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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68

时间:2024-05-04

◎爱 松

段爱松 云南昆明晋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巫辞》《弦上月光》《在漫长的旅途中》《天上元阳》、长篇纪实文学《云南有个郑家庄》。参加诗刊社第30届青春诗会、《人民文学》首届新浪潮诗歌笔会。曾获第3届中国长诗奖、《安徽文学》年度小说奖等奖项。

第二命

音符随着风,飘荡在老屋上空。

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顺着老屋的轮廓,重新拉响了各个声部的沉郁之音。这些乐音排列出的立体线条,被我嗅闻着。

第二个生命的零星气息,时起时落,在我腐损的那块骨头上,渐渐麇集。我害怕它们构建的心跳中,隐藏着第一个消亡生命似曾相识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发声方式。

老屋的静止,和心跳的静止中间,隔着什么呢?我只能依赖风,来打开这层困惑我许久的混沌之音。

大乐队铺陈的演奏风格,激起了我对于宏伟构造之物的怀疑。没有哪一种构建,能够在风的吹拂下,趋于不朽。乐曲无休止进行的回旋,也无法在风的吹拂中,保持足够的音准与时值。波动的旋律,预测到了风速变化着的力量,这是时间最为犀利的刃口。乐曲的变奏,最终难免沦为,一块块“嚯嚯”发声的磨刀条板石。

风中飘散着第二轮生命的症候。它在乐曲的中间行进部分,发出过坚挺的呼喊之声。这些被冶炼术分解的青铜碎片,沾满了冶炼术繁复的咒符,朝着我那块几乎被上一个公交站牌尖尖指向斩断、铲平的变异之骨,吹了过来。我闻见新鲜血肉在乐曲中,凝聚成形的响动与锋芒。

我的嗅觉在风的吹散与削磨中,获得了沉淀之后的坚实之音。这是大乐队整体行进的盾构。孩子纯净的心跳,再一次通过定音鼓,抵达旋律的颤动中。我闻到了大不相同的新鲜气息。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生命,在前一个遭受损坏消亡之后,悄然而至了。

带着对逝去生命忏悔的罪孽感,我仍然感觉到了恐慌带来的极度迫压。我想通过对乐曲曲式的剖析,找到第一和第二个孩子之间,传承基因中自己变异的可能和证据。然而,风,成为既造就再生,又摧毁存在的主宰。依靠速度变化的乐曲,也在鼓号齐鸣的击打吹奏下,获得了生命新的动能。

第二个孩子的心跳,漫过了我刚刚走神的嗅觉。

我提高了警觉。我那块异化的骨骼基座上,发出了音符连续复奏而疲惫不堪的拖沓困顿。这个突然而至的心跳声,加重了乐曲演奏的力道,也加快了晋虚城老屋上空混杂气味的累积。

令我深感忧虑的是,身上那块变异之骨,是否还能承受得起,这颗怦怦而动的心脏。它在风中夹杂的废气、灰霾、败叶、枯枝……的侵蚀下,已经把乐曲中的音,变得坚硬刺鼻,以至于这个孩子的心跳声,也被磨得尖厉而决绝了。音符,还是洞穿了这块骨骼。第二个生命,在心脏跳动的异常中,被这股力量扼杀。

这个孩子,在大乐队的演奏声中,留下青铜打磨般的硬朗。只是在乐曲的短暂休止之后,我那块不屈不挠的骨头缝深处,像墓地一样,尽管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却依然渴望着,被新的跳动浇灌和再次埋葬。

第三夜

单簧管和长笛,是制造水和食物的绝妙源头。大乐队饥渴的演奏,在它们的发声下,得到满足和延续。

我这块骨骼第三次隆起时,发出过旋律在晋虚城南玄村老屋啜饮和进食般快慰的声音。那并不是我的幻觉,而是我内心极度渴望的发声方式。

我趴在一座青铜贮贝器上良久。我似乎进入过器皿上,那个古旧隐秘的锁孔。我想,有时候,也许自己就是一把钥匙。但是,我记不得,我是否能够在锁孔里面转动。乐曲旋律中,平直铺叙的演奏方式,让我有些厌倦。我渴望那个锁孔中,金黄的圣水,能注入到二度死去骨骼的内腔,里面停放着,我第一和第二个孩子的喘息。

乐曲旋律行进的内部,隐藏着更为浩大的沉默声部。我不知道,这个奇怪的感觉,是不是来自于我那块变异的骨骼。它总是在乐曲演奏结束之后,才发出令我战栗的共鸣。仿佛它在与什么隐秘的事物,激烈对话。

就在此时,我的记忆,忽而被时间封闭,忽而被空间打开。晋虚城远古浩渺的大泽之水,在这块骨骼里,暗暗涌动;晋虚城的鱼虫鸟兽,也在这块骨骼里,嘶鸣穿行。我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我感觉到一种尚未出世,却已死去了的亡灵,睁得大大的眼睛。又饥又渴的意念,顺着骨骼内壁,来回滑动,发出大乐队许多年前,就已经演奏过的消亡之音。

