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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头的诗,山羊的歌

时间:2024-05-04

王晔

中原中也(1907—1937),日本近代抒情诗人,著有《山羊之歌》、《往日之歌》,译有《兰波诗选》等。诗人写过简单的自传,提到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襁褓中的事:“我出生于明治四十年四月底,据说在这一年11月3日,我和母亲及祖母三人离开家乡,四日登船,六日抵大连,在那里父亲迎接了我们……坐最后一班火车抵父亲任职地旅顺。”母亲还说,在北九州门司港的旅馆候船时,每当汽笛响起,中也便着了火一般哭开了。当年船很小,摇晃得厉害,母亲呕吐不已,奶奶则精神十足,帮了大忙。后来,汽笛声在中也诗歌里时常显现,和“着了火”的哭泣一样,成了诗人的诗歌及生命的重要符号。

中原中也在昭和十一年(1936)整理过一份“诗的履历书”,含这么些大事:大正四年(1915)一个寒冷的早晨,吟咏正月病死的弟弟亚郎,成了诗歌创作的初体验。大正七年,遇到爱诗的恩师,开始给地方报刊短歌栏目寄稿。大正十年(原文为十年,有人考证或为十一年)和友人一同印刷短歌集《末黑野》。大正十二年春,因沉溺文学,从入山口中学时的十二名跌至一百二十名,无法升学,转京都立命馆中学,平生第一次离开双亲,独自飞翔。这年深秋的一个寒夜,于京都丸太町桥边旧书店,读到《达达主义者新吉的诗》,即高桥新吉的诗,深受启发。次年夏,富永太郎到京都,通过这个人,中原中也了解到法国诗人。

大正十四年(1925),中原中也前往东京。在那里,他和小林秀雄、河上彻太郎、大冈升平等后来的著名文艺评论家和文学家们相识相交。中原中也是在这一年4月找到小林秀雄的;8月,决定专心从事诗歌创作。次年5月,写出《朝之歌》,两个月后送小林秀雄阅读。通过《朝之歌》,确立了自己的诗歌方针。昭和四年(1929)同人杂志《白痴群》出版,次年停刊,共刊行六期。昭和八年5月成为《纪元》同仁,《兰波诗集:学校时代的诗》由三笠书房出版,同年12月结婚。昭和九年10月,长子文也诞生;12月,第一本诗集《山羊之歌》出版。昭和十年6月,参译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全集第三卷。昭和十一年6月,《兰波诗抄》由山本文库出版。中原中也透露:从大正四年开始,累计写诗约七百首,其中五百首被弃;大正十二年初至昭和八年10月,每日正午起床,直到午夜,行走不停,深夜读书。

“诗的履历书”到昭和十一年止,距中原中也生命终止不过一年。昭和十一年(1936)11月,长子文也病死;一个月后次子爱雅出生,中原中也陷入强度神经衰弱。次年1月,他被家人送入千叶市中村古峡疗养所治疗,2月出院,转而移居镰仓。夏天,他决定告别东京地区,移居山口老家。不过,没来得及实行。9月,译作《兰波诗集》于野田书房出版;他整理好《往日之歌》交托给了小林秀雄。10月,中原中也因结核性脑膜炎入院,22日病逝于镰仓。昭和十三年1月次子爱雅病死。4月,中原中也遗作《往日之歌》于创元社出版。

