馆,我办了张会员卡。结果疫情结束后这家店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2022年8月23日,我比往常起得更早,在太阳光落到地面前,抵达了办公室,预演着用什么样的语言和表情宣布解散。

八点五十左右,员工陆陆续续走进办公室,最早到的是UI设计师,一位能力出众的年轻女性,其他人都是掐着时间上班。大家还在慵懒中等待我开启产品讨论会,安卓工程师面色平和地说所有平台都已上线。我用演练多次的语言提着嗓子说宣布一个事情时,所有人都在屏息傾听。随后我鼓足勇气说:“公司成立也有三年了,这三年来我们把所有精力都用于研发,几乎颗粒无收,我和朱总商议后决定停止开发。”

他们面面相觑,设计师说太突然了,她坐在我身边,其余人用眼神交流。安卓工程师说:“我觉得这个产品是不赚钱,不过还是有一些用户的。”此时我应该说些什么,但在看到他们的喜悦与交换眼色后,说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必加思索完了。他们问如何赔偿,我说按照规定来,也正是这句话为后来的官司埋下了雷。

三个小时在说笑中一点一点流逝,我问了几个技术问题,问后期是否有可能兼职帮忙开发功能,他们说不影响主职工作是可以的。这也是我和合伙人的考虑,暂停开发缩减成本,通过运营寻找希望。

十一点五十分,我出门取餐,返回办公室时已空无一人。

我这个创始人真是失败,怎么出去拿个饭全都走了。我坐在椅子上回想着他们听到按照规定赔偿后的表情,我从未在他们的脸上见过这样欢快的笑容,正是这样的笑容生动演绎了上班如上坟的调侃。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笑容呢,是溢于言表的欢乐。我问他们有什么打算。安卓工程师说先不找工作,玩上一个月再说。苹果工程师说他媳妇快生产了,先陪陪她。测试人员和UI设计师情绪不像这两位工程师一样欢快,脸上透露着失业的困窘。

必加思索的失败对他们而言是一种解放,解放中蕴含着欢乐。他们只是在完成工作,完成工作有什么可指责的呢,即便没有任何留恋也是人之常情,早就应该习惯的。我趴在桌子上哭了很久,我不再需要隐藏情绪,不需要在八点五十前调整成活力四射希望在前方的管理者形象,我被失败扒去了所有身份,成了一个人。

我依然不肯放弃,试图通过运营用户找到资金以让它起死回生。我联系了武汉大学的辩论队进行宣传,结果毫无起色,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漫无边际的大海,连波纹都没有。

受挫后我又一次将重心放在口碑传播上,用良好的氛围吸引用户,然而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所有的溃败都发生在“氛围”一词上。氛围这张网不仅网住了我,也网住了用户,用户通过出逃来突破这张网,而我的未来呢,被困在用户的出逃中,也被困在对美好的想象中。

必加思索从一开始就暗含了失败的基因,了解异见并判断是否坚持己见,短短几个字揭示了我的思维盲区。我没有意识到思考、理性如果在现实中是稀缺的,又如何在网络上成为大众行为呢?我在用自我构建的想象和理论创业,失败岂不是必然的吗?

我还未清醒,尽力维持着氛围,促使我向用户宣布困境缘于《流浪地球》引发的争议,也就不得不提到串联所有舆论争议的核心人物——络不糊。

我与络不糊在看过电影后先后发表了不喜欢电影所表达的主题,在这之前一位老用户表达了对电影的喜欢,次日一篇秦制文章横空出世,瞬间激发了其他用户的反驳。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出于权力,我在后台查阅了他的信息——一位曾经十分喜欢必加思索如今已经注销的老用户。

又一日,秦制文章的作者写了一篇文章分析为什么络不糊会被针对,他将她定义为自由知识分子,之后络不糊便销声匿迹了,她退出了必加思索,也死于互联网。

那篇文章治愈了我的双重或多重人格,我并不否认自己有双重人格,我向自己承认,这不是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而是自幼就有的人格分离症,这种症状源于父母的夸赞。我是别人家的孩子,他们夸赞我的乖巧,称赞我的听话,我迎合的同时也反叛这种赞扬,他们越是认为我乖巧可爱不善言辞,我就要狂野反叛。

我戴上面具也是源于这种赞扬,他们将我束缚在乖巧的叙事中,如果自我意识不够强烈,我会按照他们的叙事成长。然而我注定要反抗,注定要反叛。

我意识到那种可怕的撕裂是什么了,我欣慰地笑了,脸上的面孔开始合一。

在这场持续的斗争里有个人死了,這个人死得无声无息,这个人与我享用同一副躯体。她比我更为叛逆,毫无规则、毫无顾忌。她欣赏情色电影,对长得好看的男性有着天然的欲望。她崇尚暴力审美,深谙心理操纵。她不受道德约束,生活在规则之外。

她不曾存在。

她航行在失控的天空里,她被击中,她坠落,她死去,没有墓碑也无人悼念。

意识到是时候宣布失败不只是因为这一次的争论,也因为又一老用户用名为《网》的文章论述了必加思索的困境:没有任何变化,他们的内容和我第一天到这里时一模一样,我远离尘世,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一切事物自给自足,只要不与这张网有任何联络,我就是自由的,我做什么都没有善恶之分。我屠杀草坪,焚烧尸体。只要我能,我自己造火箭造飞机大炮哪怕自己飞出太阳系又能怎样?只要我不被发现。因为这张网,还会主动找上门。

写得真好啊。是时候放弃了,是时候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既然必加思索已经成为一张毫无价值的甚至可能会为恶的网,我愿意亲手结束它。

困境并未直接演化成失败,依然有人希望必加思索能跨越困境,必加思索是不会让内容平白无故消失的平台,有用户因此而对必加思索情有独钟。

没错,我们愿意装傻,而在装傻的过程中我竟体察了权力的魅惑,我想以一己之力给用户构建自由表达的土壤,那两篇文章则戳破了这白日狂梦。

不需要自由表达,不需要了解异见后再判断是否坚持己见,我在做逆人性的春秋大梦,还妄想从中攫取金钱,走向成功。

起先,每一位离开的用户都会让我感到难过,甚至失眠,而后来的告别只是助长了麻木。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开,在后台按下同意注销的按钮。来是自由,走也是自由,我没有任何权利干涉用户的选择,我将每一个在必加思索露过面的用户当做具体的人而非数字。岂料这竟是失败的又一诱因。

在我的后知后觉中,竟发现这十年的变化尚未完全抵消对文学青年的调侃与嘲讽,文青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小镇做题家与孔乙己的长衫,这几个词汇的变化暗含着什么呢,时代的潮流或局限吗。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专属词汇,而这些专属词汇的所指却是如此雷同。文青在当年是年轻人用自我标榜的方式应对主流叙事,确定自身的位置,如今的小镇做题家或小镇青年则不再以个性或审美为标榜,而是以地理位置划定出身,用高考与地理位置的双重社会结构来确定青年的位置。

必加思索是失败文青聚集地,这个断言源自哲学群。它被一位用户扩散,被几位忠实用户看到,被络不糊用圈子文化和“学哲学的善于阴阳怪气”来公开批驳。他们没有围绕哲学是否阴阳怪气展开论述,而是紧紧抓住圈子二字,哲学爱好者自发或不自发地为哲学辩护。

“社会就是由各个圈子构成,你有什么资格批判圈子呢?”

