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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时间:2024-05-04

胡松涛

哲学家李泽厚曾经打算写本自传,题目都想好了,一些章节的标题也已拟好,出版社的合同也等着他签,但终是没有落笔,这是他的遗憾,也是读者的遗憾。好在马群林编撰的《人生小纪:与李泽厚的虚拟对话》(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以下简称《人生小纪》)可以弥补这一憾事。《人生小纪》以对话形式讲述李泽厚的人生历程,编撰者设问,李泽厚“回答”,简白直接地陈述其哲学要义。说是“虚拟对话”,实则“非虚拟”——马群林先生对李泽厚的思想十分熟悉,他从李泽厚的各类论著、文章、书信中剪裁相关文字,进行重组、拼接和整理,再由李泽厚多次修改增删和确认,比较完美地“编撰”出一部活泼的“对话”。李泽厚在序言中认为:“这本书材料真实、叙述清楚、内容宽泛,也有重点,倒是可以作为我的学术传记来阅看的。”李泽厚对人对物对图书常有苛评,一部写他的书得到这样的评价,算是得到了他的认可吧。

“虚拟对话”是从李泽厚的“家史”开始的。

李泽厚祖上原本不姓李,他的高祖姓王,因为王家养不起,就过继给没有儿子的李家。李泽厚十二岁丧父,十九岁丧母,母亲去世时他不在身边,赶回去时,母亲已经入土了,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李泽厚说:“这是我一辈子的哀痛,到现在都是我人生最痛苦的事,过去几十年了还是那么的痛!每念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总不免泫然涕下。”为了纪念母亲,李泽厚后来将三千册藏书捐献给故乡的岳麓书院,并以母亲的名字命名为“陶懋柟书室”。

李泽厚说,初中时最喜欢的中国现代作家是鲁迅和冰心,“鲁迅叫我冷静地、批判地、愤怒地对待世界;冰心以纯真的爱和童心的美给我以慰藉”。

十二岁时,李泽厚经历了一次“精神危机”。一天,他走在一个小山头上,看见山花烂漫,春意盎然,突然一个念头袭来:我是要死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因此而悲观地废学三天。这是他追问人生之谜乃至热爱哲学的最初起源。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李泽厚对哲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从此他以“人活着”为出发点,开始对“怎么活”“活的意义”进行探索。一位哲学家上路了。

到了晚年,李泽厚回顾说:“我的哲学简单用一句话说,就是要以‘人活着(中国传统的‘生生)来替代或超越海德格尔及西方的Being(存在)。对我的东西的现在,我很悲观;但对将来,我非常放心。”他对自己用一辈子创立的哲学思想非常自信。

《人生小纪》清晰地展示出李泽厚的“学思之路”,可谓一部“李泽厚哲学极简史”。

李泽厚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时,自觉地选择了马克思主义。“醉心于斯诺的《西行漫记》、艾思奇的《大众哲学》、翦伯赞的《历史哲学教程》、葛名中的《科学的哲学》……由毛泽东而马克思,由马克思而黑格尔,而希腊,而其他。比如读《路易·波拿巴政变记》等,我从书里看到一种新的研究社会历史的方法。”李泽厚坦言他是从唯物史观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我认为唯物史观的硬核(hardcore)是马克思、恩格斯留下的最可珍贵的遗产”。

师范毕业后,李泽厚做了一年小学教师,1950年考上北京大学哲学系,因为没钱买车票,他迟到一个月才赶到学校报到。在大学,他泡图书馆,读原著,读第一手资料。“黑格尔的《小逻辑》《历史哲学·绪论》和康德的《判断力批判》这三本书对我影响很大。”1955年,李泽厚在《光明日报》发表他的成名作《关于中国古代抒情诗中的人民性问题》,随后出版了《门外集》和《康有为谭嗣同思想研究》;同时,他开始发表美学论文,自成一家。美学家朱光潜当时把“李泽厚派”“朱光潜派”与“蔡仪派”称为美学三派,这时李泽厚才二十多岁。

特殊时期的李泽厚是“逍遥派”,不参与两派的斗争,还把自己的手稿藏在下水道里。“惜彼春华,仓皇避豺虎。”他常常一个人到离家很近的地坛公园散步,边散步边思考哲学问题,默拟写作提纲,这为他后来的学术“爆炸”打下了基础。

