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郑
蜀大字本《史记》、白鹭书院本《汉书》、一经堂本《后汉书》和大字监本《三国志》,这四部宋版书合称“四史”,是刘承干所藏宋椠中的翘楚,为此,刘承干还专门开辟了“四史斋”以为存放之用。
关于“四史斋”,刘承干在《嘉业藏书楼记》中有所介绍:“由池而上,有楼七楹,中一楹为大门,东三楹为宋四史斋,以置宋椠‘四史;西三楹曰诗萃室,以置先府君及余编《国朝正续诗萃》,斋、室均北向,斋楼多旧钞精校各本,室楼皆宋、元椠本。”纵观嘉业藏书楼的设置,为存放一种或一类书籍而专门开辟的斋室,只有“四史斋”和“诗萃室”。“诗萃室”因是“置先府君及余编《国朝正续诗萃》”,其在刘承干心中的地位当然不一般,专门开辟一室用来存放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四史斋”以“东三楹”的规制和“诗萃室”相对,可见刘承干对宋椠“四史”的重视程度,也从侧面反映出“四史”在嘉业堂藏书中的地位,无愧为嘉业堂的镇馆之宝。
一
嘉业堂宋椠“四史”中,蜀大字本《史记》和大字监本《三国志》得自于费念慈的后人,而白鹭书院本《汉书》和一经堂本《后汉书》,则是郭嵩焘的旧藏。这四部书中,刘承干最先购入《史记》,之后同时购入了《汉书》和《后汉书》,最后购入《三国志》,足成四史。
关于蜀大字本《史记》的具体购入时间,现在已很难一一考证,但在1913年12月初6日的宴会上,刘承干拿出了包括《史记》在内的诸多宋、元椠本,与前来赴宴的沈子培、杨芷夝等鉴赏讨论,期间沈子培还给出了“海内孤本,若以影宋刊之,可以压倒一切椠本矣”的评价,可见,刘承干最晚此时已经购入了《史记》。
白鹭书院本《汉书》和一经堂本《后汉书》是刘承干于1914年11月22日购入的,当天其在日记中写道:“俞子青从湖南归,于郭筠仙侍郎家所购之前、后《汉书》已经携到,检阅之,的系宋椠鹭洲书院本,共计一百六十三册,每十册函以木匣,其书除《前汉》补配明刊两本外,余则仅钞配四叶耳。惟卷中有割去数字,并挖割图章数处,殆可恨恨。”虽然新购入的《汉书》补配了明刊两本,卷中割去数字及图章,但经鉴定,的系宋椠鹭洲书院本,总算也不辜负刘承干为此而付出的巨大努力。
刘承干购入白鹭书院本《汉书》和一经堂本《后汉书》,其中还有一段曲折的故事。郭嵩焘即将出售书籍的消息传出后,藏书界闻风而动。而此时刘承干以雄厚之资大肆搜购图书,几有海涵之势,于是书估王锡生主动从中牵线,上门求售。看过王锡生带来的样册之后,刘承干允诺购取,先付三百定洋。然郭氏认为两书珍重异常,生怕途中有任何的闪失,因此不肯派人由长沙送书至上海,要求刘承干派人赴长沙取书,而此时刘承干亦无人可派,书估王锡生虽然与之有过几次购书的经历,但不知其深浅底细,加之购书款三千元亦属不少,贸然将此事托付王锡生似有不妥,于是购书事项一下子陷入了僵局。思之再四,刘承干最后决定请俞子青持洋和王锡生同赴长沙购书。于是俞子青一行11月8日动身,11月22日携书至上海,历经十五天的辗转,助刘承干将白鹭书院本《汉书》和一经堂本《后汉书》购入。