“批判我的都不是哲学圈的核心成员,而是跟随者,我批判的是圈子的跟随者在复制核心成员的思想,毫无自己的思考,我戳中了跟随者的痛处却抬高了核心成员的位置。“络不糊反驳道。

不论络不糊的观点对错,她不忍悉心照料的后花园被如此批判。失败文青聚集地——这是多么严肃的指控。有多少人能接受自身的失败呢?失败又为何与文青挂钩呢?这背后有多少勾联我没有心力去想,尽管答案昭然若揭,却也只能让它隐藏在迷雾之中。

也正是因为与络不糊的关系,让我切身感受到女性是如何被造黄谣的。必加思索成立后不久,我与一位用户加了微信,相见恨晚,言谈甚欢,但我从语言中窥探了些许真实生活背景,从而婉拒邀请加入的诉求。

两年后,他告诉络不糊:“非焉经常给我发健身照,我们是在一个高端圈子中认识的。”我并未戳破他的谎言,我理解他的虚构,也依然与他交流。他偶尔会用过于亲近的语言,在碰壁后又用盾甲保护自己。他像是缺爱的孩子,用谎言构建自身的强大。

他与另外一位用户完成了我对网民随意构建理想自我的认识。

平台需要名校标签向潜在的用户证明用户质量,在网上构建自我形象最快速的方式就是学历认证。平台不会去验证认证信息的真假,只要提供的资料符合标准就会通过。必加思索除了名校学历外还有被追随的高深思想,虽然我一直无法理解高深的来源。但是“高质量平台”的美名还是就此传开,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用户涌入。

我与他们互动,也会将一些碎片记录在必加思索,包括与一位朋友约定写的小说。这篇小说虽然未曾延续我的感情,却分枝出了一段连接,我愿意将其定义为知己或知音。

宣布失败后,好友向我发来小八的评论:她很有才也很有一股劲,如果这个劲被小必消磨掉的话我会感到惋惜。

非常简短的话对我而言却蕴含着难以估量的能量,在失意的低谷吹来一股希望之风。小八是被另外一位用户带进来的,第一次看到她的文字便觉得是个活泼灵动的女孩子。

我可以打开必加思索翻阅她的个人主页构建形象,但我不愿意,那样只会沦为平铺直叙。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复现的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在天空中飞跃的意象,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在天空中看到她的文字,我也希望自己的文字能以作品的形式被她和那位朋友看到。

在走向溃败的日子里,是他们给了我某种力量,而他们竟都是生活在网上的人。

如果不是手机上依然安装着必加思索,大概率不会记得这款软件,甚至就连必加思索这四个字也正在从记忆中如流沙般流走。我试图从大脑中挖掘出一些值得记录的记忆,然而终究溃败,就连摆放在家中的电脑也未能唤醒这几年的记忆。它们躺在书房的一角竟被我用眼睛覆盖了棺材的装饰,以至于棺材未曾被打开前我无法通过电脑勾引出失去的记忆。

昨晚回家时途经办公楼,我瞥了一眼,无法从方格里找到办公室所在位置,从我的视角望去,所有格子都一样,除了方方正正的玻璃之外什么东西也看不到。郁积已久的情绪似乎因为这种看见和看不见而散开。

我被解放了,重新获得了自由,那堆石头毫无意义,藏在石头里的人也毫无意义。早在合伙人说来年要如何如何时我就有了离弃心理,我在迷雾中打转,直到撞向南墻迷雾才会散开。没有人喊我一声,告诉我这不是我的目标,也没有人驱散迷雾,让我看到迷雾之外的可能,藏在内心的可能。

我善于欺骗他人,是的,我欺骗了合伙人。我早已生出了失败的念头,也早已预判了失败的可能,却言不由衷地说着要坚持要努力,我难以体察这种撕裂,或许有所察觉,只是习惯了在这种撕裂里寻找生存之道。

咖啡馆位于师大路,左邻陕西师范大学右立外国语学院。在青春的夹击下我抬起沉重的眼皮阅读,用隐隐作痛的十指敲击键盘。我除了收获腰痛还收获了十指的刺痛,这是长年累月敲击键盘的结果。我的这张脸出现在这里确实有些老了,但我迷恋这里的氛围。《在他处》描述了一个创业失败坐在咖啡馆的女人模糊了幻想、梦境与现实的关系,而眼下我必须剔除梦境与幻想,只留下现实。

我在这座咖啡馆里面试了IOS工程师,他是与我进行官司的员工之一。面谈都发生在夏天,与此时窗外的明媚一致。我迷恋任何一次交谈,在交谈里以我的意志为重,而他们用语言向咖啡馆宣布了我的身份——创业者、CEO——我需要这样的宣布。

3月15日我与IOS工程师有了个简单的照面,他阴着脸不与我说话,昔日的合作发生了裂缝,也未曾有一个体面的告别。我的崩溃很难说是因为创业失败还是因为不体面的告别。

后来记忆总是缺失,我也养成了随手记录的习惯,看着昨天写下的笔记:万物资本、识区、元宇宙、参与感、商业计划书,我闭上眼睛,顺着这些文字走进藏在灰暗中的记忆。

在万物资本联系之前,我已与合伙人商议寻求资本入驻,那是在2021年左右,妹妹通过微信说有人要找必加思索的创始人,她把我的微信推给了对方。

简单的交谈后我在搜索引擎输入万物资本,创始人毕业于哈佛大学,罗德基金会中国理事长、牛津大学帕金奖章获得者,合伙人为经纬中国投资董事、原陌陌科技运营副总裁以及浅石创投合伙人。

我被镇住了,员工没有一个是985、211高校毕业生的创业公司如何应对拥有世界名校毕业的投资人且动辄千万美金投资的资本机构呢。联系我的投资人应该毕业于北京大学,我没有求证。

我应该去做侦探。我感到羞耻。

在此之前我们只是有融资计划却无行动,甚至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发送商业计划书。庆幸的是我有向B站的一位UP主学习,尽管如此,那也是一份粗制滥造的BP。