1979年3月,《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出版,几个月后《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出版,都有洛阳纸贵之势。1981年,《美的历程》出版,被誉为王国维《人间词话》之后又一部名著。哲学家冯友兰评价说:“《美的历程》是一部大书(应该说是几部大书),是一部中国美学和美术史,一部中国文学史,一部中国哲学史,一部中国文化史。”“美学三书”(《美的历程》《华夏美学》《美学四讲》)之后,又有“思想史三论”(《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又有“哲学三纲要”和“伦理学三说”,以及《论语今读》等。李泽厚说,自己最满意的书是岳麓书社“当代湖湘伦理学文库”中的《李泽厚集》(即《伦理学心说述要》增补本),以及《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和《由巫到礼  释礼归仁》,《美的历程》还排不上。他慎重声明:“永远也不要有我的‘全集出现。”

李泽厚发明的“积淀”“情本体”“儒道互补”“儒法互用”“理性化的巫传统”“救亡压倒启蒙”“美学是第一哲学”“度作为第一范畴”等哲学概念和词语,从哲学上为思考世界和中国提供了新视角,影响巨大。李泽厚晚年总结自己的理論说:“我提出和回答的是三大问题。第一,人类如何可能?答曰:使用—制造—更新工具的历史经验产生了理性。第二,什么是人性?答曰:情理结构,自然情欲与理性的各种矛盾融汇。第三,人为何在中国传统中位置较高?答曰:巫史传统、一个世界之故。”他强调自己的观点:“美学上仍然坚持‘自然人化的唯物论和实践论;哲学上仍然是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和个体创造论(‘以美启真‘以美储善等);中国思想史方面依旧是实用理性和乐感文化说,等等。”

“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他翻译的这句康德名言,堪称漂亮的中文,广为流传。2010年,他又大喊一声:“该中国哲学登场了!”

这本书中,李泽厚以独特的视角褒贬古今中外人,令人印象深刻。

他认为西方十大哲学家是康德、休谟、马克思、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黑格尔、笛卡尔、毕达哥拉斯、杜威、海德格尔。李认为最了不起最伟大的是康德,而李最喜欢最欣赏的是休谟,他把海德格尔的哲学称为“士兵的哲学”。

李泽厚认为,中国十大哲学家(思想家)是孔子、庄子、老子、荀子、孟子、韩非、王弼、慧能、朱熹、王阳明。他说:“我认为周公、孔子,还有秦始皇,是对中国历史影响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三个人。”

他评价康有为以及胡适、陈独秀、鲁迅:“‘五四了不起!胡适、陈独秀、鲁迅之大功不可没!谈论中国近现代史,特别是近现代文化史,前不可绕过康(有为)、梁(启超)、严(复),后不可能绕过陈(独秀)、鲁(迅)、胡(适)。他们是重要的文化历史存在。”他高度评价康有为:“回顾百年以来,在观念原创性之强、之早,思想构造之系统完整,对当时影响之巨大,以及开整个时代风气等各个方面,康(有为)都远非严复、梁启超或其他任何人所可比拟。他与现代保守主义思想源头的张之洞、激进主义思想源头的谭嗣同,鼎足而三,是中国自由主义的思想源头,至今具有意义。”他高度评价鲁迅:“鲁迅‘提倡启蒙,超越启蒙,他比胡适(包括陈独秀)具有更深沉的力量、激情和智慧,胡适的思想和作品今天已基本过时不需要重读了。”

李泽厚说,他喜欢鲁迅和冰心,不喜欢郭沫若和周作人,原因是周作人“太消极”,郭沫若“太积极”。他说:“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我觉得鲁迅大大超过其他作家,包括张爱玲、沈从文……鲁迅是文学家,是具有他人所没有的巨大思想深度的伟大文学家,又用自己创造的独特文体,把思想化作情感迸发出来,确实非同凡响。”“周作人的知识性散文,连学问也谈不上,知识‘雅趣而已。”

熊十力、梁漱溟、冯友兰、牟宗三被称为“现代新儒学四大家”,李泽厚说他最欣赏和喜欢梁漱溟。他说:“牟宗三写了那么多书,可以砍掉一半,不会损害他的分量。在港台‘新儒家里,我只承认一个牟宗三。”他评价冯友兰:“冯友兰是现代中国很少见的名实相符的哲学家。……冯的贡献不在《新理学》,而在提出‘自然—功利—道德—天地四境界说的《新原人》(我认为这是冯的主要著作)……抽象继承法,我以为也是冯的一大贡献。”

