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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谁钟鼓

时间:2024-05-04

白先勇 刘再复

刘再复(以下简称刘):我们今天在座的四百位(边上还有三百人在视频上观看)《红楼梦》爱好者,共同面对、讨论《红楼梦》评论史上的一个大现象:有一个人,细细地阅读、讲述、教授《红楼梦》整整三十年(在加州大学圣芭芭拉校区讲述了二十九年,之后又在台大讲了一年半),从太平洋的西岸讲到太平洋东岸,创造出阅读《红楼梦》的时间纪录与空间纪录。这个人就是白先勇。

白先勇先生不仅是当代中国的一流作家,还是一流的文学鉴赏家,《细读红楼梦》便是明证。

白先勇(以下简称白):谢谢刘再复先生对我的介绍,我与刘先生神交已久。刘再复先生写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性格组合论》,可称得上是“暮鼓晨钟”。当时的文学作品多数是脸谱化的,非黑即白,刘先生提出性格组合论,对小说创作极其重要。人不可能是全黑或全白的,一定是黑白混在一起,有的深灰,有的浅灰,所以“性格组合论”的提出很有意义。自Freud(弗洛伊德)研究人的潜意识的理论提出后,对现代人物的研究都是去脸谱化的。所以说,刘先生的理論在当时非常先进,“敲醒”世人,虽然同时也饱受争议,但毕竟近现代中国文学很大程度上是政治化、脸谱化的。

之后,我读了刘再复先生更多的文学理论。他虽然从八十年代末之后长期居住在海外,但他对中国文化、中国文学极其关心,也很“忧国忧民”。刘先生写了很多关于中国“古典四大名著”的文章。他承认《水浒传》和《三国演义》是中国艺术水平很高的小说,但他不喜欢这两部作品。他认为《三国演义》的主题都是关于“权谋”、“心机”、“斗争”,艺术价值虽很高,但是影响不好。《水浒传》的一百零八将,每个都栩栩如生,里面的三个“淫妇”潘金莲、阎婆惜、潘巧云也刻画得极好。但刘先生提出这部作品描摹的是一个“野蛮世界”,杀人如麻,武松对妇孺小孩也不放过,里面的人甚至还要开“人肉包子店”;刘先生认为这部作品对暴力、杀戮没有批判态度。刘再复先生的个人经历、历史认知让他对这两部作品有这样的评价。

我想,刘再复先生之所以热爱《红楼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部作品写出了最可贵的“人性的慈悲”。曹雪芹以大慈大悲之心来看芸芸众生,以“天眼”俯瞰红尘,这是作者的大心胸。我的一位朋友奚淞在甘肃张掖的一个古庙,看到一副楹联,写得很动人,我在讲《红楼梦》的结尾时引用了:“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千古一梦,人间几度续黄粱。”曹雪芹笔下的人物,善与恶是混杂在一起的。像是赵姨娘,在贾府地位非常卑微,自己的儿子贾环也不受重视,她心术不端,总是嫉妒宝玉而且时常想要害他,这是一个很难让人同情的角色。但《红楼梦》写到她的死亡时,她的尸首被弃置在破庙里无人理会,可就在此时此刻,另一个人物出现了——一个大家很少注意到的人物:周姨娘。周姨娘也是贾政的妾,很少露面,也很少讲话。周姨娘去看赵姨娘的尸身,倒抽一口冷气,她想到做妾的下场也不过如此,何况赵姨娘还有儿子,自己可能会比赵姨娘的结局更悲惨。就是这样一个细节,让人突然意识到赵姨娘、周姨娘这些人物的可怜。所以说,《红楼梦》的悲悯心、同情心是无限的。

刘再复先生将《红楼梦》与其他世界名著相提并论,称赞为“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我也这样认为。

但在耄耋之年重新细读和讲授《红楼梦》,我越发觉得这是一部真正的“天书”——有说不尽的玄机,说不尽的密码,需要看一辈子。我看到晚年,可能才看懂了七八分,所以,我想大胆地宣称:《红楼梦》是“天下第一书”!

