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彭燕郊
你已来到无涯际的空旷, 界限已被取消, 界限不再存在, 悠长的叹息消失在悠长忍受的终了。
无穷无尽, 无涯际的空旷, 从曾经那么厚重的界限的消融里袒露出来。 无涯无际, 不能说有多大的空旷, 只是一股劲地, 无遮无拦地空旷。 不能说大, 因为没有小就没有大, 只有发狂了的无穷无尽。
闪烁不定。 透过不稳定的缝隙看到的空旷世界, 不能提供任何见证, 任何平衡, 任何安慰。 在无涯际的空旷里你得到的, 首先是茫然。
在每秒钟亿万次的逆向运行之后, 光速的运算结果是零。 于是你反复琢磨正和负的互补。 漫长思考的可能结论是绝对。 无可改变的此时是: 你已置身在混沌中, 混沌主宰一切。 混沌不是幻觉, 混沌比幻觉更美。
你飘荡在零和绝对的无形深渊, 飘荡是你得到的报偿, 在无穷无尽与无穷无尽的浮游里, 你感到你作为一个实体的存在。 多半是你给自己发出信号, 预见近在眼前, 期待已成为过去。 你还需要到记忆里去躲避, 让向往庇护你吗? 费解的兆头能不能为你召回失落的梦、 那把握不定的可能性? 岩石般厚重的虚妄成为你置身其中的无涯无际, 你不相信你已经振作起来了吗?
…… ……
混沌之色于是五彩斑斓。 无休止翻滚的气流不是白色的, 白色不是无色, 无色最为耀眼夺目, 无色超越美观, 超越喜怒哀乐而气壮四极。
无休止地翻滚, 时差的匆忙装卸, 启运和到达在一起。 你将得到欢乐。 欢乐必须是完整的, 完整的无形, 像你在梦中曾经有过的。 你将得到。
无形之旗悠然飘扬, 无形之帆悠然远去。 无涯无际中没有山野、 树木、 屋顶和道路的世界。 动身的时候你留下了什么? 你带走了什么? 你的头上从来没有过光晕。 你什么也没有带, 你不再感到沉重。 你只是光身一个, 你早已把口袋里的最后一个子儿甩掉了, 一个子儿的婆婆妈妈的饶舌, 够人受的! 你感到轻快, 终于摆脱了一个子儿纠缠不清的骚扰。
以无色为色的寂静, 无色镶嵌于一切凹凸, 无色充填于深邃。听不到呼吸, 听不到喘息, 听不到绝叫。 所有的责备, 所有的寒颤, 所有的惶惑, 都经过无色的过滤而于无声中稀释。 够了, 所有的争吵, 所有的无可奈何地, 耸一耸肩膀, 所有的摊开两手,自我解嘲地吹一声口哨, 所有的搔头皮和干瞪眼……频率逐级升高的诘难和反诘难, 辩驳与反辩驳之后, 论战的热潮低落、 冷却了, 听得见的只有太阳穴的轰鸣。 你, 属于人类, 你却不了解“人”, 却不了解你自己。
…… ……
这里是漂浮的海, 气体的海。 液体的海有黝黑的古老的荒凉,荒凉也可以有冰冷的明亮。
回答吧, 混沌不能只有数学的、 物理的定义。 混沌发光同时吸收光的反射。 在无穷无尽的空旷里, 光的歌声荡漾, 赞美和哀悼思考至情至圣的裸体。
气流之海的边际, 有你所欲求的靠岸处, 你要停泊了, 降下无形的旗, 落下无形的帆, 但不是向你遇到的这第一个空旷, 或许也是最后—个空旷告别, 你依然有躁动的生命使命感。
你不习惯无色, 你不习惯纯白, 因为你是 “人”。 气流的平原, 气流的丘陵、 山谷, 不会永远无色。 “人” 来了, 长出苔藓, 长出杂草了, 长出大树, 攀缘植物, 形成空中森林了, 无色之色充实了, 真正地异彩纷呈了, 无涯际中的色彩秩序建立起来了。 混沌不是不毛之地。
…… ……
空旷里没有高山之顶, 要知道高度也是一种局限。
空旷饱和、 丰满, 而且天然的是敞开的。 当你跌进空旷, 你却没有羽毛的感觉, 雪片的感觉, 而是一种介乎铁片与成熟的果实下落时的感觉, 然而不是下坠, 也没有失重感。 这里当然不会有地心吸力。 你就是你, 精密的有机体。 凌空而去, 而来。 旋转比直线行进自然, 自如。 无须任何解释, 你仍是固体, 含水分的固体, 并没有汽化, 但已开始现出透明的剖面。
你走, 两脚交替向前。 不是飞, 你没有双翅, 无从上下扑动。但在混沌中, 你是在走呢还是在飞? 奇特而又平凡。 走加上飞,飞加上走, 超验的动作, 逆反的活力结构。 不含畏怯, 不含果断, 只是自然, 只是自如, 谁还会记得细胞的死亡, 淀粉质的转化, 神经的承受能力。 呵, 这迷人的遨游!