我应该羞愧地承认对方在用非常专业的素养进行沟通,而我则非常业余,这种业余既是因为未曾完全执掌过企业,也是因为对商业领域的介入为零。

我没有任何融资经验,甚至没有任何商业洽谈经历。

对方也许被我的业余所震惊,他婉转地追问必加思索真正的创始人,我这个创始人看上去似乎不那么真实,他可能也无法理解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创办必加思索。其实我也感到疑惑。

他问了我几个问题,为什么会创建必加思索,解决了什么问题,市场有多大,有多少用户,如何运营,未来的打算,计划融资多少,出让多少股份,以及我的履历。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语言脱离了大脑的控制。这些问题太快了,越快我脑子里的迷雾越密集,我的胆怯顺着手机,跨越千山万岭抵达对方的耳朵,而他会做出“这个创始人不行”的判断。

他的判断很精准,我也深知自己的短板在何处。如今回想起来,真正的短板不是不善言辞,而是恐惧。我被恐惧绊住了,但我在恐惧什么呢?是投资机构难以企及的背景还是我的匮乏?

是后者,我知道是后者。

不出意外地没有后续。但我没有灰心,反而开启了新的热情,因为能被这样杰出的机构看到已属难得。我要完善演讲技能,要修正商业计划书,要重新寻找新的投资机构,下班时我与合伙人这样说。他既没有兴奋也没有浇凉水,用极为平淡的语气说他们应该不会投的,希望我继续努力,完善自己。

是的,我在继续努力,投入了新的热情,我在咖啡馆里埋头苦读,制作BP,捋商业逻辑,设立可能问的问题并自答,探听商业趋势并试图做出自己的判断。

我在参与建设这个世界,在贡献自己的力量,我被卷入巨大的亢奋中,这亢奋持续了两年未曾有丝毫减退。

终于,我完成了一版看上去比较完美的BP。以元宇宙为切入点,以Z世代的情感孤独为卖点,以弱关系和强关系为网络人际关系构建,我不自觉运用了许多社会学理论,试图将理想世界构建为实,真正作用于用户,解决孤独或人际孤立。

我将BP发往几个知名机构的邮箱,次日便收到了知春资本的垂问,不得不说商业机构处理邮件的效率要远远高于杂志社,这其中当然有阅读量的差异,却无思考周期的本质区别。

然而我又一次搞砸了,我没有料想到会如此迅速地获得回应,乃至于对方想要进行视频会议时我竟在如何使用腾讯会议软件上耽搁了十来分钟。他们希望我能讲一下必加思索这个项目,而我却说:“不如我来回答你们的问题。”

他们诧异地看了对方一眼,或许翻了个白眼。他们对必加思索是重视的,安排了两个投资人聆听这场电话会议,只是我太拉胯了,我应该向他们致歉,不论是万物资本还是知春资本,我都应该致以歉意。万幸的是他们并没有投资必加思索,即便当时完成融资,也只是延缓失败而已。

地铁上街道上百分之九十的人在看视频而非图文,有几次我听到外卖小哥的手机里播放着小美、大壮之类的解读,这些机械化的声音陪伴着他们走街串巷,缓解了配送之旅的枯燥与孤独。

我忽视了生活中的见闻,用必加思索的文字构建未来,这是失败的另一成因。我忽视了将所思所想书写成文,本就是少部分群体的特权,而且在长短视频的冲击下,在自媒体代为思考的前提下,用户上限是可以通过推论得出的。

前几日又有一位用户告别,他说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不过这些都不再重要,我不愿意再分散注意力,我只有一次机会,不能再选错,我宁愿它彻彻底底地死掉。

我无数次畅想过如果没有这三年的创业,如今会在何处,是否稿件已可以顺利发表,是否会有一段正在进行中的志同道合的恋情。

我已步入中年,大龄单身,却并未体察到多少未婚的困境,除了父母偶尔的催婚,其他方面反而更自由,未曾被婚恋困住的主要原因是主动脱离了婚恋叙事。

两年前有人问我为什么不愿意结婚,为什么可以用一万个因为来回答。以前会用一段失败而深刻的感情来回答,如今却认为正是那段失败的感情延迟了进入婚恋的时间从而让我有更多可能在社会上打拼,从而有时间确立自身的主体性与对自由的体察。

我厌倦平淡如水的生活,却可以长久地生活在某种秩序中,连着吃了七年咖啡馆里的食物不觉厌烦。我需要表面生活的重复,同时需要内在生活的刺激,我用前者节省的时间寻求后者,而爱情似乎因为可能会流产且不可重复而被扼杀。

不论是融资历程,还是舆论中心都验证了我无所不用其极的偷窥欲。

我善于偷窥,也善于推断,比如此刻。窗外有无数树叶悬挂在树上,在望向窗外的瞬间就可以找到一片树叶,从树叶中进入构建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我的记忆,也有路过的行人與咖啡馆内的交谈。

我将这一能力运用于网络,轻而易举地抓住一个信息进入,一个信息牵引出另一个信息,我在未曾获得对方许可的前提下抓取对方的信息,构建对方的形象。

如果没有得知万物资本的背景我会不会应对得更自如,如果没有趴在电脑屏幕上窥视,我的语气会不会更平和,恐惧会不会不那么肆无忌惮?

我学到了什么呢,不要偷窥。如《大开眼戒》一般,禁止偷窥。

前几日咖啡馆会员日举办地球熄灯日活动时我正好坐在此时的位置上,他们为这场活动筹备良久,我不喜热闹,在人流密集起来时起身离开,走在路上想起必加思索的运营,我们似乎没有如此缜密地运营过。

会员日,必加思索没有会员日,但有辩论赛。

每月的9号是辩论赛报名的日子,辩论赛停留在2023年1月10日,论题题目源自用户,《关于爱欲与性欲冲突后的抉择》。在此之前的论题题目为《相较于理性而言,感性是否属于第二性?》,源自一位许久不见的用户。

他详细论述了背景的由来:“从古希腊起,一个基本的原则就是默认理性是基础,感性是赘余,身体是理性的容器。例如:柏拉图认为理性世界是第一性的,感性世界是第二性的,艺术世界是第三性的,哲学是关于世界观的立论体系,自哲学伊始,女性就被男性哲学家认为是理性能力低下的存在。在社会观念中,也是理性被归为男性特质,感性被归为女性特质,且普遍认为理性是高于感性的。感性与女性一样,沦为了第二性。在当今社会中,我们追求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女性主义崛起,而从这一角度反观感性与理性,我们是否存在过于推崇理性,而忽视了或者说刻意贬低感性的问题?哲学是不是不应该继续被理性一统天下?我们是不是应该更多地建构感性话语。”