西方也有很多经典文学作品,像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等,尤其是到了十九、二十世纪,西方涌现了很多经典文学作品,像Random House(兰登书屋)选出了一百本伟大的作品,排名第一的是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我在课堂上也念过《尤利西斯》,不停地揣摩文本,正襟危坐,看得非常吃力。相比之下,《红楼梦》非常好看,随便翻开一章,就会追下去。

刘:我和白先勇先生,对于《红楼梦》有几点相同的认识,这是我们对话的基础。

共同的认识有三个:一、我们都认为《红楼梦》是中国文学无可置疑的高峰。我们都认为《红楼梦》好得不得了,也都爱得不得了,好得无以复加,爱得无以复加。用理性语言表达,先勇兄说,《红楼梦》是中国文学中最伟大的作品。请注意,他用了“最”字,不是“一般伟大”,而是“最伟大”。我则说,《红楼梦》是中国文学的“经典极品”,它标志着人类最高的精神水平。人类有史以来,创造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直至康德、黑格尔等哲学,也创造了荷马史诗、莎士比亚戏剧和塞万提斯、巴尔扎克、雨果、歌德、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文学巨著,这些都是人类最高智慧水平与精神水平的坐标。中国只有一部长篇小说,堪称最高水平,这就是《红楼梦》。人类自有文明史以来,创造了三座文化巅峰:一是西方哲学;二是大乘智慧;三是中国人文经典,后者的伟大结晶与呈现者就是曹雪芹的《红楼梦》。

二、我和白先勇兄都认为,《红楼梦》有两种存在形态;脂批的八十回的抄本形态,程伟元与高鹗整理印行的一百二十回印本形态。前者未完成,后者已完成。张爱玲说她人生三大恨事:一是鲥鱼多刺;二是海棠无香;三是《红楼梦》未完(参见《红楼梦魇》)。我和先勇兄则认为《红楼梦》两种形态:一是“未完”,一是“已完”。前八十回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可以说“未完”,而一百二十回本(程甲、乙本)即《红楼梦》印刷本则“已完”。白先勇说:“一生最幸运的事之一,就是能读到程伟元与高鹗整理出来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红楼梦》这部震古烁今的经典巨作。”

三、对于后四十回,我们都认为,后四十回写得好!重要的不是“真”与“伪”,而是“好”或“坏”。或者说,重要的不是作者(出自谁的手笔),而是“文本”、“文心”能否站得住。我俩都重欣赏,重鉴赏,即重审美。我们都认为程乙本即一百二十回本站得住脚,是完整的好作品。顺便说一下,不同于张爱玲的“三恨”,白先勇晚年有三乐:一是喜为父亲立传,二是喜带昆剧团周游列国,三是重讲《红楼梦》。

我们充分肯定后四十回,不是简单的事,因为许多“红学”学者都批评了后四十回,发现后四十回诸如“兰桂齐芳”等败笔。最困难的是,我们必须面对两位红学研究的天才,一个是两百多年来,考证最有成就即考证巅峰的周汝昌先生;一个是文学创作天才张爱玲(尽管我称她为“夭折的天才”)。他们两人都不满后四十回。张爱玲在给宋淇、邝文美夫妇的信中甚至说:“高鹗续书——死有余辜。”周先生也认为,高鹗续写《红楼梦》失败了,不仅“无功”,而且有罪。我和白先勇充分敬重这两位天才,但抱着“吾爱吾师,但更爱真理”的态度表示,我们完全肯定后四十回。

白:我谈谈我为何对《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如此看重。张爱玲不喜欢《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她的影响太大了,以至于很多人因为她不愿意读下去。但我想张爱玲可能没看懂后四十回,甚至可以说没有读懂《红楼梦》。程高本一百二十回,前后连贯,血脉相通,前八十回许多伏笔,后四十回都做了回应、回答,不是大手笔不可能如此完成。《红楼梦》的前八十回讲贾府之盛,文字当然要浓艳、华丽;后四十回讲贾府之衰,文字当然会变得萧疏。第八十回之后写的是贾宝玉心境的变化,自晴雯去世后,贾宝玉的心境转向了苍凉。所以《红楼梦》的第八十一回会写到曹操的《短歌行》,一代枭雄也会感悟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无常”,而“无常”这两个字正是《红楼梦》的主题。贾宝玉在后四十回里也感受到了贾府的兴衰、人世的无常。第八十一回,贾宝玉想到了去世很久的秦钟,忽然意识到没有知交、没有可讲话的人,所以他装作看书,但心中实在难过。这就是宝玉的心境,一种很要紧的转折。

