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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会有这样的时刻到来

时间:2024-05-04

程丹梅

那日,Kent Nagano,中文译作长野健的人,用他著名的指挥棒带领汉堡国立交响乐团开始了一场奇特的音乐会。那是2022年最后的一天,那日,天寒地冻。

因为排在第一首的是利盖蒂的《交响诗》,而且是由无数个节拍器以不同节奏敲打出来的声音。所以,作为2023年汉堡新年音乐会的第一首曲目,即注定了它的不寻常,形式与内容的不寻常。《交响诗》在波浪形屋顶的汉堡交响音乐厅里响了足有几分钟。那一刻让过去一年染上咳嗽的人不再担心自己,或者干脆就在几分钟里治愈了他们想放任的嘶哑。

其实那时,长野健是不需动手指挥的。

“与时间游戏——利盖蒂”,这是那天节目单前言里的第一行黑体字。

利盖蒂是1923年出生的奥地利籍匈牙利人,也一直被认为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因为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电影《2001:太空漫游》使用了他的管弦樂作品《气氛》和他的合唱作品而为更广泛的公众所熟知,导演在他的电影《闪灵》中也使用了这位作曲家的其他作品作为背景音乐。但事实上,这个节拍器作品是1963年9月作为荷兰高德慕斯音乐周的压轴曲首演的,当时被描述为“一百个滴答作响的东西(后来被称为节拍器)的乐曲”。“一首由一百个节拍器组成的乐曲,以不同的速度同时敲击,形成了多节奏丛林”,当时的评论如此写道。据说本来荷兰最初有计划要将音乐周的开幕式拍摄出来,以便第二天在公共电视台播出。然而,由于观众对利盖蒂的这首非传统的曲子很不理解且认为不能称其为音乐,许多人表示抗议并发生了骚动,所以为了不损害音乐周的声誉,播出被取消了。这段录像也消失在档案中,直到几年前才被重新发现。

似乎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林林总总都在要在年末这一天喘口大气,而且似乎所有的世界名指挥家也都要在这一天来这么一场新年音乐会。长野健也不例外,节目单上没有介绍是他选择的曲目还是组织音乐会的什么人确定的,总之,除了现代音乐大师利盖蒂外,还有海顿和莫扎特。不过,读了长野健在德国出版的那本《我生活中的十课》著作后,我敢断定演出曲目就是他的选择!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呢?而且这场音乐会的主题是“时间、时光与时刻”,难道是为了映照世界范围的疫情大暴发三年后整个人类的情绪?关键是它还碰巧与我失去双亲的心境很吻合!可见长野健是一个敏锐的智者,就像他著作里一直出现的那句话:“无论什么事和什么人,总会有这样的时刻到来。”当然,他的这句话不仅指音乐与人生在某种时刻的某种契合,同时也指学习的时刻与机会来临的时刻,就像他跟随波士顿歌剧院创办人、大都会歌剧院第一位女指挥莎拉·考德威尔时那样疯狂工作,直到半夜仍在讨论即将上演的谱子;也像他在伯恩斯坦的办公室和图书馆,按照大师要求无声指挥的迷茫瞬间;还像他在大西洋上空的飞机上偶然发现了冰岛女歌星比约克的声音,正是他将指挥的勋伯格《月迷彼埃罗》曲中的女歌手……巧合还是命定?或者是时间在哪个节点上的灵性?当然,长野健很谦恭,他的个性还体现在他在书里强调人应时刻心存感激。

利盖蒂这首由一百个节拍器组成的《交响诗》,可以说是对速度和时间现象的半诙谐的测量。大师就是大师,利盖蒂用他奇异的思维与创作在他那首曲子里诠释了时间的“滴答”。同样也是因为大师的指挥棒,这场跟时间与时光或者时刻有关的音乐会才通过作曲家的音乐和诗朗诵形式,表现了这作为一年结束与新年开场的音乐会的主题。当然,传统的德国人是不会随便打发音乐会这个时刻的,形形色色被称为老式风格的音乐会礼服很自然地被穿在来听音乐会的先生与女士身上了。我也毫不例外地戴了一条文艺复兴风格的项链,以配合这个艺术形式与时刻。