我只节选了部分,这样的文字实在珍贵,初读惊喜,再读遗憾,余音绕梁却难以再现。我望向窗外的明媚,脑海里出现了如果当初系统思考过运营策略会如何,也许此时我正坐在办公室推动必加思索的发展,思考各种决策,而非写下如此惨痛的失败经历。

这些议题贯穿着必加思索的发展,也是令我迷失的另一诱因。不论是用户提出的高质量论题还是从不同角度的辨析都让我看到了年轻人身上蓬勃的生命力与思想,也确定了必加思索的社会价值。

感性相较于理性而言是否属于第二性已经引出了性别议题,当时并未引发热烈讨论,也未产生对立,唐山事件后女性用户表达自身处境的内容逐渐上升,也开始引发出男性视角下对国内女权运动的批判,他们认为女性的恐惧不合理,于是有人提倡必加思索的用户不要再进行性别议题的讨论,他们认为与其在网络上讨论女性议题,不如回家看看父母。

我原本应该更早地看到很多无法成功的因素,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遮蔽了我,那便是女性意识。在创办必加思索之前,我的女性意识就已经在觉醒,只是未曾得到确认。我确实希望更多的女性能通过必加思索进行表达、写作,通过写作梳理隐秘的人生经历,通过表达构建共同经验。这一构思随着失败崩塌,但我知道它会在另一个地方重建。

如今回顾起来,竟发现必加思索虽小,谈论内容却囊括了这三年来的大部分社会议题,唯独没有娱乐明星,甚至少有关于电视剧的讨论。必加思索不知不觉成了阳春白雪。

而这阳春白雪或许可以在失败临近时所雇佣的两位运营人员身上找到原因。她们均为00后,一位来自乡村,爱好古典文学,我们就叫她G。一位来自西北大学,影视文学专业。很难说我对她们的录用不是因为文学。

我对G因为爱好古典文学且出身小镇而有所怜惜,对西北大学的女孩则是纯粹的欣赏——面试期间洪亮的声音与有理有据的表达向所有人揭示了她接受过类似培训,她并不因自己的声音会吸引注意力而心生怯意,也不会担心这样的声调有什么问题,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担心,她的未来与她的肢体一样顺畅。

她不蜷缩,也不恐惧。

她在考上研究生后提出离职,后来我在朋友圈看到她有一个会开飞机的男友。

她的人生幾乎是肉眼可见的顺遂,大学毕业后或研究生期间与男友结婚,进入一家体面的单位,不需要为生计发愁。

她在享受生活,也会享受生活。

而G呢,离职后去了南方一家竞品公司,依然在奔波。入职后发了一条朋友圈,是说与创始人谈工资时对方没有丝毫犹豫,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她在表达那位创始人对她的赏识,她是说给我听的。

G离职前一个月我将她从运营岗提到产品岗,她要薪资翻倍才愿意留下来。合伙人认为产品设计能力没有得到验证,无法翻倍。我看重她00后的经验,也不想人员流失,便答应了她的要求。经过验证后我们认为她虽然有产品思维,但设计过于繁复,会导致开发进程过于缓慢。

我们无法用产品经理的薪资去养一个产品助理,于是决定让她离职。我将她叫到办公室,将前因后果解释给她。在得知被辞退后,她的眼泪在打转,浑身的骨头都在使劲。

“那我先出去了。”她的克制非常外露,我还想安慰她,走到她的工位时她抬起头,她哭过了,咬着后牙槽说:“下午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她在笔记本上计算着赔偿金额,她在入座之后就向后台申请了账号注销。

如此决绝,我不解。

辞退一个人会引发如此仇恨吗?赔偿并未少她。是因为我否定了她的价值吗?还是因为太过突然?不论如何自此以后我的记忆里永远会有咬后牙槽的动作。

是什么造成了如此强烈的反差呢?我思考着,或许之前的一段谈话可以解释。

她气质出众,符合自媒体的形象,我们就自媒体运营有过诸多讨论,她也愿意突破自己,尝试进行视频拍摄,也因此有了密切的交谈。

那天是周五,我们决定进行一次拍摄。午休后我与她来到会议室,将门关上,架起摄像机。她的台词背得非常流畅,卡壳的是语调,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且过于微弱以至于无法录到,我告诉她不要紧张,于是有了接下来的交谈。

“我自小和奶奶长大,我爸爱赌博,我还有个弟弟,我们是被爷爷奶奶拉扯大的。”

“你住哪里?”

“我舅舅那里,他们家庭条件还不错,我舅妈在陕创投,公司要是需要融资的话……”

谈到深处都有动情。于我而言,G的故事与妹妹的故事一样,我除了扮演倾听者的角色再无其他。半年后,她在微信上问我社保的事情,我不知道西安社保局有什么曲折,公司是缴纳的,如果不曾缴纳呢。

前几天我窃听了两位中年男性的交谈,其中一句话震耳欲聋,“00后不是要整顿职场吗,他们这样也是合理的,只是……”后来他们说了什么我忘了。

在卷入互联网的这些日子,我似乎探究到了这张网的核心,尽管必加思索鼓励理性思考,不以流量为主,在几次争论中却也发现越是极端的观点越是能激发用户的讨论。

最初的一次应该是学历之争。一位新进用户直言不讳表示自己不会找双非院校毕业的伴侣。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少用户纷纷开始回忆自己的高考之路:有四百多分的本科生,有警校生,G也分享了自己的高考经历——她的反应最为强烈。我告诉她工作期间不能有情绪,她依然愤愤不平。

从底层考入本科已经超过了大部分同龄人,只是社会这个容器的比较既是横向的,也是纵向的,从横向来看她是优秀的,从纵向而论,依然处于底层。

学历之争引出大家对歧视的思考,其实这样的争议对平台来说多多益善,这是良性思考。如果没有那位用户投入的石头,就不会引起大家的回顾和思考。平台想让舆论持续,不论歧视也好,反歧视也罢,对必加思索的内容生态有益。

而基于人的批判则是生态恶化的另一成因,在这样的平台对人进行批判必须借助内容,一旦有了第一次对人的批判就会开始自我审查,内容会不会不合时宜,会不会引发攻击,思考会不会很浅薄,在诸多自我拷问下多数用户不再抒发自身的情感,也不再记录情绪,他们成了纯粹的观看者,将表达的权利进行无限制的让渡,直至沉默。

而我只能看着争论一次又一次上演,任由必加思索跌入了不可抗拒的下滑中。

我带着咕噜作响的肚子抵达咖啡馆时,窗边已无空位,自取台的对面还有位置,入座后才想起过去三年经常坐的位置就在这一排,而在创业之前,我趴在窗边写《小镇》,读《追忆似水年华》,前者写到捶胸顿足,后者读到默默落泪。