后四十回还有很多亮点,黛玉之死和宝玉出家是全书的高峰,是两大支柱。黛玉之死的段落,写到宝玉送黛玉那两块手帕,那是宝玉的贴身之物,也是宝、黛二人的定情之物,是“情丝”的牵绊;黛玉烧掉手帕,等于是焚掉他们的爱情。宝玉出家的一回也写得好,是极难得的。胡适用薄弱的证据说明《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鹗所“补”,但“补”可能是“修补”,可能是“续补”,不能作定论。我认为,后四十回原稿也是曹雪芹写的,但是有残缺,高鹗和程伟元是在原稿基础上续写或者说是整理的。而且,我作为小说创作者,深知有些细节是不会有另外的人能想到的。简言之,《紅楼梦》的后四十回,绝对不输于前八十回。

刘:白先勇先生,你对后四十回的充分肯定,对我也深有启发。中国文化很重“衰落”,中国文学常有的败笔是不愿意正视“悲剧”,而如写大团圆,即所谓“曲终奏雅”或“曲终奏凯”。但《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却写宝玉出家,写的是“曲终人散”,也是“曲终家落”,很深刻,很有力量。对后四十回,我也觉得它“大处站得住脚,小处可谅解”。不过,您不是发现前八十回也有许多误笔、败笔吗?

白:一个大作家创作出经典,其中有些败笔、俗笔,很难避免,这也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的道理。后四十回的“兰桂齐芳”等败笔是多数人认定的,但为什么产生这些败笔则可研究。总体说来,后四十回是成功的。

刘:那您对我刚才提到的我们的共同点,还有什么补充与修正吗?

白:我想补充一点我们对贾宝玉这个主人公的共同的看法。例如,我也认为,贾宝玉是最纯粹、最慈悲的心灵,他实际上是个基督,释迦牟尼,浑身全是佛性。他的心灵确实是佛心,童心,他从不伤害到人,任何一个人他都尊重。哪怕对赵姨娘,他也从不报复,从不说她的坏话,尽管赵姨娘常要加害他。

刘:我想用三个词组十二个字来概说白先勇兄的阅读特点与杰出贡献,这就是“文本细读”、“版本校读”、“善本品读”。我说的三个“读”,也可以用一个“文本细说”来概说。细读本是日本学人的研究特点,日本人真是认真、仔细,后来美国人也学成了。从白先勇到余国藩,他们讲解《红楼梦》,都用细读的方式。白先勇的法门与胡适的法门不同,胡适的法门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白先勇的法门是“不作假设,小心读证”。白先生无论是写小说还是解说《红楼梦》,都不作任何政治预设与道德预设,不同于“索引派”,也不同于“考证派”的四大家族兴衰史之论。他只管阅读、细读、校读、品读。

在文本细读的前提下,白先勇又作了版本校读。他把“程乙本”作为最成功的一百二十回本,把脂批的“庚辰本”作为最成功的八十回本,二者加以细细比较后,他发现“庚辰本”的一系列错误,人们都在指责后四十回的错误,他却发现前八十回的错误。他说,他把里仁版的“庚辰本”与桂冠版的“程乙本”“从头到尾仔细比校了一次,发觉庚辰本其实也隐藏不少问题,有几处还相当严重。我完全从小说艺术、美学观点来比较两个版本”。这种细致校读,使他发现:一、 秦钟描写最后部分实属“画蛇添足”。二、前八十回本对尤三姐的错误描写。三、前八十回本暗贬了晴雯。四、前八十回抄本对关键性情节——绣春囊事件的描写有错。

