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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散文诗:在思想的隐喻里展开或释放(十三)

时间:2024-05-04

◎黄恩鹏

五 超验的语言凸显的美质

柏格森关于 “心理时间” 的自由, 给现代主义的文学语言表达带来了一场全新的革命。 散文诗的语言突破, 在诗人作品里体现明显。 柏格森所谓的 “空间时间” 与 “心理时间” 完全是两个概念。 “空间时间” 就是我们认知的正常流动时间; “心理时间” 可以做到无限。 有了这个 “心理时间”, 作家或诗人便可在一瞬间接通远方的思想电波: 无论时序、 地点、 生死界限、 虚与实; 无论遥远还是眼前、 过去还是未来, 都可能互换、 互借、 互颠倒, 甚至把灵魂一劈两半之后, 再搓揉在一起。 在时间圆圈里, 你可循环往复回放、 遮蔽、 膨胀, 将时间随意置换, 超验着语言的存在。 而对于事物本身的幻变, 几乎无所不能。

当然这也是一种极端主义, 博尔赫斯曾经将这种极端主义言说方式引入自己的创作。 极端主义将比喻作为诗歌最重要的艺术手段, 来讴歌现代文明, 如 “速度” 和 “技术” 等等。 这样的手段运用到诗文本创作中, 自然要产生深奥复杂、 逻辑的迷宫, 以及直观的形象和神秘的寓言式的思想。 他在 《诗与艺术》 中, 向我们介绍了他的创作主张: “看着时间和水的河流, 想到时间是另一条江。 知道我们在江里消失, 脸庞像水流一样。 觉察到醒是另一种, 梦见不做梦的梦, 我们肉体害怕的死亡, 即每夜的死亡就叫梦乡。 在一天或一年中看到人的岁月的象征, 将糟蹋的岁月变成音乐、 传闻、 象征。 在死亡中看到梦, 在日暮中看到金黄色的苦痛, 这就是诗歌, 可怜而又永恒, 去而复返, 像日暮和黎明。” 时间、 梦幻、 死亡、 迷宫等虚实结合、 神秘莫测的事物,是博尔赫斯诗歌的主题。 在博尔赫斯的作品中, 既有 “一切皆流, 一切皆变” 的辩证思想, 又有 “怀疑主义” 和 “不可知论”的唯心主义成分。 他认为, 古往今来的诗歌文本, 都在重复着同样的题材, 如同日暮和黎明的重复出现一样。 因此, 诗文本的主体之永恒的本质, 只能在于典型与纯粹的形式之差别。 而不是其它的差别。 对于博尔赫斯来说, 他正是想通过时间的流变, 来进入诗本体, 通过诗的言说来探索宇宙天地存在与生命本体消亡的奥秘。 当然, 这种探索带着强烈的玄学色彩, 也永无止境。 如他的 《见证》:

在几乎完全被新建的石教堂阴影罩住的马厩里, 一个灰眼睛灰胡子的男人躺在牲畜的气味里, 谦卑地寻求死亡, 就像一些人寻求睡眠一样。 严格遵守着宇宙的秘密规律, 白昼不断移动, 揉进那卑贱藏身处的阴影。 外面是犁过的地, 一条铺满枯叶的深沟, 森林外的黑泥上有狼的脚印。 那人睡着了, 做着梦, 被忘掉。 晚祷钟声唤醒了他。 这钟声在英格兰王国黄昏时必定敲响。但是, 这男人小时候见过的沃顿的面孔, 见过神圣的惊怖和狂喜, 见过挂着罗马钱币和披着厚重法衣的精糙神像, 也见过马、狗和囚徒的活祭。 他会在天亮之前死去, 而这些异教祭礼最后的直接形象就会跟随他一去不回。 这个萨克逊人的死亡, 会使世界失去一些东西。

似乎是在说明以上的叙述。 在接下来的叙述中, 完全是解答了上面所有答案:

天地间种种使人惊叹的奇人奇事, 因某一个人去世而同时终结。 有些东西, 或者说, 有无限大数目的东西, 会随着每个人的死亡而死亡, 除非如通神学者设想的那样, 宇宙也有记忆。

到了第三段, 再一次地将读者引入思考。 这个 “见证” 到底会是什么样的见证呢?