李泽厚评价王国维、陈寅恪、钱锺书说:“论读书多、资料多,恐王不如陈,陈不如钱;但论学术业绩,恐恰好相反。”他说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陈的《柳如是别传》被捧得极高,但说实话,价值不大。”他说钱锺书:“他引书无数,强异为同,寻章觅句,多为附会,反而淹没主题,徒增炫学之感。他在可开掘思想的关键处,却未能深‘锥下去。”“他读了那么多的书,却没有擦出一些灿烂的明珠来,永照千古,只得了许多零碎成果,岂不可叹又可惜,所以我说他‘买椟还珠。”

他说何方:“我认为在老一辈的人中,何的水平最高。我一直高度评价他的《党史笔记》,主要是材料难得和可靠,是作者亲历记载。”

李泽厚2012年去看望周有光,那时周先生一百零七岁了。他评价说:“周老不为潮流而动,对任何尖锐的问题都保持清醒的头脑和独立的思想,尤其不简单。中国学界太多情绪,但情绪不是学问,不是真理,没有价值。而周老的言论不带情绪,只有对历史负责的深邃思考。”

他激烈地批判杀妻的诗人顾城:“他死后居然有那么多人怀念他、讴歌他,实在是奇怪,……顾是杀人犯,完全是罪犯,死有余辜,应予严厉谴责。用禀性奇诡、精神失常、诗人气质等解释,无异于为之开脱,极不应该……顾诗亦小家子气,偶有佳句而已,何足道哉。”

如此观察历史和点评人物,快人快语且入木三分,有金圣叹之风,虽是一家之言,或许有些偏颇,但这也正反映了作为哲学家的李泽厚践行着哲学的功能——提供某种对世界和人生的意见、看法、视角、眼界和思路,从而给人以启迪。

《人生小纪》中还记载了许多学林轶事和自家故事,读来让人心胸怅然或畅然。

美学家朱光潜每天必喝一小盅,李泽厚也喜欢喝酒,有时朱先生用酒招待李泽厚,有时李泽厚带上好酒到朱先生那里聊天。李泽厚对朱先生说:“以后妻子再干涉我喝酒时,我将以高龄的朱老师依然饮酒作挡箭牌。”朱先生听了,莞尔一笑。

李泽厚曾经笑话一位同事糊里糊涂的,连左右脚鞋子都穿反,同事老婆只好在他的鞋子上写上“这是左脚的鞋子,那是右脚的鞋子”。其实,李泽厚的生活能力也不那么强,他自言:“我动起手来很笨,钉钉子也不会,要么钉不进去,要么钉歪了,要么砸到手。”家务活之类的事情都是他夫人干的。

李氏夫妇结婚十年才要孩子,儿子长大后读的是应用物理。李泽厚说:“他根本不看我的书,连《美的历程》都没看过,说没兴趣。我也尊重他,从来不要求他看。”李泽厚坦言:“我还有三个先天性毛病,与不喜欢跟人交往的个性恶性循环:一是记不住面孔;二是记不住声音,别人打电话我总要问‘哪位,包括我儿子,所以他现在总是先报上名来;三是记不住路。”

“行路难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但在人情反复间。”這是李泽厚的人生叹喟。有人评价说:李泽厚是一个性格特异的人,一个手不释卷的人,一个整天活在“思想”中的人,一个极善于思考却不善于交际的人,一个内心极为丰富但表达时近乎“刚毅木讷”的人,一个只会讨论问题而不会聊天(或不喜欢闲聊)的人,一个喜欢喝酒喜欢美食却从不进厨房、一辈子也未曾煎过一个鸡蛋的人,一个勤于思精于思却不爱体力劳动的人,一个知识很多、朋友很少的人,一个哲学、历史、美学、文学都“很通”但人情世故却很“不通”的人,一个能够把握“时代”脉搏而往往“不识时务”也绝不追赶“时髦”的人。

晚年的李泽厚“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荷戟独彷徨,白眼看鸡虫。“我坚守自己的信念,沉默而顽强地走自己认为应该走的路。毁誉无动于衷,荣辱在所不计。”他渐行渐远,乃至天涯终老。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李白的这个名句是李泽厚的最爱。这八个字也可以作为李泽厚一生的画像吧。毕竟,他已将自己融入“参天地,赞化育”的历史洪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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