白先勇所指出抄本(八十回)的若干严重错误,并非“吹毛求疵”,而且科学地说明,任何文学巨著都不可能完美无缺;《红楼梦》后四十回有些败笔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能用这些“败笔”否认后四十回的成功和一百二十回本已完成小说的整体价值。所以,我说:“后四十回大处站得住脚,小处可以原谅。”白先勇在指出前八十回的错误之后说:

有人认为,把后四十回数落得一无是处,高鹗续书成了千古罪人。我对后四十回一向不是这样看法,我还是完全以小说创作、小说艺术的观点来评论后四十回。首先我一直认为后四十回不可能是另一位作者的续作,世界经典小说还没有一本是由两位或两位以上作者合写而成的例子。《红楼梦》人物情节发展千头万绪,后四十回如果换一个作者,怎么可能把这些无数根长长短短的线索一一理清接榫,前后成为一体,例如人物性格语调的统一就是一个大难题。贾母在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中绝对是同一个人,她的举止言谈前后并无矛盾。第一百零六回:“贾太君祷天消祸患”,把贾府大家长的风范发挥到极致,老太君跪地求天的一幕令人动容,后四十回只有拉高贾母的形象,并没有降低她。《红楼梦》是曹雪芹带有自传性的小说,是他的《追忆似水年华》,全书充满了对过去繁华的追念,尤其后半部写到贾府的衰落,可以感受到作者哀悯之情跃然纸上,不能自已。高鹗与曹雪芹的家世大不相同,个人遭遇亦迥异,似乎很难由他写出如此真挚个人的情感来。近年来红学界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学者相信高鹗不是后四十回的续书者,后四十回本来就是曹雪芹的原稿,只是经过高鹗与程伟元整理过罢了。其实在“程甲本”程伟元序及“程乙本”程伟元与高鹗引言中早已说得清楚明白,后四十回的稿子是程伟元搜集得来,与高鹗“细加厘剔,截长补短”修辑而成,引言又说“至其原文,未敢臆改”。在其他铁证还没有出现以前,我们就姑且相信程伟元、高鹗说的是真话吧。

至于不少人认为后四十回文字功夫、艺术成就远不如前八十回,这点我绝不敢苟同。后四十回的文字风采、艺术价值绝对不输前八十回,有几处可能还有过之。《红楼梦》前大半部是写贾府之盛,文字当然应该华丽,后四十回是写贾府之衰,文字自然比较萧疏,这是应情节的需要,而非功力不逮。其实后四十回写得精彩异常的场景真还不少,试举一两个例子:贾宝玉出家、黛玉之死,这两场是全书的主要关键,可以说是《红楼梦》的两根柱子,把整本书像一座大厦牢牢撑住。如果两根柱子折断,《红楼梦》就会像座大厦轰然倾颓。

第一百二十回最后宝玉出家,那几个片段的描写是中国文学中的一座峨峨高峰。宝玉光头赤足,身披大红斗篷,在雪地里向父亲贾政辞别,合十四拜,然后随着一僧一道飘然而去,一声禅唱,归彼大荒,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梦》这个画龙点睛式的结尾,恰恰将整本小说撑了起来,其意境之高、其意象之美,是中国抒情文字的极致。我们似乎听到禅唱声充满了整个宇宙,天地为之久低昂。宝玉出家,并不好写,而后四十回中的宝玉出家,必然出自大家手笔。

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这两回写黛玉之死又是另一座高峰,是作者精心设计、仔细描写的一幕摧人心肝的悲剧。黛玉夭寿、泪尽人亡的命运,作者明示暗示,早有铺排,可是真正写到苦绛珠临终一刻,作者须煞费苦心,将前面铺排累积的能量一股脑儿全部释放出来,达到震撼人心的效果。作者十分聪明地用黛玉焚稿比喻自焚,林黛玉本来就是“诗魂”,焚诗稿等于毁灭自我,尤其黛玉将宝玉所赠的手帕(上面题有黛玉的情诗)一并掷入火中,手帕是宝玉用过的旧物,是宝玉的一部分,手帕上斑斑点点还有黛玉的泪痕,这是两个人最亲密的结合,两人爱情的信物,如今黛玉如此决绝将手帕扔进火里,霎时间,弱不禁风的林黛玉形象突然暴涨成为一个刚烈如火的殉情女子。手帕的再度出现,是曹雪芹善用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的高妙手法。