停滞后呢,我在神秘因素的驱使下重新寻找窗边的位置,似乎坐在窗边会产生更多的灵感流动,更能进入文本。

靠墙的位置似乎更理性也更客观。我在这张桌子上构建过必加思索的种种,画过产品图,也构思过商业计划书。那时我提着的公文包,它的体积足够装下一台电脑和一本书,如今我却不愿意再碰,它太过沉重。

我更喜欢灰色双肩包,装上电脑,放入钢笔墨水和稿纸,以及一双淡紫色运动鞋,如此就可以在回家路上去健身房。我会将健身裤套在裙子下,减少换衣服所用去的时间。

虽然从高强度的创业路径中脱离了出来,对时间的规划却如故。朋友说她无法理解这样的生活,太紧绷了,应该放松一点,应该去公园散散步,应该舒缓舒缓经络。

可我无法走进公园,即便是看似悠闲的漫步,脑细胞也在马不停蹄地运转,我见不得缓慢,也见不得犹疑,于是催促就产生了。

合伙人是真正从底层拼杀出来的人。我们之间的交流很少触及私人生活,他用只言片语讲过创业之前的生活,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却只得到几百块钱,双手浸泡在器械中没有抱怨,要用学习的心态参与工作。

他说:“你要把自己按在地上摩擦,要能忍受胯下之辱,不要意气风发,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被摩擦,不打碎自己怎么能成事呢。”

我自认为足够忍耐克制,在他看来则是一触即破。我知道创业从来不是一件体面的事,要将自己按在地上摩擦,而我摩擦自己的方式不对,打破了筋骨却未曾得到重塑。

手机里还有第一次聚餐时的照片,那时希望满满,疫情未至,遗憾与争论也未曾光顾,但第一次产品会议中的“我就是想发个哈哈哈有什么不可以呢”的疑问已经蕴藏了失败的基因,从“用户发的都很高深,哲学啊文学啊,我都看不懂,感覺自己是个文盲”的表述中就已经预言了后来所引发的争议。

为什么必加思索从一开始就造成了高深的印象呢?我闭上眼睛,我无数次闭上眼睛,出现的是有一双手将过去十年、五年敲击成的文字以不同的账号发布出去,以填充内容。

必加思索的舆论争议中始终有一个是对内容同质化的质疑,纵然内容同质化是所有网络平台的通病,我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嗅觉之准确,质疑之精准。

他们应该直接说必加思索的很多内容是同一个人填写的,而这个人就是我。

越是填写内容,越容易从用户的点赞与互动中获得某种快感,也越是坚定地填写内容。如此逻辑验证的不是我沉迷于与用户互动,而是对写作的钟爱。

为什么要用几百万来证明自己热爱写作呢,难道写小说时愉快的情感流动不能验证对写作的热爱吗,我苦思冥想,答案是不能。我从未将写作当作一门职业,整个社会的规训也是如此。创业失败后,合伙人说如果你创业成功了就不会成为作家,这句话宽慰了许多失落,然而也仅是如此而已。

我希望员工能跟上我的速度,希望他们能快速定位问题,解决问题,不要重复问题。合伙人希望培养员工的能力,我只想用他们的能力,在判断对方能力不足时便会辞退,重新寻找能力足的人。

我在BOSS上浏览简历,少有985、211院校毕业的人求职,即便偶尔有,顺着名校的标签点进去,会发现第一学历多为大专或中专院校。合伙人要我打破学历偏见,他认为名校生只是会做题,不一定能力出众。直到2021年我们的人才构成才相对稳定,可以顺畅地开发产品。

我面试过很多人,也数次听求职者讲述离职的原因,最常见说法就是公司倒闭,而倒闭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资金链断裂。我没有想过他人的经历会出现在我身上,我天真地认为我们的资金链不会断裂,因为对于互联网公司而言我们已经非常节省了。

从北京来的面试者告诉我前公司快速扩张,烧完一千万后死掉了。如果这一千万让我来运作会如何,换言之,如果必加思索并未资金链断裂,它还有可能吗?我能将它带往何处?电子杂志?严肃思考平台?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样的平台只能夹缝求生。

过去几年,我零星写下一些文字:

比如“从二十八九跨度到三十一二,今天才察觉到这三年并没有形成记忆,好像有人往前推我,转过头去却空无一人。似乎必须得给生命找个支点,不然就会无聊,无聊就会质疑为什么要活着,就会产生痛苦。一头扎进这个领域后时间被挤压得所剩无几,没有时间反思、整理发生的事情与产生过的感受,每天都在和‘我对抗,不需要多么用力就能说服自己去应对所发生的事情,考验在想象的空间里多么容易被克服啊,动动手指敲敲键盘就能做到,就能跨过那个坑,现实中的克服竟会扯到生理疼痛。

极为矛盾,一方面厌恶,一方面去处理某些事情时又极为兴奋,我想我所做的一切应该不是寻找自我,而是重建自我,打碎原来那个有些神经质的人,重塑一个朗朗健谈的人。但是好像人过了三十就不应该再去思考关于‘我的问题了,非常幼稚,通常认为到了这个年龄已经有了非常确定的模式。可是我不确定啊,为什么要确定?在思考以上这些问题时,不由自主地又去想一些事情,那些古老的事情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消失,只是进行了演变,让我无法识破它们的面目。内观时,能体察到一些非常明显的规则,这些规则指引着我走到了今天,而这些规则又没有办法真正写出来。为什么这三年是消失的?我不知道。”

比如“昨晚遇到一个抱着小狗的女人,黑色垃圾袋里装着一本《文化战略》与两个手机,袋子破了,白色封面的书掉落在被雨水打得潮湿的地面上,套着保护壳的手机安然无恙,只是沾染了点雨水,她抱着小狗蹲下把书捡起,一个陌生男子捡起手机递给她,她说了句谢谢,继续蹲着将手机和书装在身体里的某个位置,小狗未被一滴雨打湿。

我被困住了,被想象中的雨,那是某位作家的纏绵与你所理解的——残肢。对不起,这是一个坐在咖啡馆里胡言的女人的乱语。今天,或许是昨天,梦里出现过一些画面,不似以前那样令人惊恐,还是感激的。

去电脑城采购相机,镜头正对过来时趴在下眼睑的毛毛虫在蠕动,它似乎想要告诉我你老了,正如两年前所说,这个沉重的身体下藏着一个少女的心,只是她也快枯萎了。

近来有一些年龄焦虑,准确地说是对死亡的焦虑,仿佛死亡就在昨天,或明天到来,而我将会如同不曾存在过一样消失。

在敲下这些文字时,耳机里播放着一首并没有多少情绪的歌,一只鸟儿站在窗边往里望,这美妙的画面想告诉你,以任何一种方式。在日渐高压的生活里,我渐渐将自己困在一个囚牢里,好像卡夫卡笔下的甲壳虫啊。只是这种囚禁似乎是主动的,没有强迫的。”