几多时代逝去

茶色战争经过

几多时代逝去

冬日疾风吹过

几多时代逝去

今夜这里的一番鼎盛

马戏篷的高粱

那儿有架秋千

似有若无的秋千

头倒挂手下垂

就在脏棉布篷顶下

呦啊  呦哟  呦呀呦哟

那近旁的白色灯火

如廉价鲷吐气

看客全是沙丁鱼

喉咙嘶鸣如牡蛎壳

呦啊  呦哟  呦呀呦哟

篷外漆黑黑暗的黑暗

夜劫劫更深

降落伞这家伙的乡愁啊

悠啊  悠哟  悠啊悠哟

“茶色战争”的联想或与中也父亲的军医背景相关,也可能因为,在诗人的成长过程里,战火断断续续在不远处燃烧。诗歌最初发表在1929年秋,前一年6月张作霖被暗杀;日本内部政治斗争激烈、暗杀不断;1929年秋世界经济大萧条爆发,诗人原有日俄战争等儿时记忆。“今夜这里的一番鼎盛”,是战争缝隙里的鼎沸。叙述人视点转动,角色转换,忽而观众,忽而荡秋千者,无论是何种角色,都难免生存的困苦。马戏篷里的人一时迷醉,暂可忘记现在、过去和未来,而不觉危险四合、人生无常,然而再热烈也不过一瞬。中原中也书写的不单是真实的马戏表演,更是交织着象征意味的人生马戏。

可以说这首诗充分体现了中原中也诗歌中个人生活小世界和人类宇宙大世界的完美融合。情绪是天然的,一亮嗓就以“几多时代”和“茶色战争”显露出不凡的格局——包含宇宙大世界。这不是任谁便能模仿的生活儿歌,几乎在每一首诗里,中原中也总有几声天才的啼叫,化日常于诗歌,化平凡于神奇。

中原中也成为一名现代诗人,至少和两个城市有关:京都和东京。大正十二年(1923)转学京都,那一年他十七岁。这一年发生的关东大地震迫使许多东京人南下,京都书店里才可能出现高桥新吉那本印数很小的达达主义风格诗集。第二年4月,中原中也與长他三岁的女演员长谷川泰子同居,其间进行诗歌和小说创作。同居的契机是长谷川泰子和所在剧团实力派女演员吵架,被迫离团,突然没了栖身之所,被中原中也邀到住处。开头俩人如朋友、如姐弟,有一天,中原中也突然求欢,成了情人。对长谷川来说,中原还很孩子气,且对演艺业不感兴趣。次年3月,两人移居东京寻梦,中原中也因为富永太郎的介绍,和东京大学法国文学专业学生小林秀雄相识。小林知识广博,理性又成熟,还迷上了长谷川。

中原中也自从认识小林秀雄这个才子,立刻搬到小林家不远处居住。长谷川自然认识了小林,很快移情别恋,11月搬去同居。中原中也不能把握长谷川泰子,又无法摆脱这女子的吸引,他也亲自将长谷川不能随身携带的物品拉到小林秀雄家,装出若无其事的大度,却在深夜回家途中感受到在偌大的东京是一个孤独客。

结合友人的回忆资料看,客观说来,中原中也和长谷川泰子的同居,开头便有些勉强,长谷川最终被更成熟的男性吸引也是她的自由。她和小林秀雄的行为绝非温柔的对应,却终究是青春的热血惹下的情债。

青春是躁动而盲目的,花瓣曾经鲜艳却易被揉碎;在青春前头,光景本应无限,直面无限可能、直面自然而挥动手臂,是少年人的无畏。然而青春成了坚硬血管,其中彼岸花和夕阳流过。中原中也并非第一个运用“血管”这一意象的诗人,他也不单在这一首诗里运用,然而这首诗将这些字符组合,一己的失恋悲歌成了青春和生命之殇。但凡经历过青春的人都不难对这一切产生共鸣,而勿须担心时代和文化等隔阂。并且,中原中也诗歌中的时间往往是一条流动的、历经沧桑的河,哪怕是血管做了河道。

身高约一米四一的中原中也和一众文友的关系耐人寻味。有缺陷、有压抑的一群热血青年,在艺术追求中,用真心、真泪、真碰撞织成了一段人与人的缘分,比之热闹而空洞的当今文艺界的社交要有趣太多。