世间的一切都有它的时刻:

一个时刻去诞生与一个时刻去离世;

一个时刻去植入与一个时刻去拔除;

一个时刻去亡故与一个时刻去痊愈;

一个时刻去欢笑与一个时刻去哭泣;

一个时刻去悲恸与一个时刻去歌舞;

……

这场音乐会的特色也在于其间穿插诗词的朗诵。朗诵者是德国极具盛名的话剧男演员哈泽,他那具有回响的低沉声音几乎让我“于此泣无穷”。不过,音乐会在利盖蒂的“时间”之后便进入了海顿的“时间”——“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如果你那样生活,它就什么都不是。但突然之间,除了它,你什么都感觉不到”。理查德·施特劳斯和雨果·冯·霍夫曼斯塔尔的话早已家喻户晓。“它描述了时间是一个无限连续的过程的认知,这个认知则诗意地和事实地存在着;就像一连串的事件,一条独立的河流,均匀而可靠地流动一样。只有回顾过去,你才会意识到一切都不同了,生命创造时间,就像时间创造生活一样。”节目单居然可以这么写,而且写得如此之长!

约瑟夫·海顿的《第一百零一号交响曲》(别名《时钟》)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展示了时间播放方式。节目单告诉人们当作曲家开始作曲时,他可能并没有想到时钟滴答作响的发条装置。这个“时钟”的别称适应了当时的时代精神。而且有趣的是,这个别名并非出自海顿,其实是后来该曲出版时一位维也纳出版商的主意。而海顿的这首乐曲的首演居然与后来的利盖蒂的节拍器演出效果如出一辙。有记载称:海顿在维也纳演出交响乐后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位听众抱怨说,他没有听到时钟滴答作响,或者只听到了行板声。他本以为会听到一幅与钟表有关的连续主题的音画,比如“钟表的历史”等,所以感到很失望。由此,我们不得不叹:历史竟然有时惊人地相似!

海顿这首乐曲的第一个乐章是以柔板开始的,听起来很柔和,的确不知怎样解释跟“时钟”有关;但是在第二个乐章中曲调变成完全相反的风格,还真的愉快地进入了所谓的“时钟”主题。在三重奏中,长笛和巴松管在结束前进行独奏,海顿在这里也通过再次加入惊喜元素来满足观众的期望:即突然开始了一段赋格,完全出乎意料的是,这首曲子以小调骤然结束,评论说“它像一只野兔一样咬住了钩子”。

据记载,当年一份叫《纪事晨报》的媒体在该曲首演后报道说:“没有什么比第一乐章的主题更新颖的了。一旦找到了一个极好的主题,没有人比海顿更能从中不断地汲取变化而不离开它。行板的伴奏安排虽然极其简单,但却是精湛的,我们从未听到过比小步舞曲中的三重奏更令人愉悦的效果了——这就是是海顿,没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媒体的这段探讨式描述很有时代和历史感,就如同“效果”的生成的奇特感一样。长野健书里的一段记述很能说明问题,说的是他跟伯恩斯坦学习的时候,有一次他们两人讨论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响曲》,当时伯恩斯坦让学生弹弦乐部分,他自己弹吹奏部分。弹着,弹着,伯恩斯坦让长野健停下来并问他为什么那么弹,学生说谱子上就是那么写的。伯恩斯坦问,为什么作曲家那么写而不是写成别样?这个问题把长野健闷出了一脑门儿汗……过了很久,伯恩斯坦又以同样的问题问别的学生。最后,大师对学生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这让长野健舒了一口气。不过他说,伯恩斯坦让他学会了探讨,探讨每一个谱子、音符产生的不同效果,探讨当时的历史和演出情境。

如果没有人问我这件事

我从哪里知道的?