插上双翅是多余的, 脚踩两朵祥云, 同样是多余的。 全感觉的时空本体。 你笑了, 不是因为得到满足。 忘记那些箴言、 符咒吧, 从现在开始。
混沌覆盖一切, 混沌包容一切。 无轻, 无重。 都是些假定性的对比, 但也不必用新的假定代替它, 最细微的对比也是多余的了。
没有了前, 也没有了后。 没有追赶, 没有拖延, 也没有倒退,有的只是永恒的运动。 没有了正面, 也没有背面, 已经不需要赞美正像不需要责备, 你是在全能的气流的翻滚里, 空旷正以它的无色的虹彩, 热烈地辉煌着运动。
什么是 “零”? 没有 “零”, 有的只是亿万光尘在和你一起浮游。
停下来, 歇一口气, 发一阵愣吗? 不, 不行, 停不下来的。混沌里没有 “站”, 停住不动是不可能的。 “停” 下来也还是在动, 来自肌体内部的共振不会中断。 无涯际的空旷里没有轨道,没有偏正, 用不着谁来认真地拉起汽笛。
也没有 “坐”, 想找个靠背轻松一下吧, 不行。 只有双倍的“站” 或对半的 “站”。 没有匍匐, 没有爬行, 更没有五体投地,谁愿意在时空的高温里一根蜡烛般地融化呢!
去吧, 你凌空的站, 凌空的坐。 凌空就是凌空, 凌空的行动是绝对的。 人的悠远的憧憬是凌空, 所有美好的姿势都多多少少模仿凌空。 如今, 你不是轻如蝉翼而又来去自如吗?
没有倒立, 没有倾斜, 多么好呵, 你终于有了你自己的重心。时间在你周围并列, 相互契合, 对应, 揭示, 参照。 混沌里时空错位是正常的, 重心移位也是正常的。
翻滚中的追寻是运动中的追寻。 没有可悲的暧昧, 也没有残破的痕迹, 连最简单的斑点都没有, 连最小的花纹都没有, 但又是那么周正严实的, 无从窥视的梦。
混沌是一片坦途, 没有围墙、 豁口、 关卡、 暗礁。
…… ……
你就敢于相信你也是一股气浪, 苍老的时间如同一座座孤岛依次被抛到后面。 你获得的食物已不再在体内分解, 新陈代谢的过程和这些食物一样, 也是无形的。 你的喘息却是响亮的, 是沉甸甸的钟锤撞击铜钟发出的呐喊。 你已一步步深入混沌, 就像一步步进入滔滔洪水, 你有攀登无穷阶梯的决心, 你在缥缈中骄然环顾四极而达到极乐。
你显现出你自然本性的透明的永恒, 你的平凡人的生物机体在混沌中有了新的原生质。 你还记得在母胎里度过的那些难忘的日子吗? 那是个放在又黑又暖的深井里的精致囚笼, 为了镇定自己你本能地闭着眼睛。 现在, 你已经把眼睛睁开了。 新的原生质和亲代遗传给你的生命特质在正和负的倒挂、 两极的背离里繁衍无数支向外又同时向内的尖锐对立, 带来的灼热的疼痛感。 用雪白的剃刀边缘划开一道道口子, 让一股股泉水流出清冽的能量,正是你摄取的食物经过反复分解产生的。 你的呼吸记录下你被孕育的过程, 旧的伤口长拢了, 新的伤口立刻替代了它们。 废物烟尘般被吐出体外, 清冽的能量有神奇的功能。
…… ……
落到你脸上的每一滴光尘都是回归, 无涯际的空旷是所有生灵的家。 你从顽强地粘住你的地面上来, 习惯于担心有意无意的冒犯, 以及冷不防有谁给你来个非礼唐突, 大大小小的偶然发生的必然伤害, 能言善辩者的唾沫横飞, 他们张扬的那些最乏味不过的特大消息特好消息, 足够把你消灭于无烟的蒸发里, 真是个大闷罐! 你把它忘掉吧。