我想我用自己的情绪回答了为什么这三年是消失的,也用后一个比如回答了前一个比如。在敲下如上文字时,前桌的男生从包里掏出护手霜涂抹,一股清香在我与他的座位间弥漫,在这股清香进入鼻孔的瞬间想起一位远在他方的朋友,在他说出“你与多数创业者不同”时我就应该有所警示。

我算失业吗?算吧,只是无法再回去坐办公室了,并非身躯无法弯曲,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我曾问过自己如果三年前开启投稿计划会如何,会不会像今日这般焦灼?然而如果不会令时间倒流,只能踏进同一条河流一次,仅一次。

从文学领域进入商业世界,再从商业退回写作,看上去都是我在进行,实际呢,写作的我与进入商业世界的我绝对不是一个人,只是共用一个躯体而已。可是真的如此吗,喜欢文学的人不可以创业吗?商人可以写书,写小说的人却难以带领商业机构走向成功。我不是去无可去才回到文学,但好像每次都是在黑暗与坠落中与文学相遇,这么说对文学似乎不公平,但确实如此。

回想这三年的种种:学管理,与员工谈话,给他们充足的待遇,试图理解用户的需求,与更年轻的人交流,阅读他们的内容,从内容构建形象、理解他们的心理,了解前沿技术,元宇宙、web3…一千多天里我的世界只有必加思索,不玩乐不聚会甚至不谈恋爱,这都是浪费时间,正是因为没有浪费时间才让这三年消失得如此彻底。

社会是一张巨网,人与人结成网,企业与企业之间也结成网,维护这张网的秩序只有法律,而我妄想用道德与感情来建网,起先建得很成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向溃败呢?

或许从来没有成功过。那张网是被我结成的,是我用自己的能量结成的。

生活是一个陷阱消除了多年以来悬在头顶藏于心间的疑问,也让失败有了解读。既然生活是一个陷阱,那必加思索也有可能是一个陷阱,我必须从陷阱中爬出来。

我想找回那些灵气,或天赋。

有两个办法,一是让过去三年从我的记忆里彻底消失,二是从这三年的经历中挖掘能量。哪个更难呢,清除记忆的技术并未发现,垃圾桶里的口罩提示这三年的存在,路边的旺铺招租提示这三年的存在,手指的刺痛提示这三年的存在。

记忆不会随着死亡而死亡,只会转移。

当我望着窗外的,或枯或绿的树叶时,那些闪过的画面中也必然会有一幅关于创业,关于疫情。如果不只是画面而是一种情绪呢,如何从记忆中抹去情绪?唯一的办法只有从这三年的经历中挖掘能量了,可是如果这三年是消失的,从何处挖掘?

我又一次走在那条耳熟能详的街道,店铺已陆陆续续开张,学生们在饮品店门口排队,新开的炸酱面馆热气腾腾,迎面而来的身着黄色马甲的建筑工人也浩浩荡荡。

我并不刻意打量他们。昨晚发现一位和我父亲年龄相当的工人在看到我后低下了头,我对他的低头感同身受,他在我这张落魄却被化妆品伪装成的精致面容上看到了什么呢?在低头的瞬间他又在想什么呢?

我没有过这样的低头,不论看到什么样的面容,我始终仰着头,即便从气场强大人身边路过也会用仰头来为自己壮胆。

我不愿意将头颅低下去,也不愿意垂泪,似乎就连偶尔落下的眼泪也充满着高傲的宣判——这眼泪不是为了情绪发泄,而是为了宣告记住这眼泪,不许再流第二次。

我在黄昏将近时走进诊所,用微弱的声音询问是否可以做理疗,医生让我在入口处等待,让我把头低下去,让我把右手腕放在桌子上。

他在号脉。怀孕了吗,生理期吗,多大了。询问过后,他说我需要输液,也许他突然记起来我前几次的询问,语气比上次重了几分,说:“你不能再去按摩了,那只能缓解,之后会越来越严重,你是不是又去按摩了。”他摇了摇桌子上的竹,“你看它,这样子摇来摇去还能活吗?”他的推论很准确,前几日我去了盲人推拿。

这家诊所的患者从春节后就络绎不绝。一位父亲带着儿子输液,我偏过头看,有一瞬间怔住了,心想小朋友就连输液都在写作业,我有什么理由停滞呢。

我拿出手机看书,发现早已把不常用的APP卸载了。我在小程序里打开微信读书,翻来翻去没有一本想要读下去。《马丁·伊登》躺在电脑上,我想读它。我打开B站,恰好看到余华在澳门城市大学的演讲。

余华说出了我的观念,但不是在文学中寻找现实,而是在现实中寻找新的现实,让梦境成为现实,让想象成为现实。

什么才是现实呢?咖啡馆里有人谈论生死是现实,窗外行走的车辆和明媚的阳光是现实,这是表层现实。应该让意识层面的现实也成为现实。

文学中的现实就是意识层面的现实,似乎又一次验证了自己在写作方面的能力,但我对这种能力充满疑问,写《在他处》时也在看昆德拉的《不朽》,惊艳于文笔,理念却略显俗套,而《在他处》所运用的不过也是虚实交接而已。

小说中的我在咖啡馆等待某个人的到来,我进入了绵绵细雨中,模糊了现实与幻想的界限,奇怪的是小说结束后,既没了等待也没了想象,完全生活在眼前的现实中。

在余华讲述现实与传奇的关系时,我接受到的最重要的信息不是现实是什么,也不是传奇是什么,而是他向杂志推学生的稿子。余华也许只是表达现实的一种,但这现实对于没有资源的写作者而言太过传奇。

后来我又听到陈春成的投稿经历,他从大学开始投稿,得到的都是自动回复。他直言不讳地提出文学圈子,这似乎又和必加思索的圈子讨论合一了,只是文学圈子的形成总有人批驳却无人辩护,于是逐渐演变成了默认。

我厌恶圈子,却将必加思索塑造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子,输液的胳膊越来越冰冷,好像用户对必加思索的体验与我对文学创作正在消退的热情,它们具有某种同源。

输完第一瓶时我已焦躁不安,不时抬头观察滴落的液体,发现身边女孩的滴落速度要比我快,我移动眼珠确认对方的滴落速度要快于我,如果得到确认,我会叫医生调快速度。

十分钟后,发现速度是一样的,只是她的瓶子的体积远远小于我的,导致瓶内有气泡冒出,是这气泡迷惑了我的眼睛,我垂下眼皮,将头后仰以缓解困意和脖子的无力,如此反复,直到最后一瓶。

