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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余光中的断想

时间:2024-05-04

吴晓

德国艺术史家格罗塞(1862—1927)在他的著作《艺术的起源》中写道:“我们所谓审美的或艺术的活动,在它的过程中或直接结果中,有着一种情感因素——艺术中所具的情感大半是愉快的。所以审美活动本身就是一种目的,并非要达到他本身以外的目的,而使用的一种手段。”而余光中先生正是用他一生的“余光”来诠释他生命里的艺术:美文与美景、音乐与美术、激情与愁思,可谓无微不至、无所不及。作为湖湘第一个近距离了解余光中的学者李元洛,他于1994年夏天访台并从台北南下至高雄,当时教、撰两忙的余光中亲自驾车来车站迎候他及陪同南来的诗人向明,热情款待他们于家中。李元洛在《余光中的诗艺》一文中评价:“作为一位看重诗的‘主观性同时也看重诗的‘社会性与时代性的诗人,余光中有相当数量的作品,做到了独到的艺术感受与普遍的美学概括的结合。”

提到余光中,很多人对他的作品耳熟能详,甚至如数家珍。基于他优美绝伦的文字、多愁善感的情怀、博学多产的著作,世人给予了他很高的评价与礼赞。其言唯美,其心纯美!而大家最初了解和肯定的,正是余光中那片赤诚之心——《乡愁》。此现代诗创作于1972年,诗中通过“小时候”“长大后”“后来啊”“而现在”这几个时序语贯串全诗,借邮票、船票、坟墓、海峡这些实物,把抽象的乡愁具体化,概括了诗人漫长的生活历程和对祖国的绵绵怀念,流露出诗人深沉的历史感。全诗语言浅白真率,情感深切。1982年《乡愁》被选入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教科书。2006年9月,余光中在成都市杜甫草堂拜祭诗圣,认养了“诗人树”,并为树旁的诗作《乡愁》石刻碑揭幕。出生于重阳节的他在《诗,我的辟邪茱萸!》中写道:“地理当然不能搬家,民族何曾可以改种,文化同样换不了心,历史同样也整不了容。不,乡愁并不限于地理,它应该是立体的,还包含了时间。一个人的乡愁如果一村一镇就可以解,那恐怕只能停留在同乡会的层次。真正的华夏之子潜意识深处耿耿不灭的,仍然是汉魂唐魄,乡愁则弥漫于历史与文化的直经横纬,而与整个民族祸福共承,荣辱同当。地理的乡愁要乘以时间的沧桑,才有深度,也才是宜于入诗的主题。”

但余光中毕生成果又何止于此?翻开《余光中先生大事年表》(梁笑梅、黄维樑编),桩桩件件,历历在目。他一生从事诗歌、散文、评论、翻译,自称“写作的四度空间”,诗风与文风多变、多产、多样,同辈晚辈之中几乎少有匹敌。从二十世纪到二十一世纪,他对现代文化的影响既深且远。艺术和文学的生命力迂回曲折,余光中与冰心、季羡林、金克木、张中行、汪曾祺、秦牧、余秋雨并称为“中国当代散文八大家”,所作散文多如天上璀璨的繁星,不胜枚举,熠熠生辉。

散文集《焚鹤人》收录作品多写于1963至1972年,为其创作正丰的旺年时期,此时期的余光中已在文坛享有盛名,执教有年。2022年11月,在余光中逝世五周年之际,由他的遗孀范我存女士及三个女儿余珊珊、余幼珊、余季珊共同校订再版了散文集《焚鹤人》。散文《焚鹤人》写了两代人的旧梦,回忆我们的童年时代几乎都曾有过放风筝的经历,做好一只能随风飞舞的风筝却不容易,大多数人也都有过失败的经验。文中写“爸爸”最终焚烧了“鹤”,恰如焚烧了他曾经的旧梦,也熄灭了三个女儿内心放飞风筝的幻想。然而,女儿们并不明白“爸爸”的陈年旧伤:“爸爸”的舅舅三十岁坐飞机失事了,“放鹤”的念头代表着他对逝去亲人的怀念,“焚鹤”的行为艺术应是一种凭吊,而女儿们却无法感同身受,这便是两代人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文中,他写春天有一种鲜活之气,又多用拟人手法,文笔活泼又带着余氏特有的愁怀,激情与深情相互碰撞:“春天来时总那样冒失而猛烈,使人大吃一惊。怎么一下子田里喷出那许多菜花,黄得好放肆,香得好恼人,满田的蜂蝶忙得像加班……细雨霏霏的日子,雨气幻成白雾,从林木蓊郁的谷中冉冉蒸起。杜鹃的啼声里有凉凉的湿意,一声比一声急,连少年的心都给它拧得紧紧的好难受。”如此灵动的句子,几乎在他每一篇散文里读者皆可邂逅。