在时间流转中的某一天, 见过基督的最后一双眼睛闭上了。胡宁战役和海伦的爱情, 也各自因某一个人死亡而死亡。 我死的时候, 什么会跟我一起死呢? 世界会失去什么不足道或者易逝的形体呢? 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的声音? 塞兰诺和查卡斯空地上一匹棕马的形象? 一张桃木书桌抽屉里的一块硫磺?

纷繁的镜像出现: 石教堂。 灰眼睛灰胡子的男人。 铺满枯叶的深沟。 狼的脚印。 英格兰王国的黄昏。 沃顿的面孔。 挂着罗马钱币和披着厚重法衣的精糙神像。 马。 狗。 囚徒。 胡宁战役和海伦的爱情。 作家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 塞兰诺和查卡斯空地上一匹棕马的形象。 一张桃木书桌抽屉里的一块硫磺。 等等。 这些横跨了几百年的镜像在闪亮。 是为了 “见证” 什么? 死亡? 还是一个人存在的时间? 那些宇宙的记忆, 是否随着每个人的死亡而死亡? 无限大的数目的东西, 会不会就是时光? 这是博尔赫斯对于生命存在的思考。

然而, 博尔赫斯的诗作, 不管什么题材, 无论是对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素描, 还是关于个人家庭的回忆, 或者是关于历史与文化的研究等等, 都表现出一种 “语言探险” 式的叙说。 他善于进入语言内部, 拉动远与近的距离, 与理智、 思考和感情交融于一处, 形成 “同质” 的意象整体。 打造一种 “神秘的语境”。 而这种语境所带来的文本会是巨大的, 呈现的哲学原理深刻、 艰深或者玄妙。 他的语言简练、 明净。 所钳入的意象, 总会给人带来许多联想。

文学的终极意义在于个人经验的丰富。 我读博尔赫斯, 对那一座 “曲径交叉的花园” 所进行的言说实践充满了极大的兴趣,这部将之定位为 “小说” 的作品, 通篇文字充溢一种神秘力量,它超现实又依现实, 随思维阐释一种心理场域。 那布满了镜子和时间的迷宫, 有如一座曲径交叉的花园, 让我随时沿思想的流水不知不觉于某一处找到它的出口。 这个出口, 更适合于梦幻诗人(不是小说家) 的言说。 每读 《小径分岔的花园》, 我总是把它当作散文诗来读。

请看其中一段:

我在英国的树下思索着那个失落的迷宫: 我想象它在一个秘密的山峰上原封未动, 被稻田埋没或者淹在水下, 我想象它广阔无比, 不仅是一些八角凉亭和通幽曲径, 而是由河川、 省份和王国组成……我想象出一个由迷宫组成的迷宫, 一个错综复杂、 生生不息的迷宫, 包罗过去和将来, 在某种意义上甚至牵涉到别的星球……在一段不明确的时间里, 我觉得自己抽象地领悟了这个世界。 模糊而生机勃勃的田野、 月亮、 傍晚的时光, 以及轻松的下坡路, 这一切使我百感丛生。

博尔赫斯很好利用文本阐释柏格森的心理时间理论, 他以情节和叙述的冷静抒写, 来证实这种跨越了小说文本的写作。 但是, 在这里, 我这样认为: 有些时候, 我们不要总是把文本的体裁分得过于精细。 它是一种生命本体在心理场域的言说。 当然,时间、 梦幻、 迷宫等虚实结合、 神秘莫测的事物, 是博尔赫斯诗歌的特点。 博尔赫斯擅长把抒情与叙事、 眼前与长远、 激动与理智、 思考与感情等相反相成的因素熔于一炉。 他的诗歌, 也因此是抒情与玄学之水乳交融、 互渗互透的。

