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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性王錱

时间:2024-05-04

吴敏文

近代崛起于湖湘的英才群体中,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等湘军大帅,郭嵩焘、魏源等湖湘思想家,罗泽南、李续宾、李续宜、刘蓉、曾国荃、杨载福、刘松山等湘军名将,可谓洋洋大观,声震寰宇……独王錱一人籍籍无名。而事实上,湘军起于团练,而王錱是团练最先的创始人之一,虽英年早逝,却功勋卓著。所谓湖南人的血性,是上述英才群体一刀一枪从血雨腥风中杀出来的,而王錱,正是其源头之一,一个顶天立地的血性汉子!

王錱(1825—1857),字璞山,与湘军统帅曾国藩、大将罗泽南同为湖南湘乡人。祖父王之海秀才出身,“待人无欺,遇贫困残疾人,寒则赠衣,饥则予食”。父亲王宗麓,教学于乡里。王錱五岁入私塾,二十岁为村塾师,二十四岁时,以府试名列前茅,补县学生员。同年从师于罗泽南,与罗门下诸生交游,这些人后来多成为湘军干将。王錱素有大志,放言:“人生一息尚存,即当以天下万世为念。”十四岁时在自家墙壁上题写:“置身万物之表,俯视一切,则理自明,气自壮,量自宏。凡生死祸福,皆所不计也。”

王錱好为议论,声大而远。同门侍坐,辞气涌溢,他人很难插言,老师罗泽南玩笑说:“璞山能否少作休息,让我等也开口说句话。”王錱自己也笑起来。时道光二十九年(1850)夏,天大旱,饥民塞道,土寇啸聚百人于县南掠食,居民惶骇而不知所措。王錱从学舍回来,集合乡人以兵法部署,土匪遂被逐散。王錱然后建策县官发仓谷平粜,劝富绅出余谷赈济。受乡人推重,王錱遂有侠名。太平军起于广西,湖南受到波及,盗贼四起。王錱倡团练保伍之法。由于承平日久,乡人并无响应。王錱不计成败利钝,不顾祸福生死,上说下教。湘乡之办团练,实为王錱所倡导。后来湘勇成军,王錱所部遂称为“老湘营”。

咸丰二年(1852),太平军入湖南,破道州。“公(王錱)上书县令朱公孙诒,请练民兵讨贼。朱公壮之,令与罗忠节(泽南)募乡勇千人教练”。于是王錱与罗泽南束伍选士,亲教之步伐技击。这正是湘军的真正肇始。时任湖南巡抚张亮基发文令下属举荐将才,县令朱孙诒举荐王錱,王錱于是率三百人赴省城应召。罗泽南也奉命率部赴长沙。罗泽南、王錱师生合军一处,罗泽南统带中营,王錱统带左营。

11月29日,为母守孝的在籍侍郎曾国藩,接到湖南巡抚张亮基转来的咸丰谕旨,令其帮办团练,以应对势不可挡的太平军,湘勇遂归入曾国藩麾下。王錱即奉命赴衡山、桂东、兴宁等地征讨,积功升任知州,赏戴蓝翎。

咸丰三年(1853),曾国藩奉命调派所练湘勇赴援江西,在罗泽南、朱孙诒、郭嵩焘等人的带领下,于7月19日抵达省会南昌。五日之后,即与太平军主力赖汉英、石贞祥、韦俊部大战于南昌城外,由于参战其他队伍没有如约到达,湘勇寡不敌众受到重创。但此战充分展示了湘勇的战斗力:湘勇虽孤军对敌,但个个奋勇争先,官兵皆无胆怯后退者,湘勇杀死太平军二百余人,自己也战死八十多人,“而勇敢之名大震于匡庐彭蠡之间”。曾国藩从败战之中看到了以湘勇敌太平军的希望,坚定了信心。

此时正在郴州征战的王錱得讯乡亲死伤,“悲极而愤,偕诸友率营中勇恸哭招魂而祭之,恨不能即插翅飞去,生食若辈之肉”。又向曾国藩请缨道:“求令錱得邀合各营湘勇同志者,并许錱添募二千,先扫清江右之匪,以慰我亡友亡勇于九原。”曾国藩初创团练,正需将才,为王錱杀敌复仇的气势所振,八月二十三日,在给好友江忠源的信中,对王大加揄扬:“敝友王璞山,忠勇男子,盖刘琨、祖逖之徒。”刘琨、祖逖都是晋代名将,闻鸡起舞、中流击楫两个成语,即来自此二人。