读这篇《焚鹤人》最大的感受是:不像散文,而更像是自叙传小说,此篇也被收录在《绣口一开——余光中自述》一书中。编者言:“读这些文章无疑就是在读余光中的人生历史和心灵史,读了之后有理由相信岁月只是将一位黑发少年变成了一位白发先生,却无法改变一位文人学者对故土对亲人对诗文对文化的赤子丹心。”对于余光中的溢美之词,学界已有太多太多,正如他“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愁绪,已化作文字,跨四海而永存。余光中是诗人亦是师者,他曾写道:“从指端,我的粉笔灰像一阵蒙蒙的白雨落下来,落湿了六间大学的讲台。”

关于评论,在《从古典诗到现代诗》中他谈到了“现代色盲症”:“我一向畏惧这种自我宣传的文字,因为它不是装腔作势,自贬到一无是处,便是拐弯抹角,自捧到俨若大师;而无论自贬自捧,其风格总是庸俗的……寸心了然,誉之不喜,毁之何忧,在对外的论战中,我一直立在最前线,从不退却。在对内的讨论中,我也是顽固的。我从不怕犯‘众怒,因为我知道,只有自知理屈且被命中要害的人才会‘怒。今日他怒,明日他便气消而怀疑而心服的……对于传统,一位真正的现代诗人应该知道如何入而复出,出而复入,以至自由出入。”评论艺术、评论文学成了他手中一支黝黑深邃的笔。黄维樑、江弱水于1999年为他选编了《余光中选集》五册。作为余光中在香港中文大学时期的同事兼挚友,黄维樑在序文《璀璨的五彩笔》中总结道:“余光中是二十世纪中国诗文双璧的大作家,手握五色之笔:用紫色笔来写诗,用金色笔来写散文,用黑色笔来写评论,用红色笔来编辑文学作品,用蓝色笔来翻译。”香港成了他口中的第二故乡,紫荆成了他眼中最美丽的花儿。

众人皆知“诗无达诂”,或许散文更能用细腻的笔调来诠释和传播中文之美、自然之美、人情之美。但余光中本人说他更加看重诗,曾言:“我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诗是母题,散文是对诗的注解。”事實也如此,往往其每一篇轻柔如羽的诗作后续都对应了激情澎湃的散文,也让读者加深了对诗的理解与共情。他对待自己的新诗集就像对待刚出生的婴儿,每出版一本即说这又是第几胎降世,并如获至宝地予以作序。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余氏之愁、之情、之思无邪,其人、其诗、其文亦无邪。在余光中去世一年后,李元洛发文《惟凭明月吊光中》:

黄维樑兄与余光中渊源之深之久以及所撰有关文章之广之多之好,远胜于我。我们合著的《壮丽余光中》,他本应列名于前,而以年齿为序,我就只好愧在“黄”前了。光中兄辞世后,维樑将我所撰挽联带去高雄。事后他将拙联推介给香港《文学评论》公开发表。

流年似水,似水留年。但逝去的是时光,留下的是光中兄文学的丰碑和我永远的纪念。北京的《中华诗词》今年三月号亦曾主动刊发我的挽联,可见光中兄之众望所归。我敬祭的挽联如下:

光中兄千古

九十华英,绣口锦心,五彩笔挥之,霞蔚云蒸,赢得文名传宇宙;

卅年文谊,高山流水,伯牙琴已矣,海宽浪阔,惟凭明月吊光中!

余光中对湖湘学人之勉励始于1999年9月19日那一场大雨中的演讲,当日下午他应邀在千年学府岳麓书院演讲,题目为《艺术经验的转化》,并通过湖南卫视全程直播,引起全社会强烈反响。演讲当日冷雨潇潇却座无虚席,可说这是一次“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文化盛宴,面对热情的现场观众,先生动情地说道:“‘风也听见,雨也听见。我非常感动有这么多朋友冒着风雨来岳麓书院参加这个场合,所以我要求我的朋友待会儿要为听众拍张照,我可以留作纪念。”此演讲稿及作为听众的湖湘文化名流所撰“听后感”均被选编到《余光中:与永恒拔河》一书,列入“岳麓书院千年论坛丛书”。

余光中先生是睿智的、多情的、忧伤的、独特的,他的“愁”远不止《乡愁》,正如他在散文《逍遥游》中说:“火焰向上,挟我的长发挟我如翼的长发而飞腾。敢在时间里自焚,必在永恒里结晶。”2006年6月,在岳阳端午节祭屈原盛典上,余光中作诗《汨罗江神》献给屈原:

投江的烈士,抱恨的诗人

长发飘风的渺渺背影

回一回头吧,挥一挥手

在浪间等一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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