《白痴群》是昭和四年(1929)中原中也和河上彻太郎、阿部六郎、安原喜弘、古谷纲武、大冈升平一起创刊的同人杂志。只维持到第二年。中原中也是其中最积极的投稿人。杂志名由中原中也拟定,因为这一帮诗友反对当时太过强调理性、政治和主义的近代病,而自愿和理性保持距离,做个白痴,多关注灵魂、情感和自然,从而吐出诗歌。虽然小林秀雄不是“白痴群”的成员,但从他对普罗作家的忠告等方面看,小林秀雄的态度和他们是一致的。

中原中也有个让熟人生厌的毛病,一旦喜欢某友人,会忘记世间规则,没日没夜地论诗,甚至迁居到友人居所近旁——这给别人带来不少困扰。据大冈升平回忆,中原中也固执己见,自认洞察宇宙真理,有时用词刻薄,容易让人生气。和他吵架的友人不在少数。

尽管中原中也和小林秀雄是情敌,中原中也临终托孤一般将遗稿交与小林秀雄,其中可见他俩在诗歌上的信任。大正十七年(1928)5月,小林秀雄和长谷川泰子分手,独自迁居奈良。中原中也重新追求长谷川泰子,但女方并无回应,倒是生下了与一名男演员共有的孩子,中原中也给孩子起名,尽力照顾母子。在中原中也病死后,长谷川泰子让实业家丈夫出资设立“中原中也诗歌奖”,颁奖数次,后因家中经营受挫才停止。中原中也他托付小林秀雄的第二本诗集《往日之歌》,在友人协力下,于昭和十三年(1938)4月出版。曾和中原中也吵翻而断交的大冈升平,不愿旧友因为离世而像一块旧抹布或一只死于墙角的老鼠,更因阅历的增加,对中原中也诗歌有了新理解,倾情倾力写出传记《中原中也》。

但大冈升平和小林秀雄在评价中原中也其人时,不为亲者讳,更不一味说好话,反之能用心理解中原中也不同于常人的特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是在死后,有人不计报酬地说由衷的话。这种肝胆相照的交往,透露出艺术追求的纯粹性。他们对中原中也的尊重定是建立在对艺术的尊重之上,和浮名、地位、金钱等无法断言全然无关,但至少关系不大。这样一群“白痴群”的交往,虽有纷争和矛盾、恩情和怨怼,却让人感佩。

小林秀雄最后一次与中原中也见面,是在中原中也死去的几天前,中原中也默默地从院子那儿走来,穿过檐廊进入书房。“黄色的面孔,孩子般的身上披着孩子气的鼠色哔叽斜纹服,此外,手指头和脚指头上都裹着发脏的绷带,这是我无论如何都难以忘怀的”。小林秀雄回忆至此,引用了中原中也的那句诗:“污浊了的悲哀上/今日也有小雪降/污浊了的悲哀上/今日更有风吹急。”

在小林秀雄看来,中原中也是不知如何保护自己的孩子,与其说是诗人,不如说是告白者,他过于直率,不知世间生存的隐蔽术。相反,强烈地要与人分享自己最大的秘密;聪明的中原中也知道这么做挺蠢,无奈总有一种力量压倒他。他在本质上是抒情的,语言发自内心,他的诗和生活密切结合,生活的冲突成了诗歌里的冲突,和外界污浊世界没有实际交涉——他是在自己内心深处和被玷污的悲哀斗争了一辈子。因为一心告白,无暇在诗歌技术方面费心思。同时,小林秀雄自认如此评析一位天才诗人未免愚蠢。只是从小林秀雄的个人体验来说,读中原中也诗歌,中原这个人具体的形象和生活画面在脑海中过于鲜明,冲淡了诗歌本身的色彩。小林秀雄认为中原中也把自己关闭在告白里找不到出口,多抒情,乏叙事。

所谓抒情性和叙事性,其实是日本诗歌评论领域的重要话题。叙事性的缺乏,在小林秀雄看来,是日本近代诗人的通病。也就是说,比如在日本的短歌里,叙事的成分比之抒情要弱很多。其实,小林秀雄和中原中也对诗歌的理解有分歧,学院派的小林主张语词的提炼,中原认为自己当然有提炼,同时强烈反对把诗歌当描绘。小林自知中原和自己正相反,具备自己所不具备的,这恐怕也是他俩相吸引又相厌恶的原因之一。中原中也或许以某种奇异的方式,预见了小林秀雄对自己的回忆。有诗歌《多云的秋》,开篇写道:

有一天你看着我会嗤笑吧

脸色也太青了,你说

像被十一月的风吹打的,无花果的叶子

像被丢弃的狗

诚如你所言

没准比狗还惨

我有时自己也这么想

我自己或在悲哀

尽管如此,你还是会想起来吧

我不在时、我已不在地上之日

那家伙那时候那条道那个所在

青色的脸、无花果叶子般被风吹打——是个寒冷的午后

垂头丧气,如被丢弃的狗。

其后,中原中也在诗里写到“你的烟斗”,写到“我”对那烟斗的气味和焦色如何熟之又熟。“你”和“我”的影子都在地板上,烟斗在燃烧,远处电车声依稀可闻。那里,命运在响,我们的命运,就像烟斗,在燃烧。

长子去世不久,中原中也被送进精神疗养所时,据说出现过幻听和癫狂迹象,但终究并非精神病发作,而主要是长子离去的伤痛和次子出生的压力造成的歇斯底里。日本文学评论家大冈升平有一个深切而锐利的推测,认为中原中也之所以对长子的离去痛到对新生儿无动于衷的地步,除了通常的父子情,还因为中原中也这个父亲其实是个孩子,哀悼儿子的同时也在哀悼自己甚至自己的诗。长子、自己、诗歌在一瞬間都灭了。

中原中也的血肉和悲苦,最终都成了“我的骨头”。

骨头的诗

看哪看哪,这是我的骨头

充满活着时的辛苦

穿破肮脏的肉

被雨水刷得白花花

又细又长地刺出的骨尖

它也没光泽

只徒然发白

吸雨

吹风

几分映着天空

活着时

它在食堂的杂沓中

也坐过,

也吃过凉拌鸭芹

这么想来实在滑稽

看哪看哪,这是我的骨头——

看着的是我?真是滑稽事

灵魂残留

又来到骨头的所在

注视着的吗

故乡的小河边

站在半枯的草上

注视着的——我

以恰似牌子的高度

骨头白花花突立

骨头是残骸,从有血有肉到残骸,这路程有几多不堪。肉之“肮脏”,透露诗人对肉身和尘世的不满,也透露他对生命的领悟。接受世间一切之后的残骨,它的辛苦遭逢也反映着上天的荣光。骨头或许不名一文,但它的破土而出透着无法抹杀的存在感。

骨头,是中原中也这个人以及他的诗歌的重要特征。“我的骨头”是“我”的生命,对于中原中也来说,便可与他的诗画等号,因为他是将生命与诗歌合二为一的。活着时,他的友人和情敌、文学评论家小林秀雄对他的诗毁誉参半,中原中也未必不想挣脱肉身,跳到外头、站在高处来察看自己的诗。残骸不一定只是可鄙和可憎,也可以是血肉不得不消遁后,那最坚固、最难以消失的。如此一来,恰如一座高高的牌子。

诗中所谓故乡的小河,指中原家祖坟边流过的吉敷川。小林秀雄曾指出,在这首诗里,心理映像的复杂组合、色彩强烈的形容词、有独特感觉之语言的巧妙使用、瞄准难以捕获之物的努力,凡此种种全都舍弃,这首诗本身就和残存的骨头一样。

回到中原中也的处女诗集《山羊之歌》,书名有何意味?主观的意味,或可参考中原中也的生前好友高森文夫的回忆:中原中也对高森表示,一是因为很喜欢羊,出生于羊年,而山羊有角,遇危险会抵抗;二是自己有几分山羊面孔,又喜欢诗人马拉美的肖像。不过,客观说来,希腊语“悲剧”一词字原义为“山羊之歌”,中原中也是否考虑到这一层,全无实据,然而这一巧合却符合他的詩歌气质和人生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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