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杨福音
当代湘人画家,王憨山阔大,管锄非冷隽,邵一萍富贵。
那年从广州回长沙,我曾在陈白一先生画案上书“塑白洁之身,成一家之言”送陈师,后白一先生去世,又重书悬挂灵堂。
父亲去世时,我曾有挽联记他的一生。联曰:“白昼过流星,无光而逝;长夜行天马,早露才华。”
如果你的祖先做了一块砖头,你祖先的儿子也做了块砖头,你祖先的孙子又做了块砖头,一路下来,到了你手里,兴许就有了一栋漂亮的房子。可惜的是,我们的前人以及我们总是嫌父亲嫌爷爷的那块砖头没做好,要打烂重做。这样子一路下来,到了我们手里,仍是一块烂砖头。
有屈原而有《离骚》,《离骚》是屈原自己。有陶渊明而有《桃花源记》,《桃花源记》是陶渊明自己。有范仲淹而有《岳阳楼记》,《岳阳楼记》是范仲淹自己。此即生活、作品合一无间,如今奇缺。
何谓新?首先是旧。旧是永恒的,新是暂时的。一旦新,即刻旧。要从旧中看到从未有过的新。是那样的旧,又是这样的新。在旧中透出新的气息,既似曾相识,又面目全非。要把握住旧的,迎接那新的。新则自新,旧则自旧,知新不新,知旧不旧,洗尽繁华,野风吹放。
钱穆说,前人成就当道而立,只要我们走上正路,便会与他们相遇。
精神的自由,将自己像一朵花样地开放。此即魏晋风流。
如果不靠文赚钱,散文以短为好,三五百字,或五六百字,最多在千字左右。像《桃花源记》、《岳阳楼记》,都只有三百多字,我尤其喜欢东坡那篇《记承天寺夜游》,不长,只有八十五个字。
依墙摸壁,跟人向前。须知所有学问,均从古到今,不会由我开始,此为赤子之心。此乃钱穆语。
在广州,雨天偶然撤去画毡,在案桌上直接作画,找到了新路子,有了意外的收获。这真好比英雄失意,慌不择路,一朝成了,道声惭愧。
中国画就像一棵大树,它的根毫无疑问要深深扎在自己的传统文化土壤之中。它的枝叶要尽力向上向四周伸展开来,不要拒绝来自任何一方的阳光雨露。
中国绘画史只记载画得好的画家,从不歌颂财富。
中国绘画史以宋划界。宋以前找办法,就人物画而言,线描的办法在唐、宋基本完备。就皴法而言,到宋代画山的办法也已完备。以后则需要破法,任其个性发展。
史上最难说的就是一“好”字,对自己对别人都不要轻易说好。真正的好东西你不但难以得到,也许能看上一眼也是很难的。何况你的心气有多高,好就有多好。惯于到处叫好的人,往往显出自己的浅薄。而读书则是与“好”见面,认识好,并知道好到了什么程度。
笔墨,是中国画的基本语言、基本形式,是中国画的生命所在。没有笔墨便没有中国画,否定笔墨便否定中国画。我们说中国画的继承,就是笔墨的继承。我们说中国画的创新,就是笔墨的创新。
中国画的出路在回到中国画本身,回到文人画。
北宋初年,欧阳修由文道合一提出文道两本的主张,文即形式,道即内容。欧认为文与道是文学艺术的两个本源,让美相对独立出来。到苏轼实现了这个主张。宋人严沧浪的著名理论为“镜花水月”,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摸不着。看得见即审美,摸不着即无功利。无功利之审美,称纯粹之审美。无功利是一种境界,比如说,你想画好这张画,你就有了功利,有了负担,就做了自己的奴隶,其结果必然画不好这张画。无功利即进到了无意为佳的境界,即摆脱了计划、思考、意向甚至情感。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湘人好血性文章,从不苟且。
明人将宋人的韵味推向性灵,李贽、徐渭、汤显祖、袁宏道在文学艺术上提出以个性为核心的創作理论。如徐渭的“贵本色”,袁宏道的“师心不师道”,石涛的“一画之法,乃自我立”,八大山人的“门前不必来车马,欲觅一个自在场头”,袁枚的“不可寄人篱下”。性灵一派的美学追求是:趣、险、巧、怪、浅、俗、艳,出其不意,冷水浇背。直至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以及后来的石鲁、李可染、潘天寿,追求笔情墨趣,野、黑、乱、怪。
我一直觉得,清代播种,民国开花结果,民国画家有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更值得一提的是姚茫父。姚茫父,贵州贵阳人,1904年中进士,公费留学日本,三十二岁归国任清华大学国文教授,学养深厚,精于诗文、词曲、碑版、古器、音韵及考据,书画成就极高,影响画坛一代,五十五岁去世,鲁迅、郑振铎对其均有相当评价。
日本画家我喜欢富冈铁斋、竹久梦二、栋方志功。
我想到广东白话里的“遮”字,就很原创。广东人不讲买伞,而叫买遮,真是原始生动。推想起来,该是我们的先祖顺手摘取一片大树叶随便地一遮,便隔开了日头的暴晒或大雨的淋浇。这样的一遮,有着人类与自然达至和谐的啐啄。遮是语言的顿悟。
常听人说,我昨天用一种风格作画,今天又换了一种风格作画,这与好讲“亲自”的人,同样令人厌恶。
丰富是用来赞美简约的,与多无关。午夜星天,清空高洁。
不舍不得,要得先舍。凡舍去的,正是所爱的。忍痛割爱,脱胎换骨。平地绝顶,自绝退路。大死一番,方可再生。