但如果我想向某人解释以回答他们的问题,

我不知道。

但是,我可以满怀自信地说:

我知道没有过去的时间

如果没有走过

如果什么都没有,就没有未来。

但是那两种时间怎么回事

过去与未来,

既然过去不复存在,

未来还没有的话?

我听到了男演員哈泽似乎在由长野健确定的“时间”主题里穿行,他的声音不仅在欧洲中世纪哲学家奥尔利亚斯·奥古斯提努斯的《那么现在是什么时间?》里抑扬顿挫,而且也通过德国诗人拉尔夫·君特·蒙淖的《终身》来呈示顿悟:

你将出生

从时间之外

你会死去

在时间之内

你的生命

逗留

在时间之间

不仅如此,男演员哈泽的声音又以蒙淖的另一首《时光的流逝》来印证“必须给时间以时间”:

就像

必须给岩石以时间

使其开出花朵

并且

时间的河流

倒转

回到它的源头

是的,必须给时间以时间。这个诗句也让我在音乐大厅里浮想联翩,包括对失去亲人后的痛苦的消化与接受。这句诗无疑也印证了指挥家结识先锋派摇滚乐作曲家和演奏家扎帕所经历的漫长的过程。长野健在他那部《我生活中的十课》里,叙述了他是如何通过来来回回的交流与交往,才逐渐认识了扎帕以风格借用和节奏多样性为特征的作品的,尤其是通过其涉及流行文化和时事并带有讽刺意味和达达主义的曲子,认识了这位天才作曲家。尽管,长野健实际是通过另一位闻名遐迩的音乐大师——法国作曲和指挥家皮埃尔·布列兹的介绍得知扎帕的,后者曾经指挥演奏过扎帕《完美的陌生人》一曲。但是长野健确信,是时间让他明白了“扎帕不仅在摇滚和流行音乐中,而且在人们称之为严肃音乐中以混合不同形式找到了自己的风格”。这样的评价也是指挥家多次演奏了扎帕作品后得出的结论,同样这也经过了时间的认证。

在我正回味长野健迎接2023年的新年音乐会里还有哪些古典与现代形式的完美组合的当口,莫扎特的咏叹调《谁知道我心上人的痛苦》在音乐会接近尾声时出现了!显然这是一道非常亮丽的音乐风景,特别是著名女高音歌唱家、身着一袭红色长裙的玛丽-苏菲·珀拉克的演唱,几乎让“时间”这个主题得到了升华,而她的妙曼音色让这晚无人能入睡:

谁知道,谁知道什么样的

我爱人的悲伤

无论是愤怒,嫉妒,

恐惧、怀疑或爱。

你知道的,天哪,你

知道我纯粹的感觉,

消除那个痛苦的怀疑

从我心中

不仅仅是莫扎特的咏叹调,长野健还指挥了莫扎特的那段宣叙调:

友好的日子闪耀,

已经逃离云和风暴;

正义的、意想不到的安恬

已经来临。

到处都是黑夜;

所以,快乐地起床吧,

一直恐惧到现在的你们,

快乐地把右手和百合花交给快乐的早晨。

……

有人在喊我,将我从美丽的音乐和诗歌中拉回到现实里来。我为长野健以这样的艺术形式迎接新年而激动不已,它如同是一次丰富的文化盛宴,令人享受、回味。

音乐会之后的某一天,我终于读到了长野健那本书的最末几章。在接近结尾处,指挥家引用了皮埃尔·布列兹的一句话,很是振聋发聩:“无法打破传统的文化就会消亡。”文化不需要虚假的安全,而是要敞开大门和冒险!

我想这或许也和长野健一直尝试指挥各种风格乐曲的初衷不谋而合吧!就像迎接2023年的诗歌与交响乐组成的音乐会那样。

不知明年新年音乐会将有怎样的主题,又将在哪里演出呢?

(《书屋》202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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