后四十回其实还有其他许多亮点:第八十二回“病潇湘痴魂惊噩梦”;第八十七回“戚秋深抚琴悲往事”,妙玉听琴;第一百零八回“死缠绵潇湘闻鬼哭”,宝玉泪洒潇湘馆;第一百十三回“释旧憾情婢感痴郎”,宝玉向紫鹃告白。

张爱玲极不喜欢后四十回,她曾说一生中最感遗憾的事就是曹雪芹写《红楼梦》只写到八十回没有写完。而我感到我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够读到程伟元和高鹗整理出来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红楼梦》这部震古烁今的文学经典巨作。

白:谢谢刘再复先生细致的阅读和完整的总结。《红楼梦》不仅是一本了不起的文学经典,也是一部文化的百科全书。《红楼梦》到底伟大在哪里?首先,它的架构非常伟大,塑造了二元世界。一个是现实世界,写到了极致,把乾隆时代的贵族之家的点点滴滴,刻画得淋漓尽致。我把曹雪芹的《红楼梦》比作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以类似工笔画的笔致拓印了贾府的现实世界。另一个是神话世界,脱离了现实这一层面,如刘先生所言,比《金瓶梅》的形而下世界多出了一个形而上的世界。它的第一回就由女娲补天来起头。《红楼梦》其实是个“女儿国”,把女性的地位提到最高。其实按照人类学的研究,我们的原始社会是母系社会,之后被父系社会压倒,母系社会实则渗透到了民间。《红楼梦》里最高一级的是贾母,接下来是一层一层有hierachy(等级)的女孩子们。所以《红楼梦》由女娲炼石开始,也就是由女神开始,有很大的象征意义。女娲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石头补天,剩下的一块置于青埂峰下,变成灵石,也就是贾宝玉。这块石头因为没有被女娲用来补天,自怨自艾,但其实它被女娲赋予了更大的任务,就是用来补“情天”。所以,这部小说一开始又叫作《情僧录》,是常被大家忽略的名字。《红楼梦》之前的别名有《石头记》、《金陵十二钗》、《风月宝鉴》,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名字就是《情僧录》。《红楼梦》开始时讲“空空道人”,因空见色,最后变成“情僧”。但是请大家不要被曹雪芹瞒过,“情僧”,当然指的就是贾宝玉。所以,宝玉爱所有的女孩子,希望她们的眼泪流成一条河,把他的尸首漂起来。曹雪芹提出了“情僧”的观念,贾宝玉的宗教信仰可以说就是一个“情”字。刘再复先生刚才引用了第五回的曲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贾宝玉就是《红楼梦》里的第一个“情种”。贾宝玉最后的出家,其实不只是因为林黛玉之死。而且宝玉出家时,不是穿的黑色袈裟,而是在雪地里披了大红色的斗篷。在“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空间里,独独宝玉有一抹鲜艳的红色,“红”实际代表了人世间的“情”,宝玉是带着人世间的“情殇”而走,他担负了人间所有为情所伤的重荷。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称李后主的词是“以血书者”,李后主亡国后的词是以己之悲道出诗人之痛,因此境界廓大,俨然如释迦和基督,担负了人类的罪恶。我想王国维的这个形容,用在贾宝玉身上更加合适。曹雪芹在创作贾宝玉这个形象的时候,有意地把他写成了像释迦一样的人物。悉达多太子曾享尽富贵荣华、娇妻美色,后来他出四门,见到生老病死,体会种种人生之苦,出家成佛,为世人寻找痛苦的解脱。在这一点上,贾宝玉到最后也是像释迦一样。而他的大红斗篷,正像基督担负了“情殇”的十字架。

