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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性本爱疏狂

时间:2024-05-04

蔡圣昌

沈焜,嘉兴石门(今嘉兴桐乡)人,字醉愚,生于1871年,卒于1938年。刘承干1939年为沈焜诗集《一浮沤斋诗选》序言所写:“醉愚于宣统己酉岁辞武进盛氏馆而依余治笔札,晨夕晤言,讫于其卒,盖三十年。”

沈焜的生平资料,尤其是他为刘承干工作以前的情况鲜为人知。笔者依据沈焜母亲八十八岁那年过世他写给好友汪亚尘的一份“哀启”:“先考馆榖所入恒苦不敷家用,先慈量晴课两雇工治耕,篝灯纺绩午夜不息,如是者十余年,而境稍舒”,由此得悉沈焜父亲常年在外,赚钱不够家用,所以他母亲经常挑灯纺织,家庭贫困可想而知。光绪乙丑年,沈焜十八岁,他第一次参加科考,结果考取(可能考取秀才)。以后沈焜又数次参加考试,结果都是名落孙山。癸卯(1903)年,沈焜最后一次参加科考报罢后,科举制度从此取消。沈焜也因此弃馆而到武进盛宫保处担任文案一职,未就,盛宫保又让他去苏州为他犹子担任家庭教师,三年后,他辞职为刘承干做事。

宣统己酉岁,即1909年,沈焜三十八岁,所谓“治笔札”,即从事秘书的工作,为刘承干承担起草各类文书,比如讣告、请帖、书信,尤其书信占很大比例。笔者曾阅读刘承干《求恕斋日记》,1909年那年的日记空缺,而1910年(庚戌日记)有关于沈焜的记录,如:“正月初二,晴。午后,王厚斋、沈醉愚来,略谈片刻而去。”“正月初四,晴,醉愚来,嘱其写信与金砚君。”“正月十六,雨,嘱醉愚复高友声、俞寰澄函……醉愚为余作函致阶平。”“正月十七,阴,夜饭后偕陈姬登舟赴杭,十点钟轮到开行,醉愚附轮而往,在舟阅濂亭文集,武昌张裕钊著。”“正月二十五日,惊蛰,晴。嘱醉愚作函与王厚斋、瞿从叔。”“二月三十日,今嘱醉愚作函与严季和、周湘舲。三月初三,上巳日,晴。上午阅报,下午将近在杭苏沪浔四处买各书检理一次,收至求恕斋箱中,并邀厚斋、醉愚、瞿从叔同收理。”刘承干结交的朋友很多,所以书函的回复比较频繁,基本上隔几天就要写,有时候一天要写好几封。

为刘承干担任“秘书”的一共有好几位,除了醉愚担任“秘书”,还有他人也从事“秘书”工作。我在刘承干日记中看到担任类似“秘书”工作的除了醉愚以外,至少还有“彝铭”、“刚甫”和“喜叔”等人(《湖州文史》1986第四辑载沈家榕文:先兄家权字刚甫,又号亢父。学识渊博,诗文敏妙,为俞曲园太史再传弟子,深得翰公器重,聘为记室,三十余年。终其一生,为嘉业堂藏书事业尽瘁,郑逸梅先生《艺林散叶》曾记载其事)。《求恕斋日记》1937年公历5月10日,有这样的记录:“晴,午后阅报。嘱喜叔作函,候刚甫病,复王欣甫二函,句则随便,字则草率,既不合格而又俗不可耐,不得已令醉愚重抄。”这一段日记表明醉愚的文字水平是被刘承干认可的,当时可能有新的继承者,刘承干让其试笔。有专家考证,《求恕斋日记》除了少部分是刘承干本人所写,大部分则由秘书代笔,其中很可能就有沈醉愚的笔墨。

