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黄维樑
美丽的大抄家
长沙理工大学的郑延国教授,多年来在各地发表文章,经常有远至香港的。当年读港报而爱之,保存了多页剪报。2019年5月,我在溫州参加研讨会得遇郑教授,不胜惊喜。自此有了交往,读其文章和专著,就更感亲切了。郑教授的几部论著多与翻译学相关,对钱锺书的翻译理论和实践,常有精辟的阐释和发挥。原来他以钱氏的“隔代弟子”自居,力传老师的芬芳。所谓“隔代弟子”,有这样的背景:郑延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毕业于湖南师范学院外语系,而钱锺书先生于1930年代担任“国立师范学院”即“湖南师范学院”外语系首任系主任。虽然未曾亲炙钱师,郑延国却为学向钱看,故自称为“隔代弟子”。
郑延国1990年开始研究钱师之学,其文章先后收进《翻译方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和《潇湘子译话》(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等书。他2020年完成《“系主任”钱锺书》专著后,继续发扬钱学,特别是钱老的译学。我阅读此书,获益之余,写了一篇《读钱锺书译论“郑笺”笔记》(《书屋》,2020年第六期),不料,2022年印行的《清词丽句必为邻》一书,又有七篇文章讲钱锺书,再论及其翻译。我与延国兄互为“知音”,他评论、点赞我的书和文;我再撰文章,是读《清词丽句必为邻》一书的若干心得,与钱锺书的译学有关。
延国兄一直默默向“钱”看,看尽钱老师所有关于翻译的文字。在2022年之末,延国兄奋力完成这本《钱锺书翻译理论与实践》,洋洋十五万言。钱锺书论翻译的大块文章是《林纾的翻译》一文,其他的言说都散落在不同的论著里。延国兄来个大搜索,在钱锺书文字的大观园中,不管是什么馆什么院什么村,一一查抄,把《谈艺录》《管锥编》《七缀集》《写在人生边上》《写在人生边上的边上》《槐聚诗存》《人·兽·鬼》以及《钱锺书英文文集》等著述和书信里面关于翻译的奇花异卉、金碎玉屑、吉光片羽,通通都抄出来,真是个“美丽的大抄家”。
钱氏译学亮点:“化境说”和“反胜原作论”
如延国兄自己所说的,“爬梳剔抉,孜孜矻矻,经营多年,发现其中……闪光发亮的精彩翻译理念,甚至还包括许多令人耳目为之一振的翻译实例”,经营的结果就是我们眼前这部大书。对一粒粒玉屑、一片片翠羽,延国兄照亮之,框镶之,并串联之,于是有了脉络,有了年代先后次序。郑教授把钱锺书的翻译理论分为三个时期:
钱氏早年的理论涉及翻译方法、翻译技巧、翻译标准等,其中“免译性”“抗译性”“翻译学”的提法均属首创,译作“反胜原作”的理念亦在这一时期初显端倪。中期的理论主要体现在标榜翻译的最高理想或曰最高标准即“化境”,同时对译作“反胜原作”的说法做了进一步的完善。晚岁的理论涵盖面更广,有对翻译历史的评论、对诗歌翻译的判断、对翻译策略的探讨等。
郑延国最重视的钱老师译学理论,是上面说的“化境说”和“反胜原作论”。关于“化境说”,钱锺书这样解释:“文学翻译的最高理想可以说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作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
本书第十三则引了这段话,接下来,郑兄做了详尽的注解,补充了一些自己的观点。关于“反胜原作论”,钱锺书以实际例子来诠释,兹引述如下:
Edward Fitzgerald英译波斯醹醅雅(Rubàiyàt),颂酒之名篇也,第十二章云:坐树荫下、得少面包、酒一瓯、诗一卷、有美一人如卿者为侣(and thou)、虽旷野乎、可作天堂观、为世传诵。比有波斯人A.G.ETessam-Zadeh译此雅为法语,颇称信达,初无英译本尔许语,一章云:倘得少酒、一清歌妙舞者,一女便娟,席草临流,便作极乐园主想、不畏地狱诸苦恼耳。又一章云:有面包一方、羊一肩、酒一瓯、更得美姝偕焉,即处荒烟蔓草而南面王不与易也(Vaux mieux que dun empire être le Souverain),乃知英译剪裁二章为一、反胜原作……
