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钰仪
《深山夏牧场》里有一段文字浇筑在我脑海中,久久不能消逝:当质朴又邋遢的哈萨克族姑娘沙拉古丽和她弟弟目送“我”离去时,“我沿着下山的路走了很久,一回头,他俩还遥遥站在那里,倾斜着依靠在一起,什么也不触动。背后是波澜壮阔的云海天空。这云端的孩子,高处的故乡,天堂的青春”。心霎时间被这苍茫壮阔的画面深深震动。
人类从一万年前便开始从采集、狩猎的生活方式转为种植、放牧;而今,一万年过去了,阿尔泰山脉临近山脊的牧区里,哈萨克族的牧民们仍在延续着人类童年时期这种辛苦又浪漫的游牧历程。一切都是慢腾腾的。那被时间定格的古老部落,在历史长河里细致地消磨他们的光阴,远远望去,几乎静止不动。当我们通过一些文字和书页的记录去回望,这个古老而寂寞的民族和她的孩子们一样,在云海天空下什么也不触动,悄然矗立。
我几乎不能承受这种诗意的窒息。每每读了几页便把书合上,生怕一些悠远细腻的故事因我的快速翻阅而被迫在一个逼仄的时空里发生。贴着“现代”标签的“快速阅读”不经意便会侵犯了那古老的文明传统。阿尔泰山脉的牧区不是一个世外桃源,那里生活物资单调,每日以干馕、奶茶、奶酪为生,只有遇上重要的日子,比如擀毡、拖依或招待客人才会宰羊;生存条件也很是艰辛,每日要翻山越岭地去取水,每隔一段时间还要举家搬迁,将全部家什打包由几峰骆驼负载,在那地势陡峭险峻的山林间来回迁徙;家里每日工作量也不轻,扎克拜妈妈早晨四五点便要起来压酸奶(若第二天要到耶喀恰做客,两三点就得起身干活),孩子们牧羊,李娟则负责烧茶做饭,到了羊毛盛产的季节还需给绵羊“脱衣”,剪下来的羊毛用于制作各种毡片、毛绳。不过,饶是这么着,却丝毫不减阿尔泰山脉牧区的童话色彩。那里天空明亮如洗,林木花草寂寞又自在地蓬勃生长,牛羊猫狗尚有不被人类夺去的尊严和个性;牧民们和睦善良,老人智慧,大人勤劳,孩子们有占山为王的童年空间,活泼又快乐;邻里之间往往隔着一两个山头的距离,但丝毫不会阻断牧民间的亲昵友爱。尚处人类童年阶段的文明进度使得这种童话色彩真实而不着人力雕琢痕迹。
然而,阿尔泰山脉的林海牧区虽仍延续着这种古老的游牧生活,但却也不再是一个完整而自足的封闭体,它已慢慢敞开一些闸门,在文明与传统的对流中发生轻微的置换。传统在诗意与寂寞中游走,偶尔轻微的断裂声如人迹罕至的深林里被积雪压断的树枝,咔嚓一声,厚重而沉钝,在林中空空回响,寂寞得如此清晰。作者李娟的介入,本身就是现代文明对传统游牧文明轻微置换的一环,尽管她是那么小心翼翼,尽管她总竭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融入扎克拜妈妈一家的生活,顺从他们的生活秩序,不敢惊动,甚至不敢随意拍摄一张照片,但文明的闸门已经打开,河流倾泻了进来。相机的出现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对此李娟还专成一文——《相机的事》,抒写相机这一现代产品的“侵入”对牧区人们产生的影响。每次拍照,牧民们都要隆重打扮一番,严肃、庄重乃至不苟言笑,而且拍完相片后他们都心满意足地向李娟道谢,却从不要求洗一张相片给他们,若李娟趁他们不注意,拍下他们日常随意而自然的生活场景,他们便感到十分不自在。关于照相的种种,折射出他们对外面世界的不适和戒备。李娟细腻地捕捉到这镜前镜后的落差,使得她在举起相机时愈来愈迟疑。
她一边恣意挥洒她在深山夏牧场的诗意,一边疑惑自己对这种纯朴天然生活的“窃取”。她既在他们之间,又在他们之外。与大伙压酸奶、牧羊、擀毡、搬迁时,她是其中真实的一分子;然而,当她时常从这种真实中跳脱出来,进入另一种真实,用这个世界以外的角度去观察和思考,她又感到些许茫然和无能为力。一个被现代文明浸润过的人,置身于质朴天真而古老的生活氛围,能够清晰地体察出微妙的变化,这些是阿尔泰牧区哈族牧民们所浑然不觉的。流失与置换在他们那里如河流一般自然,他们没有任何不安的成分,不安的只有作为局外人却又闯入其中的李娟。诗人出走时的行囊总是有情感负重的。然而,面对历史的变遷,面对文明的置换,又有谁能够游刃有余地欣然接受呢?
于是,李娟渴望着,疑惑着,又害怕着,终于到后来,她“放弃了判断和驾驭,只剩对此种生活方式诚实的描述”。或许这是最好的方式。价值判断总随着时代的更替而流变,其中所有的是是非非又有谁能分辨清晰,即使某些问题总有学术家们的吵吵闹闹,但时间总会让这些价值判断的争论变得面目模糊,声音渐消,留下的往往仅是历史真实的记录。把真实的记录留在纸上,把界限模糊的判断涂一层美感在心里,这是每一位路过他人生命的作者之幸运。
说到这里,又总会起另一层担忧。读《深山夏牧场》时,我总不禁想起许多因文学作品而声名斐然的地方,它们继而又成为旅客蜂拥而至的旅游景点。当年,沈从文的一本《边城》开启了今天凤凰古城的旅游盛况,而锱铢必较之商业风气也随之在这座古城地方滋生开来,游客们接踵的步履踏破了作者最初写作时那份完整的美丽,这绝不是作者所能预想到的。而今,随着李娟的声名日俱,阿尔泰山脉哈族牧区是否有一天也将步凤凰的后尘?有了凤凰古城们的前车之鉴,这不再是作者难以预想的。或者有一天,这里会因她的作品得到更好的人工修整,发展成为新的旅游区,那时作家心里骄傲之余,免不了些许失落吧?又或者,这种担忧正是她“放弃判断和驾驭,只剩对此种生活方式诚实的描述”的又一深层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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