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泽雄
离歌
◎张泽雄
一将往日收起——
听凭汉水再次漫过秦巴的脚趾,漫过我们的家园。
176.6。竖起来,天空一样的高度。
三千里路的落差,需要我们腾出足够的陡峭与海拔。
水里的城池,楼檐,老街,瓦舍,炊烟……
昨天被一片空白覆盖、充满。
记忆中的道路,蜿蜒在巷子里的石板上。远遁的足音消逝在时间那柄锋利的鱼肠剑里,不能自拔。
我们弄丢了回家的地址。
黑暗中记忆反复剪辑、出没。一帧帧失联的影像,检索出故乡和往事的轮廓。
曾经的桔园、麦地、稻田、绿阴、鸟语和波浪卷起的天空,曾经的桨叶划过的风声,将我们搁浅。
遥远的孩提、岩洞、岸和我们的手足。曾经的迁徙与疼痛。
母亲已将渔网补好,父亲放下果园和连绵的阴雨天。生命里的呼吸,总想获得一点宁静,将心底的波澜抚平、宽恕。
与一块土地相遇、相知,为什么又要离开?就像一个人的生命,交出又要收回。
汉水留下秘密的齿痕与指纹,再让一滴水,找到我们身上的裂隙和缺陷。
有了落差的距离。
时间像一个先知,充满一口深井。
二卸下老屋的脊檩和亮瓦,卸下炊烟与水边的日子。祖宗的牌位、空椅、家什和老人的寿器,再把故乡的潺潺水声和那轮皎月,一并叠进行囊。
像他们的身体一样移走、搬空。
没有鸡鸣犬吠,没有咳嗽的回音,甚至没有脚印和灰尘。房子空了,村庄空了,都空了。
春天,被剩下的矮树、野草,若无其事地一阵阵空涨。
水边等待的秋叶,在一片浩瀚里安静地枯萎。
腾空了,腾空了,连林子里的鸟声也腾空了。
梦里的家园只剩下一堆堆废墟,像一个个罹难的勇士,安静地承受落叶与孤单。你俯下身子,把一株倒伏的花椒树扶起。
像扶起一片空旷。
水漫上来——黄昏,取走最后一幅水墨和山中小径。无法移走的岸、石头、苇叶、树枝、花香、墓园、印痕……将停止呼吸。
唢呐和笛孔上的簧片,虚构成另一种声音的风景。
离人已收走舟楫上的龙首。
我们离开。每一颗水珠,从此都得隐姓埋名;每一粒尘土,都会被流速带走。那些山风啊往事啊,都找不到停泊的港湾;那些安静、辽阔、浩荡……会在别处每天升起。
是谁将黑暗打破。无数的回音难以分辨。天空戚戚,难以割舍的乡邻、亲情。这易碎的时刻,我们怎么保持完整。
水中的故园,我会在梦里找到你的地址,投递我的牵挂和注视。
三截断。
汉水陷入远方的梦寐,离开日晷上的阴影,河流将时间跟踪、汇合,最后失忆。
烧掉纸上的庭院,是想祭奠谁的亡魂。
一个地名的形成、陷落和消失,并非如此简单。
守着水边那爿太阳和月亮,我们容纳了所有瞬间却不能抵达。
匍匐于内心的界限,像昨晚的水域,我们无法掌控且无计可施。在他乡的屋檐筑坝、汲水,灌溉自己。
舀一勺明月喂养你的影子。
折戟的光线荒诞而虚弱,仿佛照耀在梦里的露珠经不起推敲。黑夜莅临。
离愁无言以对。在汉水的另一截,在他乡撒网,已捕不到故乡的鱼了。一渊清水被一口枯井定制、接走。
惊蛰、芒种。撇开了山蚂蝗和蒺藜,开始学习平原的种植术。在错愕的年轮里重新寻觅生计,重新量度别处的天空是否广袤宽敞。
可你的初衷一再落空、邈远。你已无暇晾晒那半片思乡的渔网……
秋深了。
一个离人,刚捡拾完梦里的落叶再也无法入眠。他还要去捡拾窗外的月色与霜痕。
意义和空白相互占领。一代又一代,命中注定,甚至尚未出生就已被完成。
四一条河流的倒影。人类栖息地的永久归宿。日晷上相互印证的齿痕。沉没。
惊恐中,我们被迫交出初心。浩荡的边界与岸,将你的一生空虚地浮起。或者——化作岁月的尘痕,被上升的水位清除。
沉溺于河流的去向,日子留不住谎言,离人注定只有永远的异乡。
用汉江的一块石头贯穿,时间终究拾回一个圆满的黑暗,让他的子嗣承受、蔓延。
我只想在一颗残损的水珠里找到怀念。
丹江口。
数次搬迁,那些永远的异乡人,他们把一生的荒凉,交给了迁徙、漂泊。
一种浩瀚,被谁哺育;一种悲悯,谁来祭奠、承担。通往墓园的小径,死者被生者重复。他们是谁的后裔?
从他乡的黎明中醒来,梦中种植的水稻、棉花开始抽穗、扬花、打苞。
被嫁接的日子,去掉多少伪饰才能拔节。
围绕故乡的,总有一小块阴凉,让你安静、彳亍。所有的路径,都会在梦里结束。
五有一种温度来自人心。
他们与移民守着同一个圆心旋转,他们与影子叠在一起并不构成虚无。水漫上来,所有隐藏的、呈现的、消落的,都值得尊重。
无名的手、依恋、绝壁、蓑草……或者,云雾中那些没有边界,无法感知与回收的水珠,只剩下了晶莹。把灵魂扎成火把,别人才能在黑暗中看清远方。而你没有等到回声。
转瞬。
将一个匆忙的背影定格在某个村口。一个停滞的凝望,就这样守候在永远的水泊里。
天空降下苍白,时间陷入一种浩瀚的孤单,同行的波浪会否送来辽阔的抚摸……
记忆中的脚踝、膝盖、胃和肋骨,
通过这场旷世的蜕变、濯洗,生命获得了更广阔的意义。
与黑暗链接,我们才能找到未知的线索。才能打开内心隐秘的地图。并彼此慰藉。
六人类,逐水而居而衍。没有哪条河流如此繁复。我只看到了沿途的干枯。
水波推动的隐喻在风中晃动,隐秘的途径已跨越时空。我们头顶的积雨云,早被那口枯井指认。
废墟被时间定义。曾经的嘈杂、体温,仍然挂在门楣,等抄经人取走。除了意外,一切存在都是相遇的理由。
水只是把它们变得简单。
它让淹没的迁徙的,有了深度和宽容。
关门岩的先知一语成谶。
水泊中的草根会在鱼腹里苏醒。韩家洲人放弃两千年的习俗与惊悸,上岸只带了先祖的默许和一只火炉。
古人遮进水泊的阴凉,被世代渔父孺子打捞、繁衍。
家园沉没,剪断了我们与这个世界的血脉。时间就是一叠空纸。
“大波悄然涌起,又无声降落,从未诞生,也从未死亡”。没有了肉体和欲望,我们一样衰老,一样宽敞——
隐匿的词根在不停滚动,一颗水珠有很多注释,生命就隐伏在陡峭的涛声里。喧嚣之后,一切都将沉寂。
水会携带我们悄无声息地经过、抵达。
把离愁藏进异乡的屋檐,隐忍陌生的风霜,一再割伤自己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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