大字监本《三国志》的购入,时间上则相对较迟。刘承干在《三国志跋》中说:“余曩刻《史记》、《前》、《后汉》,颇欲觅斯志佳本,足成四史。搜访既久,始获是帙,勘正通行本,谬误悉符。所见宋刻而行欵并刻工姓名,与适园藏元本无异,惟点画波磔圆活刚劲,谛审再四,知为元椠祖本,其为天水朝所刻无疑。”可见,大字监本《三国志》的购入时间之晚,甚至在“四史”其他三部书刊刻之后了。刘承干《三国志·跋》撰写的时间为丙寅(1926)清明节,因此书籍购入的时间也当在这一两天,然距其购入蜀大字本《史记》的1913年,已经过去了十三年之久。
二
宋椠“四史”因其具有極高的版本价值和学术价值,刘承干一经购得,就引起了学术界的高度关注,刘承干也利用家宴、消寒会等机会,与遗老们一起品评鉴赏,不少学人甚至登门拜访,争睹宋椠“四史”的风采。
如上所述,早在1913年12月初6日,刘承干就已经在家宴上与友人一起赏析品评其收藏的蜀大字本《史记》了:
余是晚在家宴客,所邀之沈子培方伯早已至矣,未几杨芷夝来,均在新斋坐,余出所购宋、元椠本,请彼讨论之。据子培云,余与费氏所购之《史记》,为海内孤本,若以影宋刊之,可以压倒一切椠本矣。
1914年11月23日,也就是俞子青从长沙拿回全部前、后《汉书》的第二天,刘承干就借举办消寒会的机会,鉴赏前、后《汉书》:
傍晚以消寒第三集由余主席,在惠中宴客,特偕醉愚前往,计到者为缪筱珊、吴子修、钱听邠、戴子开,刘语石、喻志韶、章一山、潘兰史、陶拙存、杨芷夝、恽季申、谨叔、周梦坡、张石铭、沈醉愚,邀而未至者为汪渊若、吕幼舲以病,吴仓硕以妻病,均未至。题则以宋椠《前》、《后汉书》征索题也。
刘承干组织参与的消寒会是遗老们相互抒发感慨的场所,往往带有一定的政治性。他们借古讽今,利用评判历史事件或人物之机来委婉地抒发自己心中的忧愤,以表达对现世社会的不满。消寒会的主要形式是同人雅集、赋诗唱和的集会。如壬子年11月21日拟题为“雪后坚匏庵消寒第二集和苏文忠公聚星堂禁题诗韵”,甲寅年12月4日“丹徒李氏三女殉孝诗”,应该说,组织消寒会的初衷是遗老借诗歌发泄心中的不满,其初衷带有更多的政治意味,本应和古籍的品鉴没有什么关系,或者很少有关系,但因为参与者身份的多重性,参与消寒会的人员中也有相当多的是古籍鉴定方面的专家,因此,在消寒会上鉴赏品评古籍也在所难免。在这次消寒会上,刘承干就将刚购入的白鹭书院本《汉书》和一经堂本《后汉书》拿出来供大家鉴赏品评,还以征索题。
在刘承干的日记中,利用各种宴饮、集会、聚会出宋椠“四史”,互相传观,互相评证的记载数不胜数。
宋椠“四史”本身的在学界的感召力,加上刘承干利用各种途径的鉴赏品评,极大地扩展了宋椠“四史”的影响力,不少学人纷纷上门拜访,争睹宋椠“四史”的风采。“午后吴子修来,阅看余所购之宋椠前、后《汉书》首本,长谈而去”,“章一山偕郭复初来访。余因王考家传前为汤蛰仙年丈所撰,本生父亲及余均嫌其文不甚佳,因托复初重撰,其节略已于日昨托一山交去,今复当面谈定。索观宋椠《史记》、宋刊《三国志》及覃溪《四库提要》手稿,长谈而去”,“徐晓霞偕其西席林卓如来,欲观宋椠前、后《汉书》,因出示之,小坐而去”,“午后李梅庵偕胡漱唐来,出宋椠前、后《汉书》示之,瞻览良久乃去”,“午后傅沅叔(增湘)来,由菊生介绍来看书籍,出《史记》、前后《汉书》、《三国》各宋版书,及各种宋元版本视之,伊且阅且录,其于目录之学可谓勤矣。看至晚而去”。一时间,吴子修、章一山、汤蛰仙、徐晓霞、林卓如、李梅庵、胡漱唐、傅沅叔等名宿或慕名而来,或经人介绍,索观宋椠“四史”者络绎不绝。
