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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寐叟翁绝笔联

时间:2024-05-04

吴靖

近日适逢沪西最大民营美术馆——宝龙美术馆开馆之际,我乘近水楼台之便第一时间前往“尝鲜”。未料馆内设计之独到、藏品之丰赡、脉络之条畅皆令人大喜过望。其中,尤以“书藏楼珍品展”最为恢弘雅正,海派、京津、金陵、岭南、长安等不同流派的名家杰作分列各厅,联缀成一幅中国近现代书画史长卷,徜徉玩味其间,如穿行神州大地,梦回二十世纪,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在几百件精品杰作中,一件近代书法作品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它是一代硕儒沈曾植的绝笔联,联曰:“岑碣熊铭入甄选,金砂绣段助裁纰。”近而品之,五尺宣纸上十四个大字奇峭博丽,不同流俗。其奇峭处翻覆盘转、跌宕沉雄;其博丽处由博返约,新意迭出。退而观之,全联结体灵动飘逸,左右映带,熟谙兰亭法书之意;用笔一叹三咏,苍劲无匹,深得金石斑驳之趣,可谓融碑、帖艺术于一身。即便在展厅现场置于杨度《隶书四言联》与吴昌硕《篆书二十言联》之间,此联亦毫不逊色,甚至更多跌宕生动,乃寐叟翁晚年大成之作,且为易箦前绝笔,弥足珍罕。

中国书法有碑、帖之分。清代以前,妍美潇洒的帖学书风垄断书坛一千多年。清中叶以降,碑学大盛而帖学式微,雄浑渊懿的篆隶和北碑书法大行其道。如此观之,寐叟翁的方笔行草就像是对整个中国书法史的巡礼、回味与总结,正如黄宾虹之于文人绘画、斯特拉文斯基之于古典音乐,尽管沈公于耳顺之年才顿悟变法,走上碑帖融合之路。在他巨大的身影徘徊之处,古代之门渐渐关闭,近代之幕徐徐开启。陈振濂先生在《现代中国书法史》一书中,便将沈曾植作为近代开篇第一人,并从更广泛的历史立场去理解和评价沈氏书法的价值,可谓一语中的:“(他)把篆隶北碑中的刚健、雄强、质实的阳刚精神,从原有的书体、笔法形骸中提取出来,倾注到一个完全相异的行草书类型中去……也许直到沈曾植成功之时,我们才可说北碑精神呈现出一种全范围的审美含义,它不仅仅作为一个风格流派而存在,更作为一种本质精神而存在。”

当然,除却沈氏绝笔聯本身的艺术魅力之外,其上下联四周密密麻麻的边跋也是引起我兴趣的重要原因,这件杰作背后的故事无疑更丰富了它的传奇性。1922年11月20日,晚年为多种疾病所困的沈曾植偶得佳眠,午起后书对联两幅,运腕安详,一如平日。其中甲联云:“石室竹卷长三尺,山阴草迹编千文”(现归台湾一私人藏家)。而乙联正是此联。未料次日凌晨三点,沈氏突然发病,遂驾鹤西去,甲、乙二联竟成绝笔。从内容来看,此二联皆与书法艺术有关,可见寐叟晚年醉心书艺之一斑。

如沈氏题首所书“宝生仁兄雅属”,可知本为朋友而作。不过,沈氏嗣子沈慈护不舍将父亲绝笔赠予对方,特留下装裱纪念,这便有了如今所见之边跋——计有沈金鉴(时任浙江省省长)、周善培、王甲荣、马一浮、王蘧常、谢无量、盛沅、莫永贞、吕渭英、钱熊祥、胡朴安、宝璇、诸宗元、高振霄、叶恭绰、金兆藩、夏敬观、江庸、陈家栋、朱奇等二十人,皆为一时俊彦,对这位一代鸿儒的书艺和人生做出高度总结,使这幅沈氏的晚年大成之作更增添了历史的厚重感。

在此二十家边跋中,时任上海华丰银行董事长陈家栋和著名训诂学家、诗人胡朴安的题跋尤为重要,因为他们品藻人物书艺之余,还透露了这幅杰作的一段重要轶事,让今人得以钩沉陈迹,追索旧踪。现将陈、胡二人跋语节录如下:

……廿九年偶涉书肆,得此联,因珍而宝之。今春杨君复康见而谓余曰:此乃余师之绝笔也,慈护先生失此联已廿年,耿耿于今……”(陈家栋跋语)

……海日楼主人道德文章举世钦仰……读跋语审知易箦前数时绝笔。一日与余语及,余谓当归海日楼后人藏为传家之宝。少芸极以为然,但不识慈护。余与慈护亦无因缘,托友人辗转告知……(胡朴安跋语)

由此可知,沈氏的这幅绝笔联在其去世后不久即遭遗失的厄运,后来1940年陈家栋于书肆上偶尔购得此联,并邀请几位朋友一同欣赏这件杰作,其中就有沈增植的学生杨复康和著名学者胡朴安。二人赞叹之余都认为此联既为沈老易箦前的绝笔,乃沈氏传家之宝,当归海日楼后人收藏。陈家栋亦作此想,三人不谋而合。1943年,陈、胡二人将此事题跋于该联,并托人辗转数次玉成此事,成就近现代书法史一段佳话。