而对 “神秘的” 东方文化的向往, 也是博尔赫斯诗歌的特点。他能很好地运用思考, 通过诗歌的意象, 来表现深奥的哲学原理, 阐释生活的诸多艰深、 玄妙而又不可捉摸, 把历史诸多可能融进了生活本态之中, 赋予其不凡哲思, 令人深思。

再如 《拯救世人的行为》。 作品弥漫着东方神秘文化的气息,加之他能把本土的民间传说与现实矛盾结合起来, 最大限度圆满魔幻现实主义创作, 无论是短篇小说, 还是诗歌, 都闪烁着东方民间 “神文化” 的光泽。 这章 《拯救世人的行为》 是东方式的神秘主义抒写。 首先, 时间定位在 “秋天” 这个一年中最为愁怀的季节, 是隐喻人类的末日之季。 “某一个秋天” 是当时也是未来的时日。 “神仙” 一词是古老东方传说中的神。 当然所讲述的也一定在东方。 神仙的 “吉祥数目” 也是符合东方文化传统的。 那么, 这 “八位神仙” 在干什么呢? 是在 “集合”, 研究非常庄重的事情。 这个事情一定关乎人类的生存问题, 人类的现状让他们“郁郁不乐”。 这是一个前定的因素, 能让读者产生联想。 “神仙的面容是不可解的汉字”, 完全是东方的古典意蕴。 这一句显现出的是东方的神秘性。 “他们在翠绿的山坡上围成圆圈坐下。 他们一直在天上、 石上、 雪花上观察人类。” 也就是说, 神秘性无处不在。 当然这个观察也是带着伏笔性质的。

一位神仙说: “许多天之前, 或者说, 许多世纪之前, 我们在这里聚集起来创造日本和世界。 鱼啦、 海啦、 彩虹的七色啦,还有动植物的世世代代, 都表现得很好。 为了减轻世人的负担,我们让他们传宗接代、 生育, 给他们双数的白昼和单数的黑夜。我们还赐给他们试验改变的能力。 蜜蜂反复造一样的蜂巢, 可是人却想出种种设计: 像犁、 钥匙、 万花筒。 他还想出了剑和战争的技术。 他刚刚又想出一种无形的武器, 足以使历史完结。 在他们干出这种无意识的行为之前, 让我们消灭人类吧。”

这是以东方的生存现状来喻指整个人类的危机。 这个危机有着根据或理由存在。 那就是所突显出的 “日本和世界” 其实本应和睦相处, 但他们却在制造危害人类生存的罪恶。 诗人先是描述了一番人类早先的生活情境。 这个生活情境是美好的: 鱼。 海。七色彩虹。 世代的动植物。 循规蹈矩勤劳的蜜蜂 (“蜜蜂” 的隐喻是勤劳, “蜂巢” 是安居所在)。 等等。 人类生存的地方是有前途的。 但是人类不知道珍惜和爱护, 不断制造 “剑和战争”。在诞生 “剑和战争” 之前, “他们” (日本和世界) 代表的人类已在神仙们的恩赐下, 有着 “试验改变的能力”。 因此很快, 人的贪婪打破了神仙的祈望。 “犁” 是打开大地的工具, 大地从此破损; “钥匙” 是可以打破一切规则性的改变, 这个改变让秘密不再是秘密, 也就无所谓敬天敬地敬神了; “万花筒” 则象征一种万变的世界和光怪陆离的本质性的改变, 让世界成为虚幻不定的疾速变化的世界。 而 “无形的武器, 足以使历史完结”, 也暗示破坏大地的原子生化武器是对人类生存的一种罪恶危机存在,更是世界性的大灾难, 是连 “神灵” 都已感到了的人类的危机。人类的自身完结、 “消失神性”、 创造世界与毁灭世界等等, 在东方最为明显。 这些都是不能原谅的罪恶。 博尔赫斯借助神灵之口说出, 是预言也是提出警告。 那么, 是什么因素, 让神对人类“原谅” 了呢? “十七个音节所包容的空间” 的 “俳句”①, 真的能让神原谅人类了吗?

