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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玉兰花

时间:2024-05-04

浙江/虞 燕

钟道生/图

从前的春天,从前春天里的某些清晨,玉兰花香会丝丝缕缕从窗缝、门缝里钻进来。我说我是从睡梦里香醒的,奶奶便笑了,笑得很有成就感。

奶奶像个搬花工,把玉兰花一点一点地运过来,从张家的院子,李家的屋后,从路边,从途经的围墙外。院子中央,带着鲜绿枝叶的白玉兰一把一把地散放于两条斑驳的红漆方凳上,鲜灵灵地透着生气。奶奶就坐在小竹椅上,一把张小泉剪刀在她手里挥动自如,剪去泛黄的叶子,剪去多余的枝杈,剪去她认为碍眼的不搭调的枝叶。奶奶把玉兰花当作了布匹,一刀一刀地裁剪成自己喜欢的模样。瓶瓶罐罐倾巢而出,在河边被洗濯得透亮,倒入适量清水,在台阶上排列整齐。奶奶说,故意把你香醒,来,把玉兰花插到瓶子里去。

忙完一阵,奶奶进屋取出那个豁口的瓷碗。瓷碗里有水,泡着两片刨花似的树皮。那是奶奶梳头的法宝。不知晓那神奇的树皮叫什么,但泡了树皮的水会有点黏,能使碎发服帖起来。

早晨的阳光薄薄地笼上了院子。

奶奶解开灰白的发髻,头发弯弯扭扭地耷拉在脑后,像条灰色的小蛇。她将头发拢到前面,用缺齿的木梳子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梳。头发都快掉光了,快梳不成髻了。她叹了口气。扯出缠在梳子上的头发,奶奶一手按住椅背,双膝缓缓向前曲起,顿了顿,又下了决心似的,倏地坐了下去。富态的身躯往前倾,捏着梳子沾一下瓷碗里的水,梳子从前额滑向稀薄的发梢,一下又一下,小竹椅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两只手绕来绕去,马上,一个小发髻又堆在了脑后,很清爽的样子。奶奶随手拈起一朵玉兰花,别在发髻旁。晨光里,灰白的发色,莹洁的玉兰,竟有种别样的和谐。

养了玉兰花的瓶瓶罐罐摆在床头柜上、盖水缸的木板上、饭桌上、厨房的窗台上。那些白玉兰,未来得及舒展的小巧的花瓣,聚拢成开口向上的酒杯;恣意展开的,花瓣似勺子,又似船,排列紧密,拼成圆乎乎的细白瓷盘。橙黄色的花蕊像个小菠萝,极香。另有三两个灰褐色的小枝,挂了几颗长满灰黄色绒毛的小东西。这样的花苞,惹人怜爱,我有事没事就去多瞧几眼。没两天,花苞怯生生地张开了洁白的小口,探出嫩生生的白色花瓣。凑近,淡淡的清香直钻鼻孔。

暮色四合,奶奶在门口用干草、干树叶生着了炉子,再拎回屋里。她右肩略往下倾斜,拎着炉子,迈过门槛,随着她蹒跚的步履,发髻边的那朵玉兰花也跟着一颤一颤,惹得我总担心它会掉下来。炉子上煮了红薯饭,咕嘟咕嘟地响着。灶膛里火光跃动,噼啪声像柴枝在唱歌。我们围桌而坐,边吃边小声说着话。于是,满屋的玉兰花香里,便又沾上了暖暖的烟火气。

奶奶带我去摘玉兰花。她说通往海运公司的路上就有几株白玉兰。玉兰的植株原来那么高大,远看,大轮的白色花朵像一只只鸽子飞落在枝头。徐徐靠近,花香渐浓,细细密密地渗进身体的每个细胞。角落里那块比较平整的石块,是奶奶早就看好的。石块搬至玉兰树下,立于其上的奶奶晃了晃,终是站稳了,却也只能够着为数不多的花枝。我抱着竹篮子,仰起头,满目的白色有点晃眼。忽来一阵风,晃眼的花儿们晃动起来了,水滴便淘气地落在我脸上。奶奶踮着脚,手臂尽力向上伸展,轻柔地握住欢脱颤动的花枝。

竹篮里的玉兰花,香了一路。明天有大风,花都会被刮落地上,真是糟蹋了。奶奶说话有点喘,充满了惋惜。

回来洗干净米筛,奶奶把摘来的玉兰花通通晾晒起来。起风了,天阴了,飘起雨丝了,奶奶端着米筛进进出出,木门吱呀吱呀地响。很香,还是很香。奶奶说着,便把晒干的玉兰花收进了饼干箱和小陶罐里。

从抽屉里翻出白色棉布、针线盒、小花绷、各色绣花线。白色棉布绣上绿叶粉花,红嘴黄鸭,紫色蝴蝶……奶奶一一剪裁后缝成长筒状,塞进适量干玉兰,用彩色丝线编成细细的绳子扎口。我同时拥有好几个这样的香袋,枕头边放两个,脖子上挂一个,书包里还藏一个。奶奶说,花香可以缓解头疼。我经常喊头疼。一头疼,奶奶就拿出那把牛角梳,在我头皮上梳过来梳过去,梳一下,念一句菩萨保佑之类的话。梳着梳着,我便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到奶奶在念经,在和爷爷轻声说话。不知睡了多久,有各种声响传来,房门打开关上,椅子搬起落地,窗外鸟鸣狗吠,锅铲相击、碗盘相触,汇成交响曲。香袋散发的悠悠清香里能闻到阳光的味道,懒懒翻个身,头也不疼了,心里静静的,竟还有淡淡的怡悦。

奶奶轻手轻脚进来,说,起来吃早饭了。金黄酥脆的煎豆腐,白米粥里搁了干玉兰花。唿唿唿吃完,对着奶奶呵气,一边还嚷着我嘴巴是不是很香,是不是很香。

玉兰花开尽了。

每一枚花瓣都竭力舒展的花朵,开得热热闹闹的花朵,幽香沁脾的花朵,都谢完了。奶奶说,花谢了还会开的,春天还会来的。

那一年的冬末春初,奶奶病了。身体一天一天变薄,躺在床上,悄无声息地。我采了玉兰花置于床头柜,奶奶喃喃自语,这玉兰花怎么没有香气,怎么闻不到一点香气。沉重的眼皮睁开,又合上了。

玉兰花谢了还会开的,春天还会来的,奶奶呢?

奶奶走的那个春天,我梦见了大片大片的玉兰树,疯狂地开满了白花,好多好多白花呀,漫无边际的白花。猝不及防地,我被漫溢在空气中的花香,浓郁的玉兰花香冲了鼻子,禁不住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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