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吴靖
饮食在中国文化中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中国人不但创造了举世闻名的中国美食,还把“吃”上升到一种生活的艺术。更重要的是,无论是思想理念,还是工具技术,中华食文化都蕴藏和渗透着中华文化的诸多精华。中国人讲究食材和搭配,注重膳食平衡;讲究味道和感觉,注重五味调和;讲究器具和烹饪,注重鼎中之变;讲究聚餐和环境,注重饮食合欢。它们就像四把造型精致、结构严密的弦乐器,共同演绎出华丽而深邃的中华食文化之“四重奏”。
中國人的食材品类广泛、名目多样,无论是山珍海味、飞禽走兽,还是植物的根、茎、叶、花,甚至包括毒蛇、蝎子等,无不可以入馔。然而,多样并不意味着杂乱和任性,中国人不仅追求色、香、味、形等外在因素,更是始终强调膳食平衡和健康饮食,既要满足进食者对热能和各种营养要素的需求量,又要使各种营养之间保持一种生理上的平衡,即蛋白质、糖类和脂类三者之间的平衡,碳水化合物和纤维素之间的平衡,酸性食物和碱性食物之间的平衡,等等。
这种膳食平衡理论最初反映在传统的膳食结构之中,《黄帝内经·素问》(以下简称《素问》)之“脏气法时论”篇中指出:“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气味合而服之,以补精气。”前者对应着五行学说,后者对应着阴阳学说,此二者共同构成了中华饮食的关键。在“医食同源”的中华文化背景下,上述的“养、助、益、充”说也可以看作膳食结构,谷物是人们赖以生存的根本,而水果、蔬菜和肉类等都是作为主食的辅助、增益和补充,膳食的平衡要对应“五者”、五味、五用及四时五藏。
中医认为,食物皆含“气”、“味”,其中气为阳,味为阴。谷肉菜果均有“四气”、“五味”,宜和合而食用。若偏重焦苦之气味,则会增火化;若偏重咸腐之物,则会增寒化。“气味和而服之”,就是说所吃的谷、果、畜、菜必须“四气”、“五味”和合,方能补精益气,有利于健康。正如《素问·至真要大论》所言:“久而增气,物化之常也。气增而久,夭之由也。”因此,对于膳食结构平衡,食物种类齐全固然重要,但首先要气味和合,否则也不可能补益于人体的精气。
在“养助”、“和合”的饮食观念主导下,形成了中国人独特的正餐食物组配格局——饭与菜的搭配。饭多为粟、米做成,北方也有将麦面和其他杂粮做的面条、烧饼、馒头统称为饭;菜多为动物肉蛋和蔬菜做成。然而,中国传统的饭与菜两者有主次之分,饭居主要地位,菜居从属地位。《周礼·天官·食医》记载:“凡会膳食之道,牛宜稌,羊宜黍,豕宜稷,犬宜粱,雁宜麦,鱼宜菰。”食医是专门负责调配周王室饮食寒温、滋味、营养等的医官,此段描述了不同种类的牲肉与饭食的搭配,但不管如何搭配,饭食总是居于主导地位。直到清代,著名医家王士雄在《随息居饮食谱》中直言:“粥饭为世间第一补人之物。”诗人、美食家袁枚在《随园食单》中也写道:“饭者百味之本。……富贵人家讲菜不讲饭,逐末忘本,真为可笑。”时至今日,我们依然把饭称为“主食”,把菜肴称为“副食”,与西方国家截然不同,这也正是中国人往往将进餐称作“吃饭”的原因。
“饭主菜辅”的膳食组配方案,既是以农为本、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中国国情在饮食上的呈现,也符合中华民族饮食审美的时间属性。中国传统饭菜摆设时,主食、副食要分开,目的是使饭、菜交替入口。吃菜时稍有味觉疲劳,再换着吃米饭、花卷、面条之类的主食,用吸附力很强的饭或面将口腔中的菜味加以清除,以恢复口腔对菜味的全新感受。继而再吃饭,又可从米饭的淡淡甘香中领受到另一番滋味。正如明代学者洪应明在《菜根谭》中所谓:“浓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可以说,饭与菜时间差的交替入口,不仅使两种味道相得益彰,也唤醒了人类固有的对饮食美的欣赏与追求。
