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杨东 卷
喜欢清晨的风,和风声中光明正大的牙齿、剔刀、锋刃。
像是触动了某种法力。蒙难与受幸的事物,摆脱了瑟索的表情。
是随性的冲绝而非压抑的行动,把滋养了一个夜晚的真善美,重新修葺得更巧妙一些,即使只剩骨骼、枝条、石头和沙砾。
风告诉我:在黑暗与光明之间,万物始于尘寰。
时间的花期,持有希望的密钥。
另一种吹拂。
一些悬而未决的真相浮现。
从怀疑到谅解,从暴虐到驯服,无论接受与否,过程的激进,如同新生,如同你赞美过的春天终将别过篝火熄灭的寒冬。
时光旋转。只有在风声里保持沉默,且不向万物和解的人,才懂得:
风一直在馈赠,它古老而年轻,它努力驱赶人世的暗疾,并在一次次征服蠢蠢欲动的人们。
因为曾经是你经历的一部分,在将回忆刻意弃绝的时刻,你在风声中找到一朵花,任它再次诞生、重续。
你从旁观者的角度,从中找到隐约的呐喊——那一枚隐约的、一针见血的火种。
清醒的风在蔓延。辽远的未来悬置于渐渐阔朗的天空。星辰闪烁,并努力铺开另一条道路。
学会粉碎、埋葬,懂得接纳、收容。构建简单的迷宫。
从开始的热烈到惺惺惜别的吹拂,一次令你欢欣不已的吹拂。
那风,是来自伟大自然和你并不渺小的内心,刹那间不舍的重逢。
风终于静止。
一颗种子,不再汹涌。
顺着垂落的藤蔓,它慢慢回到善愿的初衷,以低近的沉默接近局部的完美。
寂寞的兰花指。时间的针摆。闪电定格的秘术。
你脸上轻浅的皱纹。上弦月的微澜。昼伏夜出的隐者。初夏的玫瑰引领的葱郁。
谁在风中弹琴?有谁聆听?她将获得谁的奖赏?
不需矫枉的跋涉永无尽头。
风暴即将到来。
闪电的中心,有你企盼的雷霆的真理。
流水唤醒江湖。庙堂隐于众生的祷词。茂盛的国度。青果隐匿了善良的渊薮。
没有阴影的爱。广大的洁净。破壳而出的石头。生死不在左边,也不在右边,它在前面,低微,执著。
花朵是夏日的鼓手。奔走的花影中,有一张从不掩饰的深怀歉意与克制的脸。
让另一些面孔留恋于阡陌。在星辰中低语——
所有的光,所有尚未破解之迷,所有正被针秒摆渡的青春。
树下空着双手的人,放弃了用旧的刀斧。他有一张诚实的脸。
他是岁月的幸存者,仍竭力活在尘世的无限中。他只希望捡拾那些被风吹断的树枝。这随风起伏的简单心愿,为什么会加重他的忧伤?
冒险的烟云,把月亮私藏在夜晚的封底。
浑浊的光,覆盖眼睛的花冠,一些缓缓移动的幽灵。沧桑的脸,皱褶的沟壑模糊。另一些身体,在暗黑的光晕中隐匿了嘴唇。
风云激荡的年月,矿石里淘出黄金、白银、鲜血、枯骨。如今,黄金肢解为盎司,白银打造成酒樽,鲜血早已随枯骨沦为新的尘埃。
火宿点燃春山,泛滥的风助纣为虐。听令于号角的勇士成为灰烬。草木复苏时,只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哭泣,与墓碑上的名字一样清晰。
我知道还有更多无法明辨的事实,不是象形,不是喻体,不是闯入者可以轻易进入的幻境。
行走人间,是否都得具备这样的修为:
把沉默的妥协、无言的愤懑、溃散的抗拒,低头交给昙花闪现的一页纸的空白?