才高超过八斗、通晓七种语言的博学鸿儒钱锺书,一言足为天下释。以上举例析评“反胜原作”的译文,颇为详尽,实在难得,我当然要尽量引录。
郑延国有如“鱼虎”(kingfisher),金睛火眼在钱著的文字水域中搜寻,一发现猎物,就啄而获之,得鱼如采明珠、如拾翠羽,珍而重之,一一注而释之。汉朝的郑玄笺释儒家经典,当代的郑延国笺释钱锺书的译学金句。我们的钱学“郑笺”如何精到地运作,读者诸君请开卷畅读。
论严复“信达雅”:“信”一足矣
中国现代的翻译理论,以严复的“信达雅”译事三难说最受重视,其说影响深远,诠释者极众。我对严复的说法不能苟同,认为“信达雅”三者之中,“信”一足矣,最多可加上“达”。此话怎讲?请听我道来:如果原文的长句繁复夹缠,而译者“忠信”地直译,则必导致译文难读难懂,在这样的情形,我们可运用余光中的拆解重组法来对付原文,务使译文畅达易解;这样的译文意思是“通达”了,但对原文的句式而言,已违反了“信”的原则。至于“雅”,我认为这显然是“蛇足”。原文修辞典丽优雅,译文自然要“信实”地典丽优雅;原文用词俚俗粗鄙,译文如果显得典丽优雅,则哪来的“信”呢?
1984年,我发表《丽典·可乐·美酡露——“雅译”漫谈》一文,颇得译界重视,多获转载。此文商榷严复的三难说,并指出翻译之“雅”,可在一种特别的翻译中体现出来:把外文平平无奇的一词片语“雅译”为音义俱佳的中文。我举的诸多例子包括把Coca-Cola翻译为“可口可乐”,把reading room翻译为“丽典室”,把酒名Mateus Rose翻译为“美酡露”,如此等等。杨全红教授青睐此文,把里面的很多论点和实例都引进他2009年出版的《高级翻译十二讲》一书。
我对这种“雅译”兴趣浓厚,近年发表几篇译论,继续讲这种“依音创义”的翻译。对此我不禁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对严复“雅”说的商榷、否定和转化,饶有学术上的创意。直到现在阅读郑兄这本书稿,才知道自己浅陋,野人献曝而已。钱锺书对严复的“雅”说早有批评,本书引述钱氏以英文撰写的A Chapter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Translation一文(发表于《中国评论周报》1934年第7期),文中钱锺书称:“What Yen Fu calls good style(译文的“雅”的风格)is something ornamental and adventitious,something superadded and not organic to the matter of the original work.”。这句话的意思是:严复所谓的“雅”是装饰性的、偶发性的,是加添的,非原文本身的有机部分。钱锺书列举例子,滔滔论之;郑延国同意钱说,认为“严复的‘雅无疑是一种矫枉过正的做法”。一向为人为文仁厚的延国兄,秉持“同情理解”的态度,认为严复的“雅”说“是被他之前的不少翻译家倒逼出来的,他本人何尝不知”。
“化境说”实践范例及其品评
本书分上、下编,内容共有七十六则。上编七十一则为钱锺书的翻译理论以及作者郑延国的笺注,是书的主体。其中《林纾的翻译》的内容最为丰富,郑延国把这篇长文截为十五则,呈现并注释钱氏译论的种种闪光观点。每一则都有标题,光看标题,就知道涉及的翻译理论有多广有多深,多么有“诱人”阅读的趣味。我恨不得这里一一写下对钱论和郑笺的赞叹和心得。下编有五则,乃钱锺书“外译中”和“中译外”的部分译例以及郑延国的品评。下编给予我的阅读趣味同样盎然,甚或过之。这些译例足见钱锺书译文之美,我们还可以把诸多译例当作隽语格言来欣赏。试举三例如下:
1.Next dreadful thing to battle lost is a battle won.(英国军事家、政治家威灵顿语)
钱锺书翻译:“战败最惨,而战胜仅次之。”
2.You could not step into the same rivers,for other waters are ever flowing on to you;Into the same rivers we step and do not step;we are and are not.(古希腊哲学家语)
钱锺书翻译:“重涉已异旧水,亦丧故我;我是昔人而非昔人,水是此河而非此河。”