时太平军再次兵临武昌城下,湖北告急,湖南也再次告警。添募乡勇,增援湖北,保卫湖南,成为当务之急。9月17日、10月2日、5日、15日,朝廷连下四道谕旨,命曾国藩带所部湘勇赴援湖北。时任湖广总督吴文镕乃曾国藩座师,也书信叠催,而湖南土寇又起,需要镇压,曾国藩压力大增,却在如何练勇、何人统带等问题上,终于造成曾国藩与王錱的失和。

从《駱秉章自注年谱》看,当时的湖南巡抚骆秉章认为,曾、王失和缘于受人挑唆。“时曾涤生住衡州,伊(王錱)言于曾曰:若令我募勇三千,必将粤匪扫荡。曾遂致信省城,言王璞山有此大志,何不作成之?我复信请其到省面商。后王璞山偕吴坤修从九(品)来见,备言先发口粮(钱)二万两,硝磺各一万,曰:湘勇招募三千,必能不负所委。王璞山说湘乡言谈(方言)多不甚晓,吴坤修代达。我谓暂且招二千,因经费支绌,若不敷调度再招。即发札并饬局发口粮及硝磺等项。王璞山遂偕吴坤修回湘乡去矣。闻曾涤生致书伊老师吴文镕先生,极言王璞山之能。不数日,吴坤修到省求见,言王璞山回乡招勇,出入鸣锣摆执事,乡人皆为侧目。其人如此,实不可用。我言伊得保举同知,初回家乡,不过荣耀之意。我粤新中举人回乡亦如是,似不足怪。吴坤修无词而对。翌日,伊又来求见我,言王璞山所招之勇多是匪类,又不发口粮,连夜在县城偷窃,赖令不胜其苦,又不敢言。将来带勇到省,难免骚扰。我言汝同王璞山回湘乡招勇,又是至好,何以不为规谏?吴坤修云,伊凡事不由我管理,是以难进言。我云伊一切皆不交汝管理,是以尔说他(不好)。吴坤修见我不信其言,辞去,即往衡州见曾涤生。两旬间吴文镕即有咨函言王璞山之勇恐靠不住,止其不必来鄂。不数日,王璞山带勇到省,我以吴制军之咨示之,著其留勇二千四百人,其余六百名作长夫,嘱其日日训练以备调遣。吴制军(文镕)若调王璞山带勇赴鄂,有此得力之将,恐不致有诸城之败。利口覆家邦,信然。”

骆秉章文中虽没有直接指责曾国藩受人搬弄,可亦能体会有此意。曾国藩举荐王錱在先,而又听信吴坤修的谮言,在吴文镕那里中伤王錱,吴文镕偏听偏信自己的门生,因成见而不用王錱,致使军溃身死。骆一言以蔽之:利口覆家邦。

这样一来,曾国藩岂不成有眼无珠、受人拨弄之人了吗?史称曾国藩可是有识人之明的啊!从他许王錱为刘琨、祖逖之徒来看,有个细节值得玩味。刘琨,字越石,史传称其“少负才气,有纵横之才,善交胜己,而颇浮夸”。值得注意的是“浮夸”这个词,王錱时年二十八岁,正是头角峥嵘的年纪,“负才气,语天下事甚易”。曾国藩虽然看重其奋勇请缨的锐气,但未必不对他的“言而夸大”抱有警惕。从后来曾给王錱的信中可以看出,曾之不满于王,主要是因为王言而无信且过于张扬。

“前者足下欲募勇二千,往报湘人七月之仇,国藩欲添募数千,往助岷樵(江忠源)一臂之力,两书往返,不谋而合。厥后足下来衡,而商大概规模约定饷需不必支之藩库,器械不必取之省局。足下自许,可劝捐饷银一万,可私办军装数项,盖以吾辈私兴议举,非省垣应办之官事也。嗣足下二十二日书来,言二十四日走省请饷一万,仆已讶其与初议相刺谬矣……仆素敬足下驭士有方,三次立功,近日忠勇奋发,尤见慷慨击楫之风,心中爱重,恨不即游扬其善,宣暴于众,冀为国家收澄清之用。见足下所行未善,不得不详明规劝。又察足下志气满溢,语气夸大,恐持之不固,发之不慎,将来或至偾事,天下反以激烈男子为戒,尤不敢不忠告痛陈”。