除却上述略带传奇色彩的跋语外,王甲荣、王蘧常父子二人的跋语也十分引人注目。1917年,年仅十七岁的王蘧常因久慕沈曾植的才学与声望,托名“黄阿龙”先后去信、寄诗求教沈氏,其绝句被后者赞为“近玉溪”。两年后,王蘧常终拜师于沈氏门下,学习书法、文学、诗歌与历史,尤于书艺一道用功最勤。觉察到这位青年才俊的天赋才学后,沈公将晚年对书法艺术的领悟尤其是北碑书法之道授予王蘧常,并为他指明正道:“凡治学,务去常蹊,必须觅前人敻绝之境而攀之。即学二王,亦鲜新意,不如学二王之所自出……章草自明宋、祝以后,已成绝响。汝能兴灭继绝乎?”循着沈氏天才般的卓识与洞见,王蘧常心摹手追,潜心书艺,晚年更是化汉简、汉帛、汉陶于一冶,终成章草艺术的一代宗师,师生二人并立为近现代书法史的两座高峰。

对于早年的这番知遇之恩,王氏一家皆感念于心,蘧常之父王甲荣乃博学之士,尤工诗词书法,对于沈氏书艺之妙自是了然于心,他在跋语中写道:“丈少壮日书法唐碑,晚爱北魏,间从隶体悟入。而是联则又偪近率更,瘦劲坚卓,尤足徵至人徂落,其神明犹湛然也。”王父点出沈氏晚年由北碑、隶体融入行草,开出碑、帖融合之新境,直言此绝笔联逼近唐代欧阳询,评价甚高。王蘧常则先后三次题跋作诗,将对先师浓浓的追念与不舍化作律绝诗语,诗虽难言精妙,但正如古语所谓“丧言不文”,情之真切完全压倒思之精深,数十年之后读来依然令人动容。区区书作一幅,师生之高情、文脉之传承、历史之厚重尽在其中矣!现将三首题跋诗分录如下:

其一

昔年书法传坤艮,置我三王二爨间。

满地残阳看绝笔,落花如雪泪如环。

几点墨痕印梦痕,蟠天际海总难温。

精光应与月无尽,常照念家山里魂。

其二

寸缣尺楮皆环宝,况复书成易箦前。

今日弥天风雪里,登楼展卷一凄然。

其三

遗容重展姚家埭,绝笔哀思海日楼。

廿载师生艰一诀,人天从此竟千秋。

最后来谈谈这幅绝笔联的内容。上联“岑碣熊铭”,岑言险峻,熊谓雄强,金石碑刻之古拙、厚朴呼之欲出;下联“金砂绣段”,金即高贵,绣乃华丽,阁帖拓本之妍美雅正亦纷呈目前。砂亦作沙。清代藏书家、校勘学家陈鳣《对策》卷六云:“《天官·内司服》云:‘素沙。郑注:‘今之白缚也。《释文》引《声类》:‘缚,今纱绢。按古无纱绢字,止作沙缚耳。”由此可见,不论“砂”还是“沙”,此处皆通“纱”,即“绢之轻细者”。段通缎,乃质地厚密之丝织品,正与“纱”相对。“金砂绣段”乃以纱缎之华美借喻帖学之书风,自是平实熨帖。

当然,最紧要处乃上下联末尾三字,碑铭之高古、粗犷者始入得法眼,此谓“入甄选”;帖拓之妍美、雅正者方能助益书艺,此谓“助裁纰”。甄选与裁纰均强调了主观的甄别与裁剪,是一个去粗存菁、交汇融合的过程。沈曾植于晚年悟道书艺,以碑版之古拙写帖,以阁帖之流转写碑,随采随酿,臻于化境。即使在临终前,沈公仍心心念念于碑、帖融合的书法艺术之境,而此绝笔联正是其一生追求书法艺术的缩影和写照。对于沈氏书法之成就,沙孟海称其“开古今书法未有之奇境”,略嫌笼括;金蓉镜直言“三百年来第一人”,似有过誉。窃以为,沈氏书法之妙在于甄别和裁剪,包举与贯通,正如某无名氏的评价似最切中肯綮:“书法家的字求法,画家的字求趣,学者的字有书卷味,碑学书家的字有金石气,帖学书家的字滋润丰腴,唯寐叟翁全有,故能兼美。”

笔者昔尝于上海博物馆屡观寐叟翁晚年行书精品《王维诗轴》,今将旧照翻出,细读篆刻家朱其石跋语,中云:“此为我邑先辈沈寐叟世丈遗墨,按世丈卒于壬戌夏历十月初三日,此遗墨年款署‘壬戌初冬,蓋临终前一二日所书,乃丈之绝笔,弥可宝也。”方知此件行书诗轴距沈公绝笔不过一二日,两件杰作皆能经眼寓目,何其有幸,令人感叹再三。将两幅作品对观,此诗轴于章法布局上更见功力,章法布白更处处呼应,相揖相让,静中求动;布局貌似松散,实则意到笔随,回护照应,不失毫厘。而其笔法则颇相近似,均下笔有力,多用侧锋,笔画劲利挺峭,深得北碑书法意趣。

至于该联的出处,此前不少人认为是沈曾植自作的论艺诗句,但据笔者考证,晚清书家、溥仪之师陆润庠就曾以他招牌式的馆阁体行书写过此联,只是下联“砂”字写作“沙”。陆氏此作书于1894年,较沈氏绝笔联早近三十年。笔者认为,陆润庠虽是对联大家,但其书风近于欧阳询、虞世南,仍是帖学一路,作此联可能性不大。该联当是清代嘉道已还碑学中兴时期所作,至于其具体出处,仍有待方家考证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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