我在医生不注意时调整了滚轮,十分钟后,二十分钟后,我感到恶心头晕,并未声张,我連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医生拔针管时让我多按一会,二十秒后我松开了按压,鲜血冒了出来,浸染了白色纱布,手背也鼓了起来,我这样的患者大概会令医生头疼吧,我颤颤巍巍站在柜台边,医生开了几服药。

我摇晃着身子回家,一进门便倒在床上,在恶心的晃动中睡去了,好踏实的一夜啊,没有梦也没有焦虑,没有看见一跃而下的人影也没有感到床在崩塌。

小狗不知何故吠个不停,它越是对着空气吠,我越害怕,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或它看见了什么东西。

一个月前,我在午夜听到隔壁房间传来老者的咳嗽声,那声音散发着诱惑。我在短篇小说的写作计划中写下:隔壁房间的声音,以恐怖故事为主,有个死人,快要死去的老人。

小狗是看到了老人的鬼魂吗?我如此想着,偏偏此时妹妹与她的伴侣不知所踪。我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间房里,我无法理解身患重病的人为什么要忍着疼痛活着,如果以后得了不治之症一定会自我了结。

我又睡去了,直到次日凌晨醒来,恶心与头晕感只是有所缓解并未散去。我带着小狗外出,我是个生了病的女人。在阳光的照耀下,牵着小狗的年轻女人穿着羽绒服,打乒乓球的老大爷却穿着短袖。

我应该低下头颅的,我无法低下的到底是什么呢?我背着书包出门时,小狗站在书房与卧房的走廊上,任我用火腿肠诱惑都不曾挪动半步。它比我懂事,它知道我这一次外出不会带它,它才不会上当。

我在咖啡馆坐了两个小时,写了一些文字,打了两个喷嚏,我一遍遍盯着银行回单,十万二十万五万十万…触目惊心,手抖得厉害,这些数字换来了什么,留下了什么,一场未完结的劳动仲裁,可能会被强制执行吗?

说来也有趣,两次官司分别发生在必加思索开启与结束时。第一次官司是我主动发出的,那天我正在开产品讨论会,接到一个疑似广告的陌生电话,对方是github的工作人员,她提醒我代码可能泄露了,泄露者的网名指向了已经离职的后台工程师,我向工作人员询问,了解到问题的严重性后决定追究对方的责任,开启起诉流程。

我前往南门的一家律所,接待我的是一位中年男人。他身上透露着精英气质,尤其是胸前拉夫劳伦的标志。他用专业回答了我的疑问,我们当即便签订了授权合同。不料后续跟进的却是一位年轻律师,这位年轻律师衣冠楚楚,提着GUCCI公文包,穿着修剪得当的西装,甚至系着丝巾,从外形看上去属于非常典型的精英,也许是精英味冲刷了专业气味,整个庭审过程非常被动,不仅准备不充分,辩论也非常薄弱,对方的律师却非常老练,他也许看透了这位年轻律师是一张白纸,眼神中透露着蔑视,当时我真想起立,站在法庭中央滔滔不绝,就像电影所演绎的那样。

最后算是和解,我不想将时间精力放在打官司上,泄露的代码并未对公司造成实际损失,我接受了法官的建议:被告在一年内以每月两千块钱完成两万块钱的赔偿。

官司本身没有带来多少感悟,只是帮助我了解了庭审过程,真正教育我的是那位看上去非常体面的精英律师。他在案件结束不久,以家里老人身患疾病为由,向我提出借钱的请求,虽然只是两万块钱的数额,却无法令人理解。

我们只是委托人与代理人的关系,而且这样一个浑身名牌的律师怎么会缺钱呢?他又为什么认为我会借钱给他呢?是因为衣着还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善意呢?或许只是因为他自知貌美,在服饰的加持下认为足够诱导一位可能有余钱的女性。

预计4月15日之前,我会收到劳动仲裁庭的判决结果,仲裁还算不上官司,走到法院那一步才算。这件事的起因是由于措辞抑或别的原因都不重要了。

一个合格的创业者不仅要洞悉人性,也要了解法律法规。

公司倒闭一个月前,我向合伙人提出建议,要提前一个月通知员工,被否决,理由是提前通知会不用心工作,这也是劳动仲裁的由来。

我们准备了一个月的赔偿,毕竟在职员工没有超过两年的,我没有用“倒闭”二字,而是非常婉转地说转运营,他们的仲裁申请上恰好抓住“转运营”这三个字,是我给了他们劳动仲裁的可能。

这件事给我的教训是不仅书写要准确,说话也要精准,不要用文学手法进行任何矫饰。

我又一次走进“大话南门”,到了具体楼层才确认与我通电话的律师正是两年前接待我的中年男人,他在几番感慨我与之前不一样后,给了两条建议:更换法人规避被限高的可能,或者从他们的工作中找失误。

咨询结束后,我又一次听到了“打工的永远是打工的”这句话。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这句话,第一次发生在两年前,第二次发生在公司倒闭的次日,这是第三次了。

他建议我不用找律师,说实话我也不想找律师,五千块钱对此时的我来说要慎重使用。在又一次询问律师后,我决定自己去辩护。

我于3月15日八点四十分抵达仲裁庭时,在不远处看到了安卓工程师,他戴着口罩,我与他打招呼时他似乎有些诧异。

“你们没找律师吗?”

他手上拿着资料,说没有。

八点五十分,我在仲裁庭门口见到了两位并排行走的仲裁者,他们有意躲避,站在拐角处我看不见的地方交谈,窃听中得知他们一个请了半天假一个请了一天。

我已非第一次出庭,也熟悉法庭辩论流程,看上去更自在些,也许他们会认为我与法官有某种关系,或进行了打点,与法官的说笑给他们造成了这样的困惑。

整个庭审过程非常轻松,仲裁者之一说:“当时我媳妇刚怀孕,我一时间找不到工作。”

我接住话头用不会被记录进庭审记录的语言表达了重要信息:“大家都很难,我知道。谁不难呢,但我们不能用自己的难来为难别人,赔偿款都是借来的,疫情防控期间居家办公也未曾缩减过工资,作为创业公司从不要求你们加班,坚持落实双休制。”

他们没有反驳,这是实情,尽管这不会对裁判产生任何影响。就算仲裁结果下来,公司也无力支付,何况他们要求的不仅是赔偿金,还有年休假等,总共算下来约有三四十万。

他们不仅要求n+1赔偿,还就没有及时续签劳动合同提出补偿。我已没有任何情绪,只觉得好笑或可笑,奇怪的是我却笑不出来。我就年休假问题提出抗议:“安卓工程师在满一年工作后只工作了一个月,且他没有提出年休假申请,公司无法主动安排。IOS工程師同理。”

法官记录着什么,这对他而言稀松平常。我们为什么会走上法庭呢?是因为无法得到n+1赔偿后安卓工程师用非常轻快的语气问我是否缴纳社保,是否有偷税漏税吗?是因为我憋着一口气吗?