同时,膳食平衡的理念也体现在具体菜肴的相互搭配上。中国菜讲究配伍,即主料和辅料的搭配,正如袁枚所言:“凡一物烹成,必需辅佐,要使清者配清,浓者配浓,柔者配柔,刚者配刚,方有和合之妙。”在烹饪实践中,主料多以鲜味浓厚的肉类为主,辅料多以清淡的蔬菜为主,这就是中国人常说的“荤素搭配”。对此,林语堂先生在《吾国与吾民》中写道:“中国的全部烹调艺术即依仗调和的手法。虽中国人也认为有许多东西,像鱼,应该在它本身的原汤里烹煮,大体上他们把各种滋味混合,远甚于西式烹调。”
另外,中国还有把主食与副食合在一起的食物来平衡膳食,如中国传统的“包子”、“饺子”、“锅贴”等,即是将主食与副食合二为一的形式,是一种颇有中国特色的平衡膳食。类似食物还有很多,只要选择合理和配合科学,就能保证膳食的热能和营养素的供给量,并在营养素之间建立生理上的平衡。
中国食文化之道,突出反映于“五味调和”。《素问·五脏生成论》有言:“故心欲苦,肺欲辛,肝欲酸,脾欲甘,肾欲咸,此五味之所合也。”《周礼·天官·食医》亦言:“凡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调以滑甘。”可见古人以味在人体中起的作用作为“和”的先决条件,两段话反映了饮食对人体的作用与影响,强调人与自然的相通和统一。对于调和之事,《吕氏春秋·本味》(以下简称《本味》)的论述更为精辟:“调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其齐甚微,皆有自起。”这里的“和”是为了寻求味的适中,实现综合的味感,即融五味于一肴,达到菜肴整体风味的最佳效果。时至今日,这种“五味调和”的古朴理论依然影响着调味技术的发展,今人总结的食物各味之间“相互渗透”、“相互扩散”、“相克相乘”等调味之道无不源出于此。
传统的酸、甜、苦、辛、咸五味是五种单一的味感,其中的“甜”即是“甘”的同义词,即不带任何刺激的正味,又是减少刺激的佐味,而酸、辛、苦、咸四味如不调和,进入口中会给人以强烈的刺激性,所以要“和五味以调口”,达到味之和谐感,以符合人的生理要求。在世界各国之中,中华烹饪所用的调味品是最多的,从盐、醋、酱、糖、辣椒到酒、糟、胡椒、花椒乃至中草药等,凡数百种之多。然而,倘若只用某种单一的味料,或调制不适度,或不进行节制,就难以形成美味;只有将众多味料“合”在一起,才能使朵颐快感上升为品尝美感。可以说,“和”是中国食之道、味之美的根本标志。
在技术层面,烹饪要使五味“和”,即从差异到平衡,必须“善均五味”,掌握“调”的本领。中国调味技艺堪称世界之最,其传统的准则主要有本味论、主味论、时令论、养生论、风味论等。然而,无论哪一种准则,都离不开“调”的技艺。这里的“调”不限于盐、醋、酱、糖之类味料的调,是利用主料、辅料、味料的配合及各种烹调的手段来美化菜肴的味道。正因如此,中式调味技艺很难进行如西方科学所要求的定量分析,正如《本味》所言:“五味三材,九沸九變……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弗能喻。”这里讲究的是分寸和整体配合,只可意会,难以言传,一切以味的谐调为尺度,或辛辣,或浓郁,或爽利,均给人以美的味觉享受。
在中式烹饪中,调味主要是去除食物本身的恶味,激发食物固有的美味以及创制食物原本没有的新味,技法有涤除、压盖、化解、烘托、改进、融合等等。以煮肉羹为例,常在其中加入醋和盐,醋不仅仅代表酸,还可以消杀肉类中含有的臊、膻、腥等不食气味;盐亦不仅仅代表咸,还可以“提味”,即能把肉类中含有的呈鲜物质突显出来。然而,这两种效应又必须让腥、膻、臊或鲜的物质与致酸、致咸的物质发生“化合”作用,这种作用的条件则是让它们溶于水中,用火加热促其反应,显然这种“和”是一种化学生成,因为只有将食物溶于水中加热,物质的“亲和力”才能发挥出来。这也正是中国饮食文化中“和”的概念得以凸显的重要原因。