宋椠“四史”的声名鹊起,甚至还吸引了对古籍颇有研究的日本友人,在罗叔韫的介绍下,日本人德富苏峰、西本省三登门索看了包括“四史”在内的宋版书。
三
刘承干“所获既富,遂发刊辑丛书之愿”,“使古来秘书旧椠,化身千亿,流布人间”。其时,宋椠旧椠日少,已经成为藏书界收藏的重点。叶德辉《书林清话》说:“自钱牧斋、毛子晋先后提倡宋、元旧刻,季沧伟、钱述古、徐传是继之。流于乾嘉,古刻愈稀,嗜书者众,零篇断页,宝若球麟。盖已成为一种汉石柴熏,虽残碑破器,有不惜重资以购者矣。”对宋椠的迷恋甚至成为一种病态的存在,藏书家一旦收得宋椠,往往自秘把玩。然刘承干既得宋椠“四史”,不是深秘,而思影印出版,“与海内好古之士共之”。
但刊刻宋椠“四史”谈何容易,嘉业堂所藏“四史”并非完整,蜀大字本《史记》“颇多钞配”,白鹭书院本《汉书》“补配明刊两本……卷中有割去数字,并挖割图章数处”,一经堂本《后汉书》“中间略有阙页”,大字监本《三国志》“《吴书》中偶有缺卷”,必须校勘以补其缺帙,始成完璧。
为了确保“四史”的顺利出版,在缪荃孙的介绍下,刘承干专门去函,邀请叶昌炽为嘉业堂校勘“四史”。当时著名藏书家刘葱石也同时聘请叶氏编纂《碑目》,且待遇优厚,而叶氏毅然赴刘氏之约,于同年五月间自苏州至上海爱文义路,开始“四史”的校勘工作。关于叶氏接受刘承干之托,除了刘承干对其的礼遇外,郑伟章在其《叶昌炽年谱简编》中有“先生病便秘,二十日不下,家人以为之筹办送终之具。刘承干接受沈曾植采取灌洗肠道的办法,先生始得救”的记载,不知这其中是否有直接的关系。
叶昌炽字菊裳,号缘督庐主人,苏州人,光绪乙丑进士,官侍讲。辛亥革命后,成为遗老,学识渊博,尤以校勘之学冠绝当时,瞿氏《铁琴铜剑楼书目》为其所审定,着有《藏书纪事诗》,具有深厚的版本目录学造诣。
(叶昌炽)自苏州赴上海,馆于爱文义路八十四号刘承干家,为之校刻宋版“四史”。其先,刘承干延陶子麟刻仿宋“四史”,即:宋蜀大字本《史记》、白鹭洲书院本《汉书》、《后汉书》及宋大字监本《三国志》。先生谓刘氏,既花大笔财产刊刻此书,应该进行认真校雠,附以校勘记。刘氏采纳了先生意见,即聘先生为之撰校勘记。先生在其家除校“四史”外,还为之鉴别购藏古籍,尤以鉴别卢氏抱经楼书为大宗。自六月初八起,始以校《史记》为日课。
但毕竟叶氏年事已高,最终还是没有完成“四史”的校勘,实则仅校勘了《史记》。《史记》六本校竟,叶氏便溘然长逝。叶氏对校勘“四史”是倾注了自己的心血的,即使在病危之际,心中还记挂着“四史”,“差陆升特送宋椠《史记》到申,以病卧垂危,深恐不测,致散佚史书,故特送来耳”。最终,叶氏留下了“有负垂诿,抱惭入地”之语,含恨离世,这对刘承干、对“四史”的校勘都是一大损失。
叶昌炽对《史记》的校勘,是以嘉业堂所藏宋蜀大字本《史记》为母本,以震泽王氏本、嘉靖李元阳本、南北监本、评林本、汲古阁本、鄂局翻王本、陈明卿·钟伯敬评本、柯维熊本、江宁局本等为之互校,嗣后又借得潘氏宝礼堂所藏宋大字本《史记》互为校勘。其在日记还专门记载了此事:“宋大字本《史记》借的南海潘氏本,与翰怡藏本互勘。潘本亦有石蒙正、潘旦结衔,且多历书后一处,当是原本如此,而翰怡本则有补版矣……翰怡本钞配甚多,既可以潘本补阙,而潘本年表亦缺五卷,适为翰怡本所有。彼此相足,可成一完全善本,真快事也。”