3.Whom every thing becomes,to chide,to laugh,/To weep;whose every passion fully strives/To make itself,in thee,fair and admired.(出自莎士比亚《安东尼与克莉奧佩特拉》)
钱锺书翻译:“嗔骂,嬉笑,啼泣,各态咸宜,七情能生百媚。”
对着以上译例,郑延国评曰:
原文不是蕴含哲理的隽语,便是抒发情感的秀句,均源于名家高手的笔下,吟诵一过,顿觉其味无穷,沁人肺腑。这样的原文无疑应从译“味”处发笔,以重新创作的方式再现原文的意味。基于此,钱锺书挥斤运斧,果然将原文翻转得跌宕多姿,井然有致。原文深刻的寓意无不在新的表达方式中被阐发得纤毫毕肖、淋漓尽致。如例3,将“Whom every thing becomes,……whose every passion fully strives/To make itself,in thee,fair and admired”简化作“各态咸宜,七情能生百媚”,真可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译文轻清婉转,玉润珠圆,甚至“汉化”至极,但与原文一一比对,又令人觉得无一字无来历,完全达到了钱锺书自己所说的“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作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换句话说,译本对原作应该忠实得以至于读起来不像译本,因为作品在原文里决不会读起来像翻译出来的东西。
钱锺书“化境说”的实践范例在这里得到了精当的品评。
集片片翠羽而成孔雀裘
郑延国这本书是穷年累月铢积寸累、真积力久的成果。他是英语系的教授,优秀的家学渊源加上聪颖勤奋,中国文学底子深厚,写起文章来旁征博引,议论得心应手,文笔则洗练畅丽,很多则的解说可当作学术小品来欣赏。
我与延国兄是通过钱锺书研究而认识,继而开始交往的:2019年5月在温州召开的有关翻译的研讨会,讨论的重点是钱鍾书的翻译。研讨会附设新书发布会,发表的是研讨会主持人杨全红的《钱锺书译论译艺研究》,杨著由其博士论文大加修订而成。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完成博士论文,再经过多年增益“打磨”,才竟全功而有此书。此书对钱氏译论和译艺的论述全面而精彩。我钦佩之余,写了书评大力推荐。现在我也要大力推荐郑延国这本大著,两本书都是研究钱锺书译学的必备读物。
钱锺书是文化昆仑、文化英雄,钱学已成显学。钱锺书的博厚著作,不见得没有败笔,其翻译不见得没有瑕疵——《文心雕龙》的《指瑕》篇谓“古来文才……鲜无瑕病”,我曾有《钱锺书偶尔也会“打瞌睡”》一文(载于《南方周末》2022年9月1日),指出其对济慈(John Keats)一个语句的误译。但其译论与译作已是中国现代译学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郑延国在本书中引翻译家罗新璋的话:“有文章称,不懂钱锺书,是国人的悲哀;同样,不识钱氏译艺谈,也是译界的不幸。钱氏的译论与译文,以少少胜多多,值得我们认真研究,举一反三。”若非对其真心佩服,郑延国不会花费巨大心力气力撰写此书。
现代中国深受西方强势文化影响,西方的文化艺术理论往往术语繁多、分析入微,有把理论科学化的倾向。科学化自有其好处,但翻译说到底是艺术多于技术,翻译的佳妙往往存乎一心,也感乎一心。钱锺书的翻译论评鞭辟入里,其理论则可大而化之,“化境说”正如此。
说回杨、郑二书,它们各有千秋。杨全红是“蜜蜂”,采集相关钱学或非钱学资料,可说“无花不采,吮英咀华”;采集后分纲析目,建构一幅“蜂蜜”品类系统图,让观者得览其“蜂蜜”体系。郑延国的取径不同,他是孔雀翠羽的序列人,雀屏的一枚枚翠羽依序排列,开屏时壮观,片片枚枚的翠羽编织成锦裘时井然有序,让观者把孔雀裘的灿丽纹理看个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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