综合骆秉章的记述和曾、王之间的书信往返,可见曾国藩对王錱的不满主要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言而无信。曾、王在衡州商定,军饷器械自筹,以劝捐解决。但二十四日在省城,王却要求骆秉章发放口粮钱二万两,弹药所需硝磺各一万斤,“一切皆取之于官”,招募人数也增至三千人。二是言大而夸,行事张扬。曾欲招足乡勇万人,为的是交给江忠源,与太平军一争高下。王錱却大有自代之意,且募勇时招摇过市,令乡人侧目。在曾国藩看来,未免器小易盈,不像做大事的人的样子。三是不重素质,所招乡勇良莠不齐。若不严加淘汰,认真训练,则必成乌合之众。四是不听约束,改换门庭。王錱借援鄂索饷,而骆秉章助以官费,颇有将其收为己用的意思。在曾国藩看来,王无异于为扩张其实力而投效骆氏,且依仗骆氏,不服管束。

至此,曾国藩对王錱观感大变,在九月致吴文镕的信中,认为王乃匹夫之勇,器小易盈,不足以任大将:“璞山忠勇冠群,驭众严明,然局量较隘,只堪裨将。以视岷樵(江忠源)之智勇兼全,器具闳远,则非其伦也。”

王錱所招湘勇计三千四百人,另雇长夫一千余人,原拟赴援湖北,旋因太平军退兵,武昌解严而未能成行。曾国藩遂大加裁汰,王部只留下两营七百二十人,而其书信中的言语也不免含讥带讽。以王錱自负的个性,非但听不进曾的劝告,反而认为他是出尔反尔,有意刁难。这样,王对曾之札件,“概不回答,既无公牍,又无私书,曾未同涉风波之险,已有不受节制之意”。出现这种“同舟而树敌国,肝胆而变楚越”的局面,平心而论,两人都有些意气用事。

在曾国藩而言,若能如骆秉章之年长宽容而待王錱,曾、王或不至于反目,吴坤修归咎王錱之言,不至于凭空捏造,有所夸大则有可能;就王錱而言,行军打仗,一切以听号令为先,不听号令,等于自外于曾国藩所编练之军伍。曾国藩则知王錱之不为所用,于是致信骆秉章:“璞山之勇,若归我督带,则须受节制,此一定之理。既不受节制,自难挈之同行……一将不受节制,则他将相效,离心离德,何以策功?若听璞山自成一军,公宜先行奏明,此亦一定之理,世虽大乱,而纲纪不可紊也。”

至此,曾、王两人分道扬镳。王錱脱离曾国藩,成为骆秉章节制下的一支湘军。后曾国藩亲督水陆万人自衡州东征,而骆秉章令王錱前往配合。王錱所部连克湘阴、岳州,疾进至羊楼司,时大股太平军到来,王錱寡不敌众,退守岳州。而岳州乃空城无粮,王錱陷入太平军重围,湘勇一整天没有吃饭。曾国藩派船至城西门接应,湘勇纷纷出城,王錱羞怒,拔刀自刎,众拥其登舟。此战营官钟近衡、近濂兄弟及刘恪臣十数人战死,都是罗泽南弟子,也是湘勇将才。王錱军声大挫,曾国藩痛骂王錱:“狂夫,怎么会不败事!”曾国藩率大军继进,败于靖港,也愤而投水,为属下所救。曾国藩与王錱都是书生带兵,没有生而为明帅良将者,只能从不会战到会战,从失败中总结经验教训,再走向胜利。王錱如此,曾国藩亦如此。

此败给王錱带来极大的震撼,由此痛思前非和致败之由,深求古人致胜于万全之道,参以当日之所宜,恍然有所得。从此日集各勇而训练之,务求使之人自为战。王錱写信对朋友说:“不敢躁,亦何敢怠。张睢阳诗曰;‘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錱惟随时随事,尽分所能为,力所能至而已,他何知焉。”