轻飘飘的语气与咬紧的后牙槽异曲同工,也让这段被遗忘的创业之旅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我并不认为他是在威胁,他只是受到舆论的影响,将我归纳为资本家,将他自己定位为打工人,并运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维护自己的权益而已。

在劳动者与资本家的二元对立下,他不会认为我和他是平等的,也看不到我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在他们的认识里,我工作十几个小时是应该的,是资本家在积累资本,而他们的劳动则是为资本家积累资本,资本与他们无关。

IOS工程师心里知晓公司是倒闭而非开除,私下联系只要两个月的赔偿,最低限度是一个半月。他说他从来没有与对方一起,希望能分开处理。

三年以来我第一次运用策略将他们捆绑在一起试图解决这件事情,如此也就有了电话中的出言不逊。他在争议产生后与我有过当面的洽谈,无非就赔偿款展开拉锯战,临走前,他问我是否可以搬走电脑。

“不可以,无法判断电脑值多少钱。”

他败兴而归。

我与闺蜜谈及此事,她直戳痛处:“从来都是老板拿捏员工,第一次见员工拿捏老板的。”余音绕梁,我不愿意将其归因于女性身份,它和性别身份无关,有关的只是不恰当的选择与能力认知的短缺。

在必加思索的失败中,不要求加班也算是一个原因吧。写到这里,我才终于有勇气承认必加思索走向失败的终极原因:地理位置。

我无意对西安的创业氛围做任何判断,只是这座千年古城的创业氛围确实稀薄,资源匮乏则是因为整个过程中我们只动用了经济资本未用人际资本,我羞于求助他人,即便是共赢的事。

所以似乎用几百万验证了我更适合做不需要人际交往的独狼,而非领导他人走向成功。当然任何企业的失败都是因为人本身,企业的失败可能是因为创始人的认知不够,也可能是无法调动社会资源,没有找到真正的需求,任何原因都有可能导向失败。

而人的失败则是因为没有看清楚社会运行的规则与找到自己的位置,没有识别自己的能力与兴趣所在。必加思索的失败是因为我,我的失败是因为没有认识自己。

我数次提到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这句名言,却在走向彻底的坠落之后才真正认识到什么是认识你自己。

决定创业是个非常偶然的想法,三年前的黄昏,我和合伙人在某次谈话中发现互联网平台以娱乐为主,我们要做一个认真的、严肃的、鼓励大家思考的平台。

一拍即合,我背弃了文学创作,走上了陌生的创业之路。合伙人相信我,我也想试一试,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找办公地址、招聘、购买办公家具等,事情在有序推进。

创业停滞之后我才意识到这种有序进行并不需要学习,事物的顺序先于事物出现。

我在有序进行中找到了不曾有过的兴奋,好像被放置在巨大的希望里,这个希望里有未来,有财富,唯独没有爱情。

面试前一晚我还在办公室做最后一项工作,组装白板,那是日后用来开会的白板,我会像老师一样在白板上比比画画,会构建图景,在白板上也在自己的心中,白板是我与员工与理想之间的桥梁。

面试者从一线城市回到古城,比我小两岁,我做了充足的面试预演工作,让他入座却并没有起身来宣布一种权威。

前一晚我已研究过他的简历,却还是说您先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在对方介绍自己的过程中,我一边神游一边寻找矛盾点。我设计了介绍完之后应该问的问题,诸如为什么从上家公司离职、职业规划等,最重要的问题是对开发具有思考性质的平台有何看法。

我和他交谈了近两个小时,我被自己兴奋到癫狂的情绪感染,这股情绪也同样感染着求职者,我们聊了很多工作之外的事情,比如两座城市的不同,职场困境等。

开始写《在他处》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所迷恋的并非是创业这件事,而是创业过程中权力实现与对自我野心的满足。我是个有野心的人,对权力与成功有追逐的欲望,这股力量在创业之中得到彻底的释放,我拥有录用与辞退的权力,我在开会时让每个人都发言以表现自己的开明,却也发现正是“让”蕴含了极大的权力感。

我越是沉迷其中,就越发理解为什么即便商业世界如此残酷也有那么多男性源源不断地涌入。掌控感比自由更重要,为了获得掌控感可以牺牲更多的自由。

宣布放开之前我就开始光顾咖啡馆了,说不准是咖啡成了我的瘾还是我成了咖啡的瘾,反正见缝插针的外出,躲避妹妹与伴侣静默的干扰。

妹妹与伴侣没有搬来之前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赶往咖啡馆呢?我问自己。在思绪从指尖溜走前抓住,我赶来咖啡馆逃避的是寂静的生活,是毫无波澜的人生。我需要热闹、需要人声,而热闹与人声只有在咖啡馆才会听到,我的生活太安静了,用妹妹的话来说是枯燥。

封控期间我询问店长是否开业时,获得了属于老顾客的特许,坐在吸烟区不要开灯就好,店长说。全城封控的日子里,我在咖啡馆度过了不少时光。由于人烟稀少,店长并没有开空调驱散寒冷,冰窖般的温度就连脚趾头都受不了,我却觉得很开心。

咖啡馆是疫情秩序中的失序,这失序蕴含着人性。

昨天与母亲通话时她用染发剂遮盖了白发,我也想染头发,红色的,然而至今未动。一位好友点赞了《1920-2020,中国女性发型的百年变迁》的视频,看到最后全身被一股凉意灌溉,我会染红头发,我三十三岁,未婚。

“我们要记住今天的处境,我们要努力,让你不再面对这些。”是谁说的这句话。让我不再面对这些,让我不再面对什么呢?法律程序还是人性较量,或是生活的陷阱。可生活本就是陷阱,不跳进去如何生活呢?

我依然光顾咖啡馆,入座之后嗓子被一股力量绊住,用印有时光咖啡的餐巾纸接下那口浓稠的白色唾沫。我将餐巾纸团放在窗边,避免打扰思绪,而在偏头一刻,那段被遗忘的记忆又浮现出来。

窗外飘着细雨,客人一波又一波,右侧坐着一位敲击键盘的女性,左侧坐着一男一女,女孩长得很好看,身材苗条,她与男生沟通的语气占据高位,我刚入座时男生在她的语气中败下阵来,男生向她征求意见:“你觉得我要不要系领带?这样会正式一点?”我插上耳机躲避他们的讨论,右边的女士依然在敲击键盘,手指又开始痛了,未来我会开个咖啡馆,名字就叫必加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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