沈醉愚跟一般的秘书不同,刘承干是把他当作宾客相待。这不仅因为沈醉愚比刘承干大了十岁,可以算刘承干的长辈,更主要是因为沈醉愚具有一定的文才,而且在诸遗老中享有一定名望,民国初期,刘承干和周庆云在沪上结淞社,举办消寒聚会,沈醉愚时常受邀参加,甚至有许多资料证明沈醉愚也参与筹建。至于在聚会时参加吟诗,那更是很平常的事情,周庆云编的《淞滨吟社诗集》中就存有他的诗作。所以,虽然沈焜担任刘承干的“秘书”,刘承干也不会怠慢他。正如刘承干所说:“余之宾客中固无如彼之专且久而长相处者,醉愚所好者为诗为远游,余固不恒为诗而登陟之兴颇复同之,故余出也必挟与俱,尝北登泰岱谒圣林……极辽沈、松花江,南蹑莫干、普陀、洛伽,又别偕其友揽黄山、白岳、雁荡。筇屐所及,辄托吟咏,生平之诗以此为最多,亦以此为最工。然亦时有念乱伤离之作,思故国,眷灵修,苍凉激楚,有屈、宋遗音。”

在刘承干日记中,多处记录刘承干偕沈焜一同外出游玩。比如1926年(丙寅日记):三月十四日,晴。午前十时舟抵菱湖,即偕醉愚、建夫至万泰兴,时典中正在盘货……三月十七日,晴。午前起身,阅报,午刻偕子美、建夫、醉愚乘小划至西冷桥南楼外楼午饭,菜不甚佳,价颇昂贵……三月二十七日,晴。天氣潮闷。午后严廷弟来略谈而去,余偕子美、醉愚、从叔、建夫、培馀弟准明日赴严濑,为钓台之游,船已雇定。

沈焜的专长是作诗,南浔周庆云编《壬癸消寒集》就录有他的诗。1912年他曾经参加周庆云和刘承干等遗老组织的消寒聚会,当时的作诗内容是“分咏十春”,沈醉愚作了“买春”和“挽春”。他的诗集《一浮沤斋诗钞》在他离世后由刘承干帮助出版,诗作中留下许多沈焜跟遗老交往的印迹。

如《蔚竹庵感旧诗(有序)》:

己末五月翰怡京卿招同章一山左丞、王默庵观察、林璞山明经、廖仲任文学、章美卿上舍为崂山游,饭后蔚竹庵余与一山、翰怡、仲任徘徊涧上,摩挲泉石,极一时之乐,后仲任被难,默庵、璞山、美卿相继下世,一山今寓津门,念旧侣云亡,慨共游如梦,山庵重到有不能已于言者,作此呈翰怡并寄一山。

穿云踏雾穷幽探,山灵妒我平生贪。

树阴掩映摇秋岚,襟裙一碧鬓眉蓝。

路回忽见蔚竹庵,层层松石疏篁参。

群贤往昔此亭骖,盘回涧上影碧潭。

袒襟岸帻游兴酣,骎骎岁月去如驰。

或登鬼箓或仙笼,或殉国难饮剑镡。

或携袱被走燕南,死者已矣生何堪。

同游七人今存三,追溯旧事谁可谈。

《阻雨乡间有怀海上故旧各系以诗》:

叶柏皋提学

达官不爱钱,老去文章贱。

孤忠耿耿心,不与国俱变。

涕泪夜三更,自写遗臣传。

章一山左丞

左丞老多病,客来门不启。

于我独拳拳,床前犹倒屣。

一语最伤心,国亡人未死。

陶拙存参议

明明贵公子,布素似老儒。

读君西行记,足迹万里余。

夜梦落边塞,借问近如何?

潘兰史徵君(潘飞声)