正在索取的风,正在吹送的风,两不相欠的风,留下空和静的风。
正在撕裂的风,正在缝补的风,正在疾速复返的风,给你冷和刺的风。
花冠雀跃着,幼小的飞羽发出尖叫,它们喜欢在这样的抵达中迎送无眠的夜晚。
云影流逝,带着一颗图腾心,因激情而喘息,因不停地荡漾而找到新的居所。
北上的冷空气,测量我们的体温。春日苦短啊,时间既用来珍惜,也用来浪费。明日的尽头,仍是你活过的昨天。
灯火里的风声,打开月亮隐秘的天梯,让高处的人回到尘世,让雨水里的人更加接近星空。
所有的人都成为珍贵而善良的子民。
风为我翻开书页,让我诵读此刻的黑山白水,墙上的画意,桌上的琴谱,近处的肖像,远处的锈迹。
风惊醒了体内预构的旅程——一半是忧乐无关的庙堂,一半是流水不腐的江湖。
树木葱茏。我试着与它们交谈,但话题与风雨无关。
雨中的风,快马轻刀,砍伐着虚无的对手,前方似有一片坦途。
近景正在擦拭双眼,也在改变内心的思绪。预知之境若隐若现。
平凡的时光,暮色下的人世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该发生的仍在发生。
撑伞者,“真想把一生走过的褶皱再走一次”。这并不天真的声音,出自伞下他老伴的呢喃。
“错过的不再回头,一切都被风雨交给了宿命。”另一个从暗室里走出的人,独步,自语。在接地气的潮汐中,他忽然听见了一滴水的低泣。
由西向南,列车在接近西山时切出巨大的弦弧,风和雨纷纷向我体内奔涌,它们似乎毫无选择。
一只看不见的手,反复搬动内心的轨道。那些斑驳的遗迹因拒绝修复而构成独有的锁链。
十字路口,一切对错,来自有意与无意的交错。有爱就有恨,像闪烁的红绿灯,坚守着某种法则。
仍然不会错过一个细雨的黄昏。但我们已不可能把错过的再经历一遍。
翻卷的流云下,清晰的雨滴,正一点点推送无法收回的命运。
我知道,暮色适于回忆与憧憬——只有缺席者,没有迟到者,也没有先行者。
随势而生。一片叶子翻转,递出另一张焦灼的脸。多好啊,有两张脸的叶子。
曾经敲过的铁皮鼓,雨斑驳了泛黄的记忆。少年的爱恨,在雨水的滋润中,仿佛又活了过来。
随风而来。一颗被磨损的心,因潮湿的转动而一再温热。
雨带来我梦中的衣衫、斗笠、情人、旧照片……
这意料之外的善意,让我开始相信这世界没有绝对的虚幻。
花朵的空壳里有倦怠的蜜蜂,蓓蕾的芒刺上泊着整个暮色。
积雨云像偌大的伞,带着野兽的气息。它遮住雨,就是为了安抚你。
我踩着飞鸟的倒影,看鸟鸣声如何引领我一起偿还来自夜晚的债务。
晚景融入即兴的演奏。所有的雨水与你的归途无关。
日常事,被带走了一部分。另一部分,用于记忆、看护、迎接。
乱云之间,它们保持了从容,既不惊喜,也不悲伤。
星辰转动,斗柄指向东方。
时间的另一个姓氏,大地的族兄。
适于祭祀、嫁娶、冠笄、出行、扫舍。适于给现实加一滴盐,不咸不淡。
一候萍始生,春草已能翻阅日历。
二候鸣鸠拂其羽,布谷鸟也懂得鲜意。
三候戴胜降于桑,桑芽又呶青鸦嘴。
南方樱桃饱满,北方的佳人刚刚苏醒。
旺讯里,旧有的秩序大致无妨。
田平如镜,蓄水下秧,种瓜点豆。泥烂如羹,小麦怀胎,大麦挑旗。
芍药打头,牡丹修脚,锄头梦见花朵。
斑驳源于流逝,光阴驯服钟摆。
骨头上掘字的人,承受着沙漏的力量。
雨生百谷啊。切勿懈怠。即使有痛,也得赶紧把自己还给即将回溯的春天。
风往一个方向吹。
春天蔓延,尽头是一粒种子。田野里掘土的人,用回春之力逼近并不遥远的秋色。
一个卑微的人,逆风而行。
他手里的灯盏,是大地第一颗露珠。另一只手里的铁器,是天空滑落的陨石。他的眼睛,是刚刚被黎明锤炼过的星辰。
风继续吹。
所有的悲伤,它都吹送。所有的欢欣,它都接引。
卑微的人饮下孤独、盐和烈酒。
一边是麦浪,一边是黑土。
一边是收获,一边是仓廪。
风继续吹。
自由既是目的,也是过程。它活在艰难的对抗,无法轻易得到收获的人心里。
