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荒田
2020年6月的旧金山,新冠疫情胶着,我们极少出门。早上,在家转圈,权当散步。蓦地,从落地窗右侧的立柜上出现一个人影,这么熟悉!我差点失口叫起来:“爸,回来了?”再看,柜上的玻璃门反射出来的人影原来是自己。哑然,再看,那人影头发纯然的白,从五官到神情都像父亲。
古人把不孝的儿子称作“不肖子”,“肖”即相似。别以为啃圣贤书一辈子的祖宗头脑简单,连“如果父亲是坏人也非要儿子和他相像”的反问也没顾及,“肖”从表面到骨子里强调的都是血统——儿子以“相像”证明其是父亲无可置疑的“产品”。
我据这些年“阅人”的经验得出结论:从中年起,儿子和父亲在近似的年龄,多数相似度甚高,且与年俱增,有些父子像得“用同一个模子打造出来”似的。十多年前,参加中学同学的聚会,一位阮姓男同学和我握手时,我惊叫起来,失口叫一声“阮校长”。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阮同学和我是初中的同班。他家在城里的石花路,他父亲任城里“二小”的校长,我从学校上街,常在他家门外见到。数十年过去,阮校长的儿子到了老爸当年的岁数时,外貌、身架、姿态、颦笑,两人几乎一模一样。
镜子告诉我:我和父亲也一样。到今年五月,父亲去世满十三年。对双亲,我的情感有别。母亲年轻时患强迫症,六个亲生儿女和她相当疏离。不是说她从来没有表露过母爱,而是要么太深藏,要么以令人难以接受的方式表现,如凶骂。父亲和她相反,性格温和,为人热诚、开朗,永远充满对世俗生活的热情,对儿女极体贴。
父亲辞世以后,我怀念他的方式是固定的——对比。近十年尤甚,一到生日,我就调出我与父亲相同的年龄时的记忆,看两代人的异同。1995年,并不遥远。彼时我是四十七岁的中年,一切都没着落。买房子的抵押贷款每月要还,儿子上大学,女儿上高三。我在旅馆上班,还去一家意大利餐馆打半工。狂热地写诗,一首短诗颇可代表当时的心境:“走过莲池/日逐干涸的莲池/竟有搅动以兴波的冲动/遂有了腐草的味道/有了沤水麻的味道/有了夏午村巷的味道/而我/终于为了不再清高/松了一口气/”。
1995年的父亲,就是我今晨在玻璃上偶遇的自己——七十二岁,头发稀少,晚年的脸容,多皱纹多寿斑,但五官与体型无明显衰象,健康仍受掌控,精气神不曾垮作一堆。但难逃从“腿”老起的通例,年初向我抱怨左膝盖痛得不行。带他去看了内科、跌打科医师,服药无效。贴膏药、焐暖水袋、针灸也不行。又陪他去看西医。香港出生的医师干脆得很,说:只有一个办法,换膝盖。他把父亲的两只裤腿拉高,指着说:“看清楚了吗?这边膝盖因磨损严重,影响大腿,肌肉明显缩小,要是不换,将来只剩皮包骨。”于是,父亲乖乖地躺在手术台,换上人工膝盖。他住院时,我买了盒饭送去,然后去唐人街会友。次日,妻子告诉我,你爸笑着骂你,牛肉苦瓜竟没白饭。但父亲不责备我,他最明白我的性格,把我的疏忽、毛病统统归为“在做诗呢!不要烦他”。七十二岁时的父亲,四个内、外孙儿女,日子平淡,健康尚可,迫在眉睫的麻烦是坐骨神经痛,走路一个街区,右腿就酸麻。
嫌想得不真切,把父亲七十二岁那年的照片拿出来端详,我像是他的“拷贝”。我又一次走向立柜的玻璃门,“父亲”向我走来,风风火火的,手里提着从唐人街肉店买的猪腰子。我劝他少吃胆固醇太高的东西,但看他喜欢的模样,住口了。
抚摸镜面,低眉沉吟,“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面对着我。我不动,父与子面对面在记忆中重逢。
春天的一个午后,我外出散步兼购物,一手提一个购物袋,袋子沉重,走过十字路口,在人行道上把袋子搁下,稍作休息。蓦地,想起父亲,辞世十五年的父亲。长风浩荡,从太平洋吹来。
只因为,父亲在我如今的年龄,最快乐的事,是和我母亲——结缡超过半个世纪的妻子一起,从旧金山回到家乡。最有成就感的事,是从家乡乘机抵达旧金山国际机场,行李箱之外,必多了两个满当当的大帆布袋。两个老人路过香港,在长女位于弥敦道附近的家顶多住三天。母亲怕迷路,在家做饭。父亲在女儿女婿陪同下,风风火火地上街购物。我在旧金山机场的接机大厅,看着双亲从海关走出。母亲永远是父亲的跟屁虫,一切听指挥,她拉一个行李箱。父亲呢,左手拖一个行李箱,上面搁一个大布袋,用绳子捆牢。他肩上还托着一个布袋,伸出右手扶着。我见状,差点冲开围栏,去把行李接过来。父亲侧着头,向我得意地笑,意思是:看我,体力还行吧?驾车不用二十分钟就到家了。我的儿女在窗口看着,车子驶进门前车道,他们就冲下楼,扑向祖父母的怀抱。妻子和我把行李搬上楼。与双亲一般兴奋的,是我一家子。母亲个性内向,笑呵呵地旁观。客厅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欢笑,是父母亲带回来的大袋子引起的。