呵, 你的童心! 是几时你把它浸到快要冻结的冰水里? 如今,你就把它放回到血糊糊的胸腔里去吧。 当你发现云朵不软也不轻, 星星不是一颗一颗散开的, 而是一群群的星的鱼, 星的树,星的宝塔和飞动的塔尖; 苍白的圆盘不是月亮而是太阳。 无涯际的空旷给你的首先是对自己存在的实感, 而现在又加上自己不完全存在的实感。
你有一切生物的弱点, 需要和生物以外的无生物接近, 需要生物以外的无生物理睬你, 再没有别的。 至于生物之间的接触,那是不足道的。
而现在你遇到了第二我。
第二我不是巨人族, 更不是无生物。 但不是 “我”。 你相信吗? 他的鼻息能叫你翻几十个跟斗, 他的智慧能在光芒四射的愚昧中恬然入睡, 在他的注视里尘埃化成石块。 你当然会说: 要这些陈腐的神话做什么?
…… ……
而被某个银河系吞下去, 又不得不把它吐出来的某个巨大的影子, 因为它只是影子。 它冒冒失失地踩痛了天体的某一条敏感的神经, 难过得叫它连连打喷嚏, 热泪盈眶, 吐出了阵阵烟气,如注的泪珠倾泻而下, 簌簌响个不停, 那泪珠, 撒豆般抛出来,于是满天都是点点发光体了, 于是一条又一条叠加在一起的新的银河形成了, 都塞满了发光体了, 密不透风了, 发光体你推我挤, 谁都比谁更惹眼, 谁都比谁更不在乎地自生自灭, 霎时间出现在你眼皮下, 霎时间又不见了, 剩下的只有加入翻滚旋转的混沌里的新的混沌, 连巨人的影子一时间也找不到了。
好像混沌中九天之上的欢乐节日永不会结束, 这些银河系的居民们嘻嘻哈哈加入翻滚旋转, 噼噼啪啪地旋转, 响亮地旋转,在混沌里滋生, 在混沌里蓓蕾, 开花, 然后也就不见了。 最富于表现力的最有感情的混沌啃啮一切, 一切加入混沌, 其中有巨人的影子。
…… ……
非我的出现是一场冒险的结果, 连续多少回合搏斗的结果,有点像从灰烬中复活的火苗, 影影绰绰。
多么可爱的单纯, 这个非我, 从来不想它会拥有什么无上的权威。 在它的单纯里有难以达到的丰满, 它好像是生命无意识的化身, 在它的动作——闪现里有那么多优美的大的跨度, 壮丽地偏离规范的心路历程的起伏跌宕, 用许多顿悟衔接起来的迷乱。多向度的单纯, 多向度的丰满。
而你, 却是被注定了要被钉在平淡无奇的日常琐事里而被淹没, 在层层关系网的清理和修补里费尽心机, 虽然那已是过去的事了, 但危机还在这里, 在于你 (就连第二我也是) 还是忘记不了那个 “我”。
平淡无奇里有那么多离奇古怪的不正常, 就算你有能耐, 把它们翻了个个儿, 结果反而搞不清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了。事前事后, 不都向你提供了个人经验的人文含义吗? 那你想紧紧抓住而又抓不住的, 那里面应该有人的普遍良心呵! 你还能做些什么呢? 可怕的可悲的自怜自保综合症, 满是紊乱脚印的泥潭般稀烂的本能。
“需要!” 非我一个劲儿瞪着你。 “需要就是一切, 需要才是正常!” 不, 这不是你所等待的一声号令。 你就站在它面前, 这样贴近, 很少有谁和你这样贴近过, 几乎就要和你融合了。 你还没有完全领会 “需要” 的含义, 可你已经被牢牢吸引住了, 你和它之间的这种心理关系够多别扭! 你又不能跟个三岁小孩那样,咬着手指头, 流着口水, 朝它干瞪眼。
…… ……
有一朵光紧跟住你, 其实这朵光就是你自己。 你发现你像一只浮标颤动在沧海上, 在忘记了一切的激动里闪闪着, 你禁不住想问自己: 可不可以凭这朵光来预卜自己的未来?