第二,《红楼梦》必须产生在乾隆盛世,这是一个国势和中华文明都由最高处雪崩式坍塌的转折点,而《红楼梦》的伟大在于把这个盛极的气势写出来了。但艺术家的感性也至关重要,曹雪芹对时代又有一种超前的感触、感觉。他写的是贾府兴衰,但他可能已经感受到文明的兴衰,他唱出一曲对从唐诗到宋词到元曲的这个大传统的挽歌。所以,曹雪芹不仅写实写到极点,同时《红楼梦》的象征性也极大。

正如刘先生提到的,《红楼梦》写到了儒、释、道三家的哲学。不仅如此,《红楼梦》是用最动人的故事、最鲜活的人物把这三种哲学具体地写出来了。举例来说,贾政和贾宝玉父子水火不容,贾宝玉一周岁“抓周”的时候抓的是胭脂水粉,令贾政非常气恼,认为他长大了一定是个好色之徒,其实他们代表的是两种哲学。贾政代表了儒家系统里“经世济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入世哲学,而宝玉代表了佛家和道家哲学中“镜花水月”、“浮生若梦”的出世哲学。“大观园”刚刚建好的时候,贾政带了一批清客游览,走到“稻香村”的时候,认为能在这个有鸡鸭、稻田的地方读书便很好,但是宝玉的道家思想就在此时流露出来,他觉得这是人造的、不自然的,令贾政极为生气。道家重归返自然,儒家重社會秩序。所以说,《红楼梦》将中国人的宗教、不同的处世方式,以文学的、小说的形式表现了出来。

刘:最后我讲一下与白先勇的区别:我和白先生有共同点,也有相异点。从大的方面说,我们的异在于:文本与文心,文学与哲学,微观与宏观。

以阅读方式而言,我和白先勇的区别在于,白先勇所讲述的一切,均以阅读文本为基本点,而我则是“文心感悟”。如果说,先勇兄是“文本雕龙”,我则是“文心雕龙”。无论重“文本”还是重“文心”,当然都以“人”为依据。但“文本细读”侧重于文学欣赏,而“文心感悟”侧重于哲学把握,前者更微观,后者更宏观。我一再说,文学少不了三大要素,即心灵、想象力和审美形式。先勇兄更重于审美形式,我更重于心灵。因为我侧重于“文心”,所以我多年阅读、写作《红楼梦》心得,便是侧重于“文心“的发现。首先我发现《红楼梦》全书的核心,如同太阳系中的太阳,是主人公贾宝玉的心灵。

我阅读《红楼梦》曾有一次类似王阳明的“龙场彻悟”,这便是发现宝玉的心灵价值无量!这颗心灵美好无量!正与曹操相反(曹操为“宁教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宝玉想的是我“应当如何如何对待他人,而不是他人如何如何对待我”。父亲冤枉他,把他打得半死,他没有一句怨言,照样尊重敬爱父亲,尽子弟之义,哪怕路过书房也记得下马鞠躬。

这颗“心”是《红楼梦》的主旨,《红楼梦》的“核心”,所谓明心见性,读《红楼梦》最主要的是明这颗心。这颗心是童心,是佛心,是赤子之心,是菩萨之心,是释迦牟尼之心,是基督之心。这颗心是人类文学史上最纯粹、最美丽、最了不起的心灵,也是最伟大的心灵。

2000年我在香港城市大学备课时,感悟到《红楼梦》的“文心”,即宝玉之心,兴奋得彻夜不眠,如阮籍所云:“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这种文心感悟不仅使我更理解《红楼梦》的伟大,而且影响了我的人生,我的基本抉择,即影响我如何“做人”。贾宝玉的心灵,我概说了八个“无”:无敌,无争(不争名声),无私,无我(处处想别人),无猜(没有假人),无恨,无惧,无别。

宝玉之心是人类文学所塑造的心灵中最纯粹、最完美的心,这颗心灵光芒万丈,如同太阳;这颗心价值无量,如同沧海。我的“龙场彻悟”,仅是感悟到这颗心的无量、无价内涵。我曾把这颗心比作创世纪第一个早晨的露珠,晶莹剔透,未被世俗尘埃污染。感悟贾宝玉的心灵内涵,这是我的“文心悟证”第一点。