对客便挥毫,闻歌即纵酒。

狂奴故态存,自顾老何有。

月子影弯弯,来作诗人耦。

徐积余观察

髯也迈流俗,精于校雠学。

探索到金石,补入欧阳录。

一事最难能,爱友出诚悫。

周梦坡学博

自我别梦翁,半载不相见。

我来君又去,踪迹似老燕。

淞社半殁存,待补同人传。

……

此诗题名《阻雨乡间有怀海上故旧各系以诗》,一共写了十五位沪上的老朋友,为每一个老友作一首五言诗,非常形象地刻画了他们的性情风貌。笔者认真对这十五位故旧作了一番研究,发现他们都是一些有名望的儒家,属于社会名流,而这些名流跟沈焜都有比较密切的联系。比如叶柏皋(叶尔恺)提学,杭州人,曾主甘肃、云南学政;比如章一山左丞,宁海人,光绪三十年进士,授编修;比如陶拙存(陶葆廉),嘉兴人,为硕学通儒,曾经代理浙江大学堂总理;比如徐积余观察(徐乃昌),南陵人,出身望族,光绪十九年中举,曾经总办江南高等学堂;比如喻志韶太史,光绪二十一年榜眼;比如袁观澜学部,光绪举人;比如蒋竹庄学部,江苏武进人,二十岁中秀才;比如金甸丞(金蓉镜)太守,光绪进士,湖南永顺府知府,等等。

沈焜留存世上资料甚少,对于他的具体去世时间鲜为人知。刘承干诗集序言云:“丁丑兵戈倏起,余与仓皇诀别,窜身村舍,逾年始会合沪上,虽残息之,俱存怅人间之何世。向日意念中所不能忘怀而期欲一至者,皆已化为烽烟……相与唏嘘,久之乃别。未旬日而讣遽至。”丁丑兵戈倏起,是指1937年的抗日战争,这样算来,沈焜去世当在1938年。《求恕斋日记》里记录了沈焜去世的详细情况,沈焜确实在1938年因为患病而去世。《求恕斋日记》这样记载:

戊寅日记(1938年)农历10月27日,(公历12月18日)。下午四时,菊如接到闸北警察局电话,谓有沈梦白者,自苏州来沪,在闸北被撞受伤,在身畔撿获一摺,载亲友住址数十人,中有愚园路寓中之门牌电话,故来询问有无其人。菊如答以此间亲友中并无沈梦白其人,须臾忽忆及醉愚因三婶母明日题主为鸣赞,须今日赶到,又知伊有一亲友住址摺,梦白者或醉愚之化名乎,因再以电话问闸北警局。知其人六十七岁,年龄恰合,问其伤势如何,则云甚危险,嘱明晨九时此间派人至新闸路桥,由警局领往认亲等语。余据菊如报告,嘱伯厚明晨往闸北一行。28日伯厚准期前往警局,视通行证上所粘之照片果醉愚也。问其人何在,则谓已逝世,棺柩停于太阳庙,实非撞伤,乃病死。当在苏登车时已有病,迨车抵闸北即在待车室内溘逝,身畔钞票六十元及诗稿等存局,警局谓柩须赶紧料理,若迟三日,东洋人须火化云。伯厚乃回租界设法将柩载之租界改殓。乃各殡仪馆因华界移柩至租界,工部局不肯给照会,无法办理,乃与菊如同访江红蕉(醉愚妻第)。

沈焜后事基本仰仗刘承干料理。沈焜父母均已去世,一个妹妹也已过世,有妻妾各一,妻子江氏生二男三女,妾生一女四男。沈焜去世时,幼子只有四岁。其妻妾纷争,纠纷无数,而沈焜并无太多遗产,有限财产已经被不孝子挥霍殆尽。沈焜丧事共花去三百多元,刘承干为其承担二百五十元。沈焜有一儿名唤子定,为妾所生,刘承干曾经为其作担保在沪上一钱庄里做事,无奈其游手好闲,未做一年即被开除。子定破罐子破摔,吸上大烟,赌钱嫖娼无所不为,后又看上南浔窑子里一女子,逼迫沈焜强要娶,沈焜无奈只好为其完姻。其后又将祖上房产出卖,连石阶都不剩。沈焜想要阻拦,竟遭其推搡倒地,沈焜为此痛悔无已。如今沈焜已去,刘承干念及醉愚三十年的宾主友谊,不忍见寡妻稚子无人照顾,遂以千金为倡议,代求友好冀款作为基金,以帮助沈焜遗族。沈焜人生有许多不幸处,但有幸的是他遇到了刘承干这样的知心朋友。沈焜去世第二年,刘承干将其诗稿整理出版,并且作序以缅怀这位好友:“性疏放,不屑于治生,交结老苍,跌宕文酒,境日以蹙,而洒脱自如。”这就是一介书生沈焜的平淡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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