思绪从父亲用了多次的大帆布袋落到手提购物袋,于是触发深沉的思念。此前,我步行三十个街区,到厄文街去,买了两捆一次性木筷子。疫情流行以来,老妻待客必用这一种。又拐进杂货店,买了一梳青色大蕉。用从家里带来的布袋盛着,挎在肩膀,往回走二十分钟,进本社区最大的超市“赛夫威”,买酸奶十二罐。这一品种的单价,两个星期涨了五角。还把一盒鸡蛋、一包咖啡放进购物车。付款时买了一个牛皮纸做的袋子,将所买货物一一放入,提着走五步,挽带断了。回头向收款机前忙碌的年轻人抗议,他立马给我一个塑料做的。最后一站,是乡亲开的杂货店,买猪骨头、萝卜和芥蓝。收款机出了故障,速度奇慢,跻身长队中,年轻时在故土买紧俏物品的感觉泛起。买得差不多了,除了卤味包,这一带的店铺提供的都不合意。
路上,父亲的影像生动起来。这个生命力旺盛的汉子,一生以“干活”为至高享受,当年他拿着行前儿媳妇交给的购物单还有孙儿女的嘱托,在九龙旺角闹市的店铺进进出出时,必也如我此刻,愈走得久,商店送的购物袋愈多,十个指头各钩一个,活似葡萄串。
从前,在美久居的乡亲还乡,只要有条件,必带上金山箱,越多越风光。回到村里,还有一规矩,土话叫“瞄银窑”——当众打开越洋蒸汽轮船运来的箱子,展示里面林林总总的洋货。父亲好歹也是“金山客”,他带回老家的东西未必多,返回旧金山所搬运的却异常丰盛。于是,在我们用分期付款在旧金山海滨购买的房子里,父亲回来的当晚,也有“瞄银窑”的节庆。多么温暖的时光,看父亲精神健旺,谈笑风生,我首先是放心,然后是佩服。我的天,怎么搬来这么多!孙子替爷爷拿东西,孙女伏在爷爷背上撒娇。妻子在厨房里忙活,每隔几分钟就离开灶台,走进客厅。她移民以后,为了养家糊口,难得痛痛快快地逛商店。好在,善解人意的公公,在彼岸代她过足了购物瘾。
“一打内衣,纯棉的,六十四支纱,裕华买的,看合适不?”父亲把包装纸没撕的雪白纺织物递给儿媳。“太好了,这里的尺码太大,又贵。”袜子、丝绵被、睡衣、衬衫、丝质围巾、纽扣、拉链、樟脑丸……父亲在供销社干了大半辈子,当過采购员、会计、棉布店业务主管,对货品尤其是布料的分辨力非同一般,而他是天生的商人,最大的兴趣在买卖。和旧金山著名服装公司“可利亚”负责制作样板服的儿媳富有默契,两人就买回来的货品货色作品评,无疑是饭桌上最有趣的话题。父亲给孙女的礼物是日本产的洋娃娃——两个穿和服的歌舞伎。上初中的孙子早就悄悄向爷爷下了单——一双詹姆斯系列耐克篮球鞋。这种美国年轻人热捧的鞋子,梅西百货的标价近三百美元,他妈妈嫌贵,不肯买。爷爷果然买到,怕买到冒牌货,特地跑了一趟尖沙咀的高端体育用品商店。还有一顶棒球帽,帽檐有球队的名字——天使。爷爷晓得孙子是这个棒球队的忠实粉丝。我在旁看着,心绪翻腾。父亲有多少钱我知道,机票是我买的,此外,他坚决不要我的资助,开销都来自他和母亲在旧金山代车衣厂加工成衣的报酬。
我从来没让父亲买什么。一个理由是妻子已替我事事想好,我迄今连自己的衬衣是什么尺寸都懵然。可是,父亲递给我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我留在家中五斗柜抽屉的笔记本。出国前一个月,我把分散在草稿簿、日记本的新诗习作收集起来,抄在这个本子上。十多年过去,封面脱了,里面完好,只是墨水笔迹黯淡了些。我因生计早已搁笔,读起来百感交集,泪滴在纸上。从来与文学无缘的父亲,明白家累沉重的儿子,有一个未圆的梦。父亲看到我的神情变了,知道为什么,轻轻说,以后还得写,我记得呢,你刚上初一,第一篇作文就被老师当范文,传到校外,是好料子嘛。
父亲是本色的小商人,赚钱,花钱,让家里人过上好一点的日子,是抱负,是义务,是每天的常态。父亲是深情的人,对儿女、孙儿女的爱从不形于言辞,却凝聚在不辞劳苦买回来的一袋袋物品上。
我走着,家的方向就是海洋的方向。我提袋子的手益发沉重,我的思念也是。辛劳终生的慈父,已安眠在旧金山郊外的墓园许多许多年。清明节近了,我提购物袋的手,要拿起线香,拜祭我最敬爱的亲人。
父亲,我的想念有如眼前的大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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