第二点我与白先勇先生的区别是他重视对二十三回的解说,并发现了《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乃是中国浪漫文学三大高峰,一峰比一峰高,三者构成中国一大脉中国文学史。此回他不仅发现了文本,而且发现文学史不可遗漏汤显祖。受白先勇影响,我带到月球上的书单将改为:一,《诗经》;二,屈原;三,陶渊明;四,李白;五,杜甫;六,苏东坡;七,汤显祖;八,《西游记》;九,《金瓶梅》;十,《红楼梦》。

与白先勇不同,我重在二十二回,那是哲学回。我在此回中发现了庄子,发现“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的重大哲学意义。这八个字,把庄子与列子都分别写出来了,也把“有待”境界与“无待”境界的重大区别分清楚了,这也包含了林黛玉与贾宝玉的区别。宝玉以“是立足境”为制高点,其实,这还是有依赖、有依附的境界,即列子的境界。庄子在《逍遥游》中针对列子而提出“无待”境界,这就是林黛玉捕捉到的“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的至高境界。宝玉修的是爱的法门,所以泛爱、博爱、兼爱。而黛玉修的是智慧的法门,在智能层面上,黛玉是引导宝玉前行的女神,她不仅诗写得比宝玉好,禅悟也比宝玉高出一筹。

第三点区别,是白先生文本细读后发现了八十回本的重大错误,而我在“文心感悟”中则发现五大哲学要点:

一为“大观视角”。《红楼梦》中有个大观园,却无人从《红楼梦》中抽象出一个“大观视角”、哲学视角。大观视角,便不是用肉眼、俗眼看世界,而是用天眼、佛眼、法眼、慧眼看世界。于是,既可看出大悲剧,也可看出荒诞剧,《好了歌》就是大观视角下的荒诞歌,贾府崩溃、诸芳流散也是天眼下的衰败故事。

二为“心灵本体”。本体即根本、源头、最后的实在。《红楼梦》以心灵为本体,所以才写出贾宝玉的纯粹心灵,也才写出五百人物的区别。我在《〈红楼梦〉的存在论阅读》中把红楼人物分成两大类,一类是“拥有自己”或“意识到自己”者,另一类是“没有自己”或“从未意识到自己”者。人与人的差别,全是心灵境界的差别。

三为灵魂悖论。所谓悖论,便是矛盾,二律背反,即两个相反的命题都符合充足理由律。《红楼梦》中的贾政、薛宝钗等重伦理、重教化、重秩序;宝玉、黛玉等重个体、重自然、重自由。薛宝钗与林黛玉的对立,不是新旧对立,而是儒与庄禅的对立,是曹雪芹的灵魂悖论。

四为中道智慧。贯穿《红楼梦》的是中道智慧。《红楼梦》的开端借贾雨村之口讲述作者不把人划分为“大仁”与“大恶”,即在思维方法上不落入“非黑即白”的旧套,《红楼梦》全书写的正是中间地带的人物,从主人公贾宝玉到他父母,都生活在第三空间,即不是全黑也不是全白。用鲁迅的话说,《红楼梦》不把好人写得绝对好,也不把坏人写得绝对坏。写的是“第三种活人”,打破传统格局。

五是澄明境界。“澄明境界”是海德格尔哲学中的重要概念。它讲的是“豁然开朗”、突然明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质变瞬间。佛教宣讲从“无明”到“有明”到“澄明”,也是讲突然飞升解脱的境界。宝玉出家,进入澄明,正是这种境界。其实黛玉之死,她把手帕制作的诗稿扔进火里,也是由此进入澄明,再无挂碍。晴雯死亡之时也是进入了澄明之时。《红楼梦》中有许多这种哲学片刻。秦可卿、鸳鸯死亡而进入太虚幻境的瞬间,都是澄明境界的瞬间。一个人如果活得浑浑噩噩、无所事事,不知思想可以飞跃,人生可以飞升,那他就永远无法了解澄明之境。因此,严格地说,唯有精神解脱,才能了解什么是澄明境界。

白:这些相异点对我颇多启发,或许可以打开《红楼梦》阅讀的新世界,古典本该常读常新。谢谢刘先生,谢谢大家。

(乔敏整理,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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