虽然叶氏没有完成“四史”的校勘,但其“应该进行认真校雠,附以校勘记”的建议被刘氏采纳,并貫穿于“四史”校勘的全过程。对白鹭书院本《汉书》的校勘,刘承干以“用宋景文公本校定,每卷后又标明将监本、杭本、越本及三刘、宋祁诸本参校,其有同异,并附于古注之下”。在校勘大字监本《三国志》时,“拟借紫谷之本影写刻之,托孙恂如介绍其岳钱选青向说,慨然允许,嗣知其所藏之宋本大字《三国志》只《魏志》一种,乃作罢”。虽然借韩紫谷“其所藏之宋本大字《三国志》只《魏志》一种”,没有校勘的价值,但从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出刘承干在校勘“四史”时花费的巨大精力。
四
嘉业堂刻书有着严格的质量把控,刘承干自谓“书则兼采之海内外藏书家,工则征之上海、苏州、扬州、金陵”,抓住底本和刻工这两个源头。为搜寻好的底本,刘承干甚至还发出了征书令:“特虑闻见不广,海内诸君子藏有未见之书,助我不逮,当为刊播”。在这样条件下刊刻的嘉业堂图书,自然受到学人的欢迎,缪荃孙对刘承干的刻书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取天壤间罕见之秘帙,名流之旧稿付之梨枣,以供士大夫之研索。”
在“四史”的刊刻上,更是精益求精。叶昌炽抱着十分严谨的态度,其在与孙德谦的函中说:“翰怡刻‘四史,诚不朽盛业,但兹事体大,虽得良工影写,校栞收掌,无事不需才。为筹全局,未可以贸然从事也。”为此,刘承干不仅请来了刊刻名家陶子麟,并指定“必须笔力与宋相仿”,还先刊刻叶昌炽《邠州石室录》作为“四史”刊刻的发轫之始,确保“四史”刊刻的效果。
为确保“四史”刊刻的质量,刘承干更是多次与陶子麟去函,在笔力、体例等方面提出了具体要求,务必“与原本一律”。
丙辰年十二月十五日至陶子麟函:
惟近日尊处影刻各本,有笔姿软弱与前不同者……用特奉言,乞执事此后影刻,务须笔力浑厚,庶几静穆之气,一开卷宛接古人。且近日星翁急于言归,而伊将《史记》赶写,笔多轻率,将来奏刀,尤要留意,庶不失真。至要至嘱。
戊午年四月廿五日致陶子麟函
第此项《史记》既曰影宋,须与宋椠本一律,不能稍有游移。是以不惜重赀,聘人校勘。其宋椠本中之钞配者,亦复展转假借,期归一。乃据校勘者所述,其中字画与原本参差不同处,约有数百张之多。按之体例,必须重刊,庶与原本一律。敝处当日写样,并为属心翁改易。询之心翁,则推诿筱珊丈,而筱珊丈则云并未属伊擅改。平心而论,心翁似不得辞其咎也。出月当将改易宋椠处各纸寄呈,请尊处重刊,庶归一律,而成善本。是所至要。
同年五月望日至陶子麟函中又云:
至于影宋刊本,原贵与旧本无二,斯为完善。设或稍有参差,即不免贻讥大雅,为士林诟病。其当日未照原本影写者,万难将就,当即逐一检出,请执事重刻,以归一律。
正是在这样的严格要求下,嘉业堂“四史”一经面世,便极为学人赞誉。
但随着主人经济上的没落、不得已陆续出售图书,嘉业堂“四史”归为潘氏宝礼堂,最终没能逃过散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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