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郝子奇
1 大地比天空干净的地方。 每一棵草, 在初秋, 都举着自己的种子。
2 这是无法拥抱的辽阔。
由于没有太高的支撑, 云朵低垂下来, 给了小草拥抱的可能。
草叶上的水珠, 是云朵留下的。 通透。 饱满。 澄明。 仿佛云朵遗留的隐形眼镜, 还沾着最后的泪水。
3 雨来了。 披着散发的小草都张开了嘴唇。
走出毡房的人, 听到了小草汲水的声音, 很小很小。
嘴唇碰到小草的羊都停止了咬动, 一动不动地站着, 隔着一滴水的慈悲, 这个时候, 草原上的羊都已成佛。
4 马头琴响起的时候, 原谅我站在远处。
如泣。 如诉。
闪电划过含雨的云朵。 微风吹低了胆怯的小草。 细细的马鬃还在奔跑, 划动着我世俗的心。 我流出泪水, 看着每一片在琴声中颤抖的小草。
多么久远的声音啊。
此刻, 与我相对而立的人, 有着蓝天般的平静。 我伸出了手,不能握住阳光下干净的微风。
5 山坡上的羊群, 是深秋的衣衫上散落的纽扣。
时光变幻, 整个山坡, 都不曾有不变的事物。
暮色四合, 散落的纽扣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衣衫了。
6 我是看到时光脱下外套的人。
没有人知道, 在草原, 这样的不舍是多么深沉。
当我转身。 沧桑的岁月踏草而过。 与我对面而立的人, 在明年, 或者更久, 会在这里吗? 看着脱下外套的时光在草原, 在最后灿烂的野花旁, 凄然远去。
直到大雪覆盖了青葱, 直到枯黄的草缝里伸出绿色的小手。
直到今天纽扣般的羊长出苍白的胡子。
没有谁能懂得一棵草对于一个草原的意义, 一个人对于一棵草的不舍。
而我, 已在远方, 不能回头。 慢慢老着, 白发如草, 被苍茫的天穹所覆盖。
夕阳落入湖水的时候, 我们并没有看到湖水的沸腾。
火烧云在水面下沉, 像淬火的铁, 由暗而黑。 小鱼跳出了水面, 它们是天穹落下的流星。
水, 永远在低的地方, 此刻, 却高出了我们要望的远方。
“我不能画出被风吹皱的水面。”
你到湖边的时候, 湖水试图爬上岸边。
“风在我们的后面,” 我说, “湖水已经在荡漾。”
只有干净的草原上, 才配得上这样的湖。
岁月都在湖边提着衣裙行走, 只把沧桑装进了口袋。
低垂的天穹, 贴近了湖水。
“它有装进整个天空的梦想,” 你说, “又常常被天空所笼罩。”
“但它装进了月亮, 已经拥有了整个天空的温暖。” 我说的时候, 月亮已经升了起来。
是的, 只有月光可以淹没湖水不可及的岸边。
有一些蝴蝶相拥而飞, 它们不知道月光是透明的, 整个天空都看见了这美丽的亲昵。
夜色借着月光登岸了。
落日正沉, 不语, 它们点燃了薄云。 云在燃烧, 慢慢沉入湖水。
我们站着, 不语, 仿佛落日点燃的野草, 沉入夜色。
相拥而飞的蝶, 不语, 已经掠过了湖水。 它们不想停下, 还在岸上的月色里飞。
这个时候, 所有高过湖水的草, 不语, 展开叶子, 为疲惫的翅膀拉展了月光, 成为床。
湖水有一些声音。 并不是风的语言, 风已经到了远方。
所有翅膀都有收拢的愿望, 月下的草叶, 是美好的选择。
这些, 是月光里的秘密, 我们没有看到。
因为转身, 湖, 已离我们越来越远。
黑暗从山顶滑落下来。
深深。 几许。
这时候, 在阿尔山, 谁也无法分开抱紧夜晚的灯光。
没有影子的街道, 许多的梦在走着, 因为太静了, 走出了声音。
只有风, 可以把凉带来。
灯火阑珊处, 迷途的游人, 并不恐惧, 只害怕自己的惊慌,扰乱了此刻最神秘的宁静。
这个时候, 失眠的人, 要忍住咳嗽。
你的孤独, 是整个世界的孤独。
如果独自倾杯, 要忍住醉。
离你最近的星光正在下垂, 天穹已经接近了你的空杯。
在这样的夜色中, 走散的, 是忽然而至的雨。 有多少分别和重逢正被打湿。
阿尔山还有新的故事在夜晚出没, 看到的人, 请沉默。 许多刻骨铭心的美好才刚刚开始。
黑暗, 让所有的梦, 脱掉了外衣。
山峦让出了峡谷。
野草让出了河岸。
含羞的野花, 让出了芳华。 正在变红的树叶, 让出了青葱。
草原让出了方向。
现在, 是最美的时刻。 一条河, 放开了自己, 流出了独立的模样。
这不是我要的真相。
一条河流, 如何在这个世界冻僵的时候, 坚持自己的奔流。不是一次。 而是几千年, 或更漫长。
几千年。 一条细小的河流。
多少次在冰冷中窒息。 绝望中的喘息声, 在响着。
不可抗拒的冷。 不可自由地去抱一棵探过身来的小草。 不可向流云释放一朵小小的浪花。
那时候, 流动是怎样地顽强、 不屈, 站在秋色中的我, 没有看到。
现在。 我多么想知道, 一条河流的坚定, 有着怎样火热的灵魂。
任大雪乱飞, 整个世界冷下来, 冰封三千尺, 这蜿蜒的奔流,不会息!
任死亡跳舞, 万物在冰冷中死去, 满目萧瑟, 这沸腾的奔流,不会死!
流着。 流着。 这不死的奔流, 草原上不会僵死的血脉, 使每一棵绝望的小草都吮吸了不屈的血性。
岁月, 千年。 沧桑, 千年。
不曾改变任何卑微的事物。 小草仍然站在岸边。 野花仍然开在山坡。 而将要红的枫叶, 仍然是千年前的五角模样。
千年之前, 站在岸边, 在寒冷中试过小河温度的手呢?
那时的温度仿佛在我的手上复活。 现在, 我站在河边, 不能喊住走在岁月之河的先人, 他们是已经无法看见的流水, 而我仿佛是刚刚扔下石子, 在小河跳起来的一朵浪花。
草原给我让出了秋天。
不冻河给我让出了温暖。
天空给我让出了辽阔。
一只鸟, 带着历史的翅膀, 迎着风俯冲下来, 拉动翅膀上的云朵, 像已经打开的伞, 就要在河岸降落。
这时候, 历史让出了河岸。
我, 让出了自己。 在草原, 和一条温暖的河流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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