乐音,第一次弥漫出,青铜被冶炼时金属的异香。

这种味道,并不能通过嗅觉抵达神经深处。我的那块骨骼和我的嘴巴,同时在演奏会上,品尝到弓弦乐、木铜管、鼓号制造的美味。当我的意识,已经被第三种渐渐强烈搏动的心跳,完全占据时,这个尚未成形的孩子的味觉,就意外地把我作为青铜贮贝器上祭祀受难者几千年的姿势蚕食。

乐曲内部来势汹汹的沉默之音,在我异化的骨骼内腔,进行着更为盛大的一场现场交响。时间世界被大乐队一再演奏着的乐章,却被骨骼封闭了发声,转而成为一桌人人可以随意分享的饕餮盛宴。

我骨骼上的孩子,俨然成为这场筵席,意念上的发起者。在晋虚城日渐繁华的饮食街道两旁,这个孩子尾随着我,寻找一个个等待青铜利刃舔舐的目标。就像一件件乐器,借助月光,找寻着它们奏响很久的音符。

骨骼内腔贮满的流动,没有顺着时间而晃荡。它被大乐队沉稳的演奏凝固成形。一面面镜子般透亮的青铜汁液,在几千年前古滇冶炼术的铸造下,完整无缺地,深埋在石寨山地下宫殿。这些凝固在时间世界的液体,一度成为大乐队地下影像的记录者。这些被古滇巫术之源储满的镜面,在大乐队的演奏下,发出谶语符咒变幻的魅影鬼瞳。它们驱使着,第三个孩子尚未成形的心跳,啃噬我变形已久的异骨。

在这块经历第三次由生入死的骨骼内腔,这个孩子的心跳和乐曲的旋律,一直响个不停。就像晋虚城饮食街道上,那些吧嗒吧嗒的嘴巴,不停咀嚼。没有哪一种食物,比骨骼腔内的音符,更加美味;也没有哪一个孩子,比第三个孩子,更忠实于自己肉身,最原始的虚拟存活。

第四声

我碰触到自己的异端之骨。

音符纷纷朝后倾倒,乐曲因为忤逆时间的流动,呈现出奇幻的音墙。青铜镜面,折射出音符带着箭簇一样的尾巴,拥簇着,爬过这道彩色的障碍。我碰触到的骨骼,在瞬间被大乐队的演奏分解。这些骨末骨粉,追随着旋律,在我体内侵入记忆。

三个远去的孩子,在喧闹的肉身世界中,放声哭泣。我在哭声中,判断死亡背后三个小小肉体的形状。如果这三个孩子当初幸运出生,那么,我是否一定会将三件不同的乐器,放置在大乐队中:第一件,放在提琴的弦孔里;第二件,放在管乐被吹奏的气流中;第三件,自然放在打击乐沉闷的低音节拍上。

我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碰触到的骨骼,仍然在我身体的隐秘部位发胀。我伸出手,并不能摸到这个梦中,混乱的意识和响动。而大乐队的演奏,已经像是晋虚城的古老送葬队伍,临坡而立,等待着亡魂,从每个人的头顶上踩踏而渡。

第四个声部在乐曲中,制造出步步紧逼的律动。我分不清楚,它究竟来自弦乐,还是木管;鼓击,抑或铜管。交错而散乱的音符,相互碰撞。我没有感觉到疼痛带来的不快。那块多出来的骨骼,依然虚幻地存在于我身体某个位置。我仍然可以触碰到它,被乐曲分解前所有的记忆。我很想知道,它,究竟会是谁?

第四次出现心跳的征兆,并非源自我自以为是的存活。变异之骨,既然已经碎裂,它的出现,多少让人生疑。

大乐队无休止演奏,成为我理想中,时间世界一直存在的最佳例证。第四次心跳,无疑也是第四个孩子,姗姗来迟的信号。

乐曲慢了下来,它似乎意识到我在等待;它似乎为了我的等待,特意在紧张的猜疑和探寻中,将自己放松下来。长笛和单簧管,再次把我的等待,引向一个家族往返跋涉的漫漫路途。

让我意外的是,旋律并没有朝着正前方行进。它似乎遇到了某种艰难处境,挣扎之音,交替切分而出,坠向晋虚城南玄村老屋。

这和家族回归的目的地一致。音符开始成对成对出现,让我以为,期待许久的第四声心跳,会在此刻,不失时机地降临生发而出。我的肉身,又因为即将莫名实现的愿望,而颤动起来。

第四个孩子,似乎在我所有的骨骼构架中跃跃欲试。乐曲顿挫的音连,并不能阻止我对第四声心跳的渴求。在丧失三颗心跳之后,作为一个伪父亲的伤痛与羞愧,死死扣住了旋律顿挫的消散感。

大乐队在时间世界演奏的谢幕,仍然等待这颗心跳延续。我也不可避免陷入到,旋律逐渐产生严肃对位的合奏中。

我发现,在起伏难平的肉身里,没有哪一个心跳,能够逃脱被音符剥离了的骨骼;也没有哪一个音符,能够继续被心跳,卸下了的骨骼。只有这个尚未醒来的梦境,拨动着我对晋虚城,一切想象的附音合拍。可惜,我苦苦期待的第四声,并没有在我的心跳里,发出过一丝一毫,对一个古老家族消亡,青幽的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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