他们想了好一会儿。 另一位神仙不慌不忙地说: “不错。 他们想出残暴的念头, 可是也想出这样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它刚好装满十七个音节所包容的空间。”

博尔赫斯在这里用了下一个极其微小的因素——朗诵俳句——也是不能成为原因的原因, 来说明神的大度和善良。 与人类邪恶的 “残暴的念头” 相比, 这个 “原因” 几乎不足为缘由。但只有博大胸怀的神灵, 才能如此地做到宽容! 相比之下, 人类真是冤冤相报。 “朗诵” 俳句的神仙们, 一定被那 “刚好装满十七个音节所包容的空间” 所迷恋。 那十七个音节可以唱诵的迷人句子吸引了神仙们, 是因为俳句所表现的自然态、 大量的关涉自然美境禅意的真美善德, 其实是对整个世界所应该有的自然态的理想提醒。 这个自然态所表达的, 以俳句呈现。 它必然会成为人类大理想大精神的方向。 “神仙” 从 “俳句” 中看到了一个柏拉图式的梦想世界, 那里定然有永恒的天地和十全十美的事物。 这说明, 人类的理想并没有完全地泯灭, 仍然在期盼神性的天地伴随着自己生存的空间。 既然如此, 这个东方所拥有的, 也定然会引导人们积极成为追求的大境。 因此, “神仙” 被感动了, 放弃了对人类的制裁。 于是: “最高神仙最后宣判: ‘让世人活下去。’” 这一句是宣判, 也是警语。

博尔赫斯对东方文化, 尤其是中国、 日本和印度哲学以及佛教思想, 有着浓厚的兴趣。 他早年大量阅读了波斯和中国的诗歌, 以及中国和日本小说, 很是熟悉中国的古诗绝句和日本的“俳句”。 而诗的巧妙或者说“隐秘中心” 就在这里——诗人借神仙之悟, 以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 作为拯救人类命运的 “大理由”, 来证明人类生存的奥秘, 须是一个极美的如同俳句所抒写的那样的大善大德所在。 这个 “理由” (也是人类的理想), 是所有的预言家们难以相信的。 正是这个难以相信的理由, 有着出其不意的效果。 博尔赫斯借东方文化来写人类的迷惘与悲哀、 恐惧和疑虑, 但也说出了人类的出路方向。 即: 放弃毁灭一切的意识, 放弃一切试图让历史完结的罪恶之心, 循自然生存规律, 才是人类所应奉行的美好追求, 也是人类对自身的拯救。 这个 “拯救人类的行为”, 是在告诫人类的走向: 要按着古老的人类神性的精神法则生存, 不要悖逆神性的理想, 否则人类危险! 从另一个层面上讲: 这个理想是人类自己创造的, 本不应由神来提醒和主宰。 有自觉的人类才是真正伟大的人类。

注:①日本俳句的形成受中国近体诗绝句影响。 正冈子规说: “俳句、 和歌、 汉诗形式虽异, 志趣却相同。 其中俳句与汉诗相似之处尤多, 盖因俳句得力于汉诗之故。” 日本中古的时候出现了和歌, 和歌的格式是五句三十一音。 后因多人合咏和歌, 出现了长短连歌。 而俳句起源于连歌, 为连歌的发句, 为三句十七音。 连歌的胁句, 为二句十四音。 加起来正好是三十一音。而中国古人有一说法, 把绝句看成是律诗的一半, 即所谓 “绝者, 截也”。古代日本诗人大半都能汉诗, 所以, 俳句的形成, 有可能是日本人从绝句和律诗的关系上得到了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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