至于创造食物原本没有的新味,更是中华烹饪文化的本质。“烹饪”一词最早出现于《易经》的时候,就被视为变化和创新的学问。孔颖达在《周易正义》中说,“烹饪成熟,能成新法”,“革去故而鼎成新,故为烹饪调和之器也”。这里反复强调了一个“新”字,中式烹饪的最大特色是能够将众多的主料、辅料和调味品,通过不同的烹调方法和步骤,精妙地合于一锅,使其相互浸润、渗透和融合,互补于菜肴之中,使之变革为一种与下锅时的各种物料都不一样的全新美味。必须指出的是,这各种物料的“和”,决不同于“杂”,而是“集多味一品而取其和”,是要求在调和多味中,产生一种全新而美妙的艺术境界,即源于诸味,而高于诸味。一个“和”字,产生了由量变到质变的味之飞跃,让中国人吃出了美味,也吃出了健康,正如《素问·生气通天论》所言:“是故谨和五味,骨正筋柔,气血以流,腠理以密,如是则骨气以精,谨道如法,常有天命。”
“鼎”是中国进入烹饪之始的标志性炊具之一,中国人的食物主要由“鼎中之变”来完成。《易经·鼎》有言:“以木巽火,烹饪也。”《易经·既济》又有:“水在火上,既济。”可见,水与火不仅是“鼎中之变”的两个基本要素,而且还要“水火相济”。《本味》曰:“凡味之本,水最为始……火之为纪。”这里亦把水与火摆放到烹饪的重要地位。中、西方饮食文化的差异,从物质上是主肉类与主谷类的区别,由此演化出不同的烹调方法,其中煮、蒸、炒法在中国最突出,关键就是我们有“水火相济”之道。可以说,“水火相济”既是中国烹饪的发端,也体现了中国哲学的重要观念。
水煮食物是中国产生陶鼎之后最先出现的烹调方法。《周礼·天官·冢宰》规定“烹人”的任务是“掌共鼎、镬,以给水火之齐”。水与火本不相容,自鼎、釜发明后,水在上,火在下,水不断吸收火的热能,达到了沸点或一定热度,使鼎、釜中之水保持稳定的吸热状态,加强了水分子的渗透力,将食物煮熟,从而使水与火这两个对立的矛盾得以调和,这便是“水火相济”。其手段是烹煮,其成品是大羹,羹是中国烹调的第一美味。只有水火相济的烹煮法发明后,古人才认可“火食之道始备”。
油炒食物是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饮食文化学者高成鸢认为:“炒法的独立与成熟,是以炒蔬菜为标志的,时间上也与梁代的素食流行相当。”其实,炒法有一个基本条件,就是多用植物油。有学者考证,植物油用于烹饪大约在南北朝时期,加上因梁武帝萧衍崇奉佛教,素食终身,为天下倡,从而使不用动物油脂的素菜得以迅速发展,故这一时期,完全有条件使炒法独立形成。以蚕豆为例,用火干炒极香,放水中生芽后炖制则极鲜,但自从祖先发明了急火快炒(处理富含水分的动植物)后,便造成了水火相济的特殊之“炒”,正好有调和二者而创造出“鲜香”的功能。梁实秋在《雅舍谈吃》中写道:“西人烹调方法,不外乎油炸、水煮、热烤,就是缺了我们中国的‘炒。他们根本没有炒菜锅。英文中没有相当于‘炒的字,目前一般翻译都作stir fry(一面翻腾一面煎)。”
当今,在中国连着千家万户的铁制炊具——圆底炒锅(或炒勺),不像西方用的平底锅那样,只能煎、烙、炸,而是更多地用于炒菜。中国虽然也有整鸡、整鸭和整鱼,乃至整羊和整猪的大菜,但多数还是以丁、条、丝、片而出现的,它们在入锅前与西菜一样,都是独立的个体,但烹制时,中餐的这些丁、条、丝、片的个体,一经在圆底炒锅上下颠炒,按烹调师的构思进行着交合,出锅后装入盘中就成为一种色、香、味、形俱佳的整体。也就是说,中国烹饪是从个体到整体的转变,体现着中国文化的“集体”意识。这与西菜由个体到个体那种体现西方文化的“自我形象”、“自我选择”、“自我实现”的“独立”意识,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鼎中之变就其整体而言,它是由热源、传热介质(水、油等)和食物三者通过一定的表现形式(外观的或内在的)呈现出来,它与热源的种类、传热介质的质地、食物原料的性能、调味料的多少、烹调方法的不同、火候大小和用火时间的控制调节等种种因素都有一定关系。或水多,或水少;或旺火,或中火,或小火;或先用旺火后用小火,或先用小火后改用旺火;或先蒸后炸,或先炸后烧,或先汆后炒,等等。这里讲究的是适度,恰到好处,以使食物原料发生物理、化学变化,达到菜肴的最佳效果,即鲜红或青翠,浓香或清香,咸鲜、酸甜或麻辣,纤细或匀称,嫩、软、脆或老、硬、酥,稀或稠,烫或温等,必须使其和谐与统一,正如《本味》所要求的那样:“久而不弊,熟而不烂,甘而不浓,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腻。”总之,鼎中之变就是要把各种对立的矛盾加以调和,使其相生相克、相互渗透、相辅相成,取得和谐的审美效应。