时光加速。它努力为诸神敞开一条谦卑而宽广的道路。
月色消逝。有谁将它带向高处?或者,与它一同获得消逝的理由。
那些活着的疼痛、死去的狂欢。
把孤独埋进夜色的人,一边苏醒,一边继续陷入梦境。
我记得细小的月色,张开翅膀,陪世界一起开花、结果。
我记得风吹草动,蚂蚁、苍蝇、牛羊,如何妥协于一匹马的奔腾。
我记得大地的女儿,作别新生的母亲,泪水婆娑,与一条流水奔向远方。
此刻,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比不过随风升起的记忆。
昨天和今天,新的现在和未来,有时笑着,有时哭着。
有时哭笑不得,有时哭笑两忘。
桥在山中弹琴。
琴声里有坚硬的石头、柔软的岩浆、温婉的流水。
间或有一两声残碎的叮当声和清脆的鸟鸣。琴声无字,却有深邃的力量,在山的血液里循环。
桥在山中弹琴。
琴声隐入风中,又在森林某个不老的角落浮现。白雪的峰峦和繁密的枝叶,不停地削减着琴声的力量。
小松鼠竖起幽静的耳朵,在不规则的旋律里献出它的小沧桑。
桥在山中弹琴。
牛羊结队穿过桥面,琴声发出同样的欢啸。
琴声是一座桥孤独的绝唱。纵使单调往复,我也不相信它会转瞬即逝。我会手牵清风,沿着琴声铺排的道路攀缘,并努力找到归途的指向。
桥是琴声唯一的音符。
我深信,它早已拥有岁月坚执的力量,不坍塌,不沉沦,不消失。
它要证明一座山和在山中流连忘返的人,如何彼此守护,把孤独之美转换为传世的遗产。
风在摇摆。树叶飘舞。词语隐忍。
雨将来未来。风声涌荡,张开翅膀。不甘沉沦的心跳捧出羽毛。
我期待一切却又被一切所遗弃,也因过度关注风声雨声而忘记了自己的哨声。
在黎明的词语开始复苏之前,我无法把自己放置在合适的渡口。我因此感知到责难、叛离、苦痛。
无所谓谅解与释怀。正被七级大风压逼着的身体,正陷入倒退的仰望。
风熟知人间的每一个角落。
它想把这细节建造的世界解构为可以从中获得馈赠的舞台。
夜晚因风声鹤唳而渐近于盲目。
星辰因风雨如磐而递减了辉芒。
山水因风尘苦旅而遗失了本色。
夜色的心脏,雨水的呼吸,密林的翅膀,那曾经温暖的永不停歇的潮汐。
我是少数甘愿把心收敛于空气中的人。我更情愿,把自己慢慢融解于壮阔的风中。
我想退回到起点,寻找那些失散的亲人、乡音。
越往前,就越伤悲,越惶恐,越孤独,却依然义无反顾。
只有鸟儿问答,说我听不懂的话。只有时间往复,不问前途和归程。
山峰推送海拔,流水制造地平线。
心中的海面越来越低,甚至低于想象,低于一只鲾鲼的翅膀。
我像一只迷途的幼兽,逃离山林,没完没了地奔突。
从南到北,我只惦记着一朵欲望之花如何默默地绽放。
借助一片雪,我保持自己的温度。
借助一缕北风,我守住自己的湿热。
从黎明到黄昏,我有时忘记了家山,有时记住了乡愁,有时屈服于内心转弯的山河。
没人给予答案。而沦陷处,往往是陌生的漩涡与峰峦,是熟悉的人潮与夜晚,是断断续续的归鸟的初啼。
往往是,风一吹,蝴蝶飞起来,我也在风暴的漩涡中飞起来。
我知道此刻的静和远。
我知道风可能把自己吹成最终的灰烬。
在我的眼里,只有山寺古老的梵音、阡陌的源头、炊烟的旧衣衫。它们联袂点缀出深不可测的风景。
神不会记得我。他只照料远处的一切。
沙弥,屠夫,牧羊人,他们共处于世道的边缘。在秩序中,不喧哗,不盲从,不伪作,身上遍布风的重量。
书生,远行人,坐化者,风卷送出他们孤单的影子。一些声音被遗忘,另一些骨头即将重逢春天的火焰。
麦苗拔翠,草木变幻。黑土里,雪的汁液流逝为春汛。我知道,相对于沉默,成长即是持久的教化,是缓慢的苦难,是忠贞的信仰。
远处,一位少年,正怀揣一颗微茫之心,缓缓前行。
月亮取走最后一滴防晒霜,露出悲欣交集的黑眼睛。
其中有一双,是我为你镶嵌的钻石,照看你在人间闯迷途,寻陌路。
牦牛奔腾过草原,不抬头。它是识路的陌生人。
雪落高山,霜打平原。谁破坏了秩序,谁是否就将遭到天谴?