当你画完十张画,里头可能有一张是好的。当你画完二十张画,可能前十张里没有一张是好的。不要在矮子里挑长子,要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万里挑一。一个画家的成功,其中一条重要的,是看有多少废画。
对身边不知来自何处的芬芳,旅人怀着感激的心情,停止脚步,脱下帽子。此为日本古歌。
辜鸿铭说,《红楼梦》,户主是满人大贵族,叫明珠。这就有点意思,如果按辜氏说法,《红楼梦》是写明珠的兴衰史,这里头的贾宝玉还真有点像明珠的儿子纳兰性德。还有一个人,李叔同,即弘一法师,他与贾宝玉也有几分近似,快活日子过足了,返过来想过过出家人的清苦日子,以便好写“悲欣交集”。他们三人心性相近,细美凄迷,这是我的猜测。
傅雷说,扬州八怪之所以流为江湖,一方面是只有反抗学院派的热情,而没有反抗的真本领真功夫;另一方面也就是没有认识中国画用笔的三昧,未曾体会到中国画线条的特性,只取粗笔纵横驰骋一阵,自以为突破前人的束缚,可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亦可说,未梦见艺术的真天地。
山水皴法,始自初唐王维,其山石分阴阳,称染坡,已具皴法雏形。至宋,各家皴法完备。到了黄宾虹手里,皴法为之大变,将其抽离于形之外,我将其名之为无皴法或反皴法。此法古已有之,黄公望之《富春山居图》即是。人物画之线描,山水画之皴法,乃中国绘画之正声。万变从此始,中国画的变革与发展,亦得从此着力,否则终为徒劳。
良苗怀新,陶潜句,水到渠成,自然天成。长篇宜大起大落,大开大合,绝句则尺水兴波。绘画亦然。“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前四字继承,后五字創新。平常语,一经道出,便成独特,出色而本色,人籁归天籁。如东坡语:河边挑水洗菜,又过一日。
如海上沙,是谁磋磨,自然匀平,无有粗细;如空中雨,是谁挥洒,自然潇散,无有疏密。
石涛评八大山人四个字:金枝玉叶。王者气象,至尊至贵。
张爱玲说: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细节上,它得到了欢悦,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我以为明知此生有涯,也要愉快地活着,此为中国的人生态度。
过成年人的生活,实现童年的梦想。
诗歌无非是心中忽然一声,早晚不定,而应声滴泪。绘画亦然,佛家叫无端忽起。
要学会用眼睛看画,不要用耳朵看画。
春天有兰花,秋天有菊花。你捧的花给我,我捧的花给你。我们欢歌,我们舞蹈。我们用泪水耕耘,我们在诉说感动。春天有兰花,秋天有菊花。
下得塘基二三十余步,便是白石老屋。稻草盖顶,土砖围墙,平地独栋,倒也斯索。屋右一棚,可拴牛,亦可供农人歇息。屋后有茅厕。屋左菜园,篱笆圈起,园内遍地辣椒,青红相间,很是可爱。园门口有高树遮阴,树上坠满鬼爪子,色青,摘下一尝,颇为涩口。出得门来,跨过小沟,沿田埂过去有亩多水田。田里栽满青草,听说鲜草运到城里可布置庭院,较种稻谷卖得起价钱。屋后是竹山,碗口粗的楠竹拔地而起,一丛丛过去,再过去,头顶上高高耸起的竹梢遮天蔽日。进得堂屋,顿觉清凉,房有九间,白石与父母同居。屋内陈设,土头土脑,简陋纯朴。望着眼前的一切,人们不会料到鸡窝里要飞出金凤凰。这就是齐白石,一个肩扛木匠活计,怀揣《芥子园画谱》,四顾茫茫地从偏远的山村走出来的农家子弟,奔向省城,奔向京城,终于成了名满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世界文化名人。这才叫人间有情,老天有眼,此中奥妙莫不令凡人心驰而神往之。
陈白一先生,八十多岁了,心里总还是有些寄托,总还燃起一线希望,这多好。从楼上的晒台望出去,那边有水潭、菜地、农田、屋舍。再过去是不高的青山,山脚被白白的雾气遮挡。近处是交叉的马路,没有行人,一条黄狗横七竖八地躺在马路正中晒太阳。我想,一位垂垂老人,离开了都市的繁华,回归到安静的田园,多少年过去后,我们还会想起他吗?我们还会记起他昔日的教诲和春风化雨的恩德吗?
我曾评说,王憨山有苏东坡的豪放,管锄非有辛稼轩之冷隽,二人之面貌,当在陈子庄、黄秋园之上。管老绘画源自宋、元,中锋出力,轻疏朗俊,品格奇倔,笔墨高古。山水之外,其梅花尤显气象,银钩铁画,如剑出鞘,虬枝龙干,错节盘根。展读画幅,其野气、寒气、清气、不平之气,有扑面而来的逼人之感,尽得山涧林下凛冽寒风清音空响之韵致。特定的遭遇、特定的环境铸就了特定的个性。这是绝望中的挣扎,这是孤寂中的呐喊。心中是要有波澜的,管锄非与梅相交,以梅自况,互为知己,互为扶持,有此庆幸才得以挨过那漫长而艰难的岁月。这是个特别!此番绝唱令当今梅坛行家如关山月诸公者难以望其项背。这真是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啊!
八大山人的绘画,有王者的气象,显出一种超凡的静穆,设若亦有涌动,那是大洋之暖流,并不扬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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