中华食文化之道,还贯穿于饮食享用的环境。中国文化强调物质与精神的交融,只有在两者的统一之中,才能真正体验到中国饮食文化的意趣。《礼记·乐记》有言:“故酒食者,所以合欢也。”故后世便有“饮食所以合欢也”的说法。中国人正是通过对菜点的设计、环境的选择和气氛的追求等来安排饮食,使人们融合感情而相欢乐。历史上,席地而坐或屈膝而坐以及一人一个食案的饮食形式一度占据主流,不过随着中唐时期高桌大椅的出现,分餐制便逐渐过渡到聚餐制。到了宋朝,无论是朝堂祭祀的宴飨,还是农村的乡饮酒礼和民间的喜庆,无不是在推行“饮食合欢”的活动,以饮食来纪念先人、协调人际关系、敦睦亲友、联络邻里感情,乃至推行教化。饮食,甚至成了古代中国一切年节活动的最高潮,除夕、春节要吃团圆饭,以求团结祥和。
这场由桌椅型制引发的中国餐饮形式革命影响深远,宋朝以后基本定型的聚餐制模式一直延续至今。以如今中国家庭传统的宴席来说,大家同夹一盘菜,共饮一碗汤,举杯提箸,笑语声声,不能不说是一种天伦之乐。虽然有津液传布的问题,但这种“群享”模式却符合中华民族的文化心理。在这个因素的主导下,由“群享”引发出的欢乐气氛,便于感情交流。至于宴请亲朋的饮食礼仪,更成了协调人际關系的重要手段,著名文字学家王力在《龙虫并雕斋琐语》中指出:“圣人制礼作乐,关于吃这一层算是想得尽善尽美了。然而咱们的先哲犹嫌不足,以为食而不让,则近于禽兽,于是提倡食中有让……于是劝菜这件事也就成为‘乡饮酒礼中一个重要项目了。”从中可见饮食上的“群享”不仅可以敦睦感情,促进上下左右的关系,而且可以培养人们“尊让契敬”的精神。这与以个人主义价值观为主导的西方人那种虽然共同吃饭,却是各点各的菜、各付各的钱,渗透着个人“独享”主义的思想和感情色彩迥然有别。
中华食文化之道,还有着吸收、引进、融合其他国家和民族饮食文化的内涵。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中和”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中国饮食文化兼容并蓄的生成机制。在“和而不同”的思想指导下,中华食文化广泛而有选择地摄取了域外精华,像汉唐时吸收的“胡食”,近代引进的西餐等,使其洋为中用,都是“中和”的体现。因此,只有坚持、发扬中国食文化独有的“中和”理念,吸收、借鉴和融合世界食文化,才能使中华食文化给人们一种古朴而又清新的感觉,才能得以进一步发扬光大。
商时,成汤向伊尹请教治国之道,后者未奢谈高深玄妙之理,而是“说汤以至味”,以自己最为擅长的饮食烹饪来现身说法,“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于是后世一再将治国比为“和羹调鼎”,老子也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因此,中国人有将好的政治家、治国者与烹调者相提并论的悠久传统,原因正在于综合调剂,进行变革,除旧布新,并用以达到适中、平衡、和谐与统一,为人们创造出全新的“美味”(于治国便是创造“美好生活”)。“中和”既是中国烹饪艺术存在的基础,也是中华食文化的根本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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