光早已无阻拦地冲出你的躯体, 你的躯体早已是斟满琼浆的杯, 光液早已漫出杯沿, 你的意愿在光液里浸泡得更加富有生气了, 在闪闪的意愿的挑逗撩拨里你通身上下震颤得更加猛烈了。终于, 你在全光中一点不剩融化了, 你成了全光的一部分。
全光是个无涯际的光龛, 你有了你的生态龛位, 有了你的特定的生命环境, 它是为你的新的生命形式的存在创造出来的。 全光的创造者中有微小的你在内, 全光中有你微小的位置。
于是你敢于相信你是在绝对清醒的梦里, 你已经纯净, 没有一丝多余的杂质, 没有一抹皱褶。 每一朵光都可以透过你望见另一朵光。 你敢于相信自己也是光源, 你赖以生存的光里有你自己发出的光。 需要的自由, 自由的需要, 既与未来无关也与现在无关。 你可以任意改换射线, 从身边所有的反光体得到反射, 它们会给你最亲切的问候, 你能得到无限延长的回忆般的愉悦。 所有的发光体都因愉悦而透明, 而虚空, 当你射向它们时你得到的回报是无限量的包容和放纵。 欣喜使你不断改变光速, 熠熠生辉的是你永远属于第一位的意愿: 你没有一个回答, 你只有无数个提问。 现在, 你可以放心向世界发问了, 问你想要问的一切。 你就尽情地问吧, 什么都问。
你发现, 从某个时候开始, 你已经是一个活泼的存在, 而不是某个类目里的某个抽象的称呼, 你已不只是一个躯壳, 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整整一个首先属于你自己的世界。
你将坚固起来, 那是凝聚更多的热和力所必需的, 是永恒的发光运作所必需的。
你相信光, 你得到光, 你发光了。
你呀, 你总算加入了全光的混沌, 通过闪光, 你富有了, 闪闪中没有衰老, 反背双手踽踽独行的日子已过去很久。 所有的手都已伸出来了, 举起来了, 所有的手都握成紧紧的拳头。 你将更加坚固。
无论是从近处还是从远处看, 你都一样高大。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 你所展示的棱面都一样丰富, 它们之间的组合都一样出奇地美妙。
你也应该是一个结晶体。
总算到了这个时候了, 每一个结晶体都无比璀璨了, 都尽情尽兴地放光了。 多得数不清的射线互相交叉互相穿透, 千变万化的光速形成了纷纭的折射, 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宇宙景观。
幸福的清醒呵, 没有什么能够扰乱它了, 它在自我更新里甜蜜地融化着。
不是非我, 更不是第二我, 和全光中的壮丽景观相比, 你还觉得自己有些黯淡吧, 因此, 你已经是新的你了。
混沌初开, 你将再次超越你自己。
(1986 年夏, 1988 年春, 1989 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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