昨天,你还是被宠爱的孩子。今天,你已是万人追慕的少女。
一颗少年心,足以用初开的情窦点燃牧歌里的格桑花。
她记得他远去的背影,像风中消失的快马。
她也记得那遥远的星辰,这高山上不朽的灯火,偶尔洒落的一颗泪珠。
谁种青稞如燃香火?谁守护牛羊如珍重爱情?
春天,这生长之所,不需要清点从前的祭品。
但也要小心,不要半途而废,不要惊醒石头——
它将发出刀子一样的锋芒。
萤火虫像小姑娘,在暮色中提着小心的灯盏。
树木,流水,渐渐熹微的光替代了幽暗。
一切都在改变。
风声清点归途。微小的火焰留给了那些守望的人。
村庄并不显得多余,小姑娘和灯盏以外的万物也不显得多余。
大夜何其漫长。
夜鸟点水,路遇花冠。绵里藏针处,谁制造着若梦的浮生?
因果占据了广阔的山河。
某个人突然苏醒。他拒绝这突如其来的禁忌与不安。夜色静美。所有的飞翔,和被穿透的事物,开启了另一个国度。
萤火里,一切虚空都获得了真相。
时间的法则:白日运送春秋,夜晚孕养山川。
大江与我内心的澎湃相互抚慰,惺惺相惜。我们彼此拥有共通的骨血。
江水不孤独,它有怀柔术。
它包容了水草,悬崖,飞鸟,鱼虾与船舶,连绵的山脉和疯长的城市。
过客匆匆,航道曲折。义无反顾的水滴,正从我眺望的身体一点点升腾。
泥沙俱下。清水与浊流争夺话语权。谁强大,谁就掌握了一条江的色彩、温度和航线。谁也将领受更多的痛苦与喜悦。
江水流而城不寐。一座城一直与江水对话,与时间共语,它们共同记载了那些没有被时间书写的青史。
黄昏来临,江水再次收藏暮色。
回忆并未消失,新的图景正在诞生。它取出怀抱里的万盏明灯,映照一座座城市日夜闪耀的斑澜。
沉醉的秋天。花瓣收藏盛世。
风扬弦管。
蝉翼憔悴。
金黄的豹子苏醒。
盗火者取出淬水的钥匙。
他打开天堂的门庭,把一座山奉献给星辰。
稼禾卸下辽阔的丛林。崭新的、明亮的种子,随着秋风,破壳而出。
破壳而出的,还有迟暮的山岭,青春的城市,活力的原野。还有沉缓的心境,无邪的念想,高扬的精神。
沉默的不再沉默。
白杨撩出逼人的剑锋,遥指南山——
南山向后,缓缓地移动。
这十年,穿梭于故乡与异乡,乐于也疲于不停地奔波、浪迹。在无奈与激情的矛盾中,我一边欣赏眼前的风景,一边尝试着解读迁徙中隐藏的美学。
自然的风景与生命的风情无处不在。
它们没有方问,却心有所指;它们淡泊如水,却让我如临高迈的无字之书。
城市,乡村;山水,草木;时间,空间。大自然孕育了无数风景,历代的人们也在努力改造世界,创造新的自然。十年阡陌航程,高铁车辙,看惯了云图,也稔熟了平常难以抵达的东南西北迥异的风景。风尘之间,苦乐之际,我深切感受到自己对广大自然的虔诚,对辽远生命的敬肃,对无限未来的期许。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旁观者。
为了记忆与表达,我从旅途的风景中发现平凡之美,在不停地书写中寻找另一个有思想的自己。我尽可能秉持一颗平常心,既不热狂、也不冷漠,既不垂慕、也无弃舍。我所获得的,正如我理性的文字所表达的,谈不上有多少欢乐、愉悦,但绝无伤悲、苦楚,永远平静而安宁。
米兰·昆德拉说:“生命像一张草图。”我只以宽怀、豁朗,清醒、宁静的文字,继续在这张已勾勒出斑斓线条的草图之上,渲染隐逸而厚重的万水千山,满怀对自然和生命的热诚与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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