此后曾国藩率罗泽南、李续宾兄弟等,转战江西、湖北,所向克捷,湘军威震天下。而王錱所部,听湖南巡抚骆秉章幕宾左宗棠指挥以防湖南。其时东南各省均有太平军出没,独湖南大体完善。太平军既奠都江宁,留在两粤的余部,日夜图北出与江宁太平军会合。湖南缘边列县,人心动摇,太平军至,则蜂起呼应。王錱所部不过千人,抱饥苦战,常数日不得食,在崎岖的湘粤边境万山之中,所遇皆强敌,其众数倍,朝东而暮西,此灭则彼起,孤危百战,经三四年,太平军余部终被消灭,湖南得安。以致北出之湘军得以尽力征战,无反顾之虞。王錱积战功累官加按察使衔以湖北道员记名简放。

曾国藩率所部出省征剿,然客军孤寄,与前、后江西巡抚文俊、耆龄皆不相合。兵困江西,屡为太平军翼王石达开所败。随着时间的流逝,王錱在省内逐渐成熟起来,对当时与曾国藩之过节颇自内省,王錱写信给在江西的曾国藩说:“生平读书论古,窃见夫贤豪者流,或于其志同道合之人仍有龃龉,自负昂藏傲岸之概,不肯降心。君子谓其所执者隘,而所亏者多也。乃匆匆焉而躬自蹈之,不亦伤哉!……而疏狂之罪,在而无可辞矣。数年来,徬徨奔走于岭表、洞庭之间,欲求如衡州抵掌之一日而不可得。呜呼,茫茫天壤,同志几人?觌面构交,知心谁是?此錱所以情不自禁,而欲一献言于阁下之前者也。”曾国藩接信,对与王錱之间的芥蒂也已释然。

咸丰七年(1857)二月,兵困江西的曾国藩丁父忧回籍守孝。此时江西郡县陷于太平军者四十余城。湘军李续宾、刘腾鸿、李续宜、刘长信、萧启江、黄冕、赵焕联等皆顿兵坚城,久攻不下。数战败绩,良将阵亡,士气大受影响。左宗棠为巡抚骆秉章草奏言:“石达开在诸贼中,能以狡黠收民心,以凶威钤其众……非王錱一军不足制之。”于是令王錱选精锐三千人,于咸丰七年三月出援江西,不攻坚城而四处游击,声东击西,纵横驰突;太平军不知知措,王錱率军旬月之间,大捷十二,太平军畏之如虎,“出队莫逢王老虎”在太平军中流传。

可惜的是,天妒英才。咸丰七年(1857)八月,老湘营创始人王錱因过度劳累,感染热疾,病故于江西乐安军次,年仅三十三岁。临死前,王錱将曾国藩所赠的“二十三史”留给张运兰。这套“二十三史”颇有来历,它是1837年曾国藩进京投考进士落第,回乡转道拜访时任睢宁知县的同乡易作梅时,借银百两加衣裘相抵而购得。曾国藩将如此之物赠予王錱,可见他对王錱的欣赏与看重;而王錱临死前将其转赠,也可见此物在王錱心中的分量。

曾国藩曾作《湘乡县宾兴堂记》,表达对湘军功绩的自豪:“‘湘勇之名闻天下。一时宿将,如罗忠节公、王壮武公、李续宾兄弟、萧君启江、刘君腾鸿、赵君焕联、蒋君益澧,及余弟国荃辈,皆以仁勇为士卒所亲附……秦、汉称陕西出将,考之安定、天水、陇西诸郡,曾不能敌今日之一县。可谓盛哉!”将王壮武公继之于罗忠节公,可见曾国藩最终对王錱的人品、勋绩是认可的。

攻克金陵后,湘军纵兵大掠,曾国藩甚怒,认为湘军暮气已重,果断予以遣撤,唯一保留的就是王錱打底的老湘营。此后,老湘营不仅随曾国藩北上剿捻,后来左宗棠平定陕甘、定鼎新疆,老湘营都是作战的核心主力。事实证明,年轻时稍嫌张扬的王錱,绝非庸常虚浮的夸夸其谈之辈,而是湖湘将帅之中的文武全才,若非早逝,与曾、左、胡、彭等量齐观,亦未可知。曾国藩早年对王錱“只堪裨將”的评价,显然失之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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