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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迷茫之中渐渐清晰

时间:2024-05-04

康晓蓉

中世纪最优秀的神学家之一的波那文图拉在其《心向上帝的旅程》结尾称:“关键不在于光,而在于完全燃烧起来的火,在于将非凡的恩膏和火热的情感一起卷入上帝的火;这火就是上帝,而这火的炉灶就是耶路撒冷。基督曾在他渴望受苦受难的热忱中登临于此,也唯有他曾真正领会这热忱,他说:我的灵魂选择了十字架,我的骨头选择了死亡。谁喜爱这死亡便能看见上帝,因为这是绝对真实的:看见我的人不能存活。因此,我们要死亡,要进入黑暗中,要使焦虑、貪欲、幻象归于宁静,要同被钉的基督一道由这世界到圣父那儿。”

波那文图拉,1217年出生于意大利。远藤周作,1996年病逝于东京。一西一东,相距七百年;前者在“信仰寻求理解”的鼎盛时,后者在多元而又后现代的迷离时。更何况在日本,信仰基督教至今少于全国人口百分之一,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日本人声称自己没有宗教信仰,只是按照传统,出生时是神道教,死时葬礼用佛教仪式。但人生的诸般痛苦谁能免除,《深河》中小群日本人因无以得解的痛苦和难以诉说的秘密,而跟随旅游团来到印度……矶边的丧妻之痛,木口的战争之痛,沼田的孤独之痛,美津子的迷惘之痛,大津的信仰之痛;连新婚的、迷恋摄影的三条,导游江波也有他的旁观者之痛等。“痛苦能让一个恶人看到自身存在中确凿的邪恶,只有这样,他才不会继续活在错觉里。一旦受到痛苦的刺激,他便会晓得自己一定以某种方式违反了宇宙实体的规律: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选择背叛;要么选择调整自我,这意味着他可能会皈依宗教信仰”(C·S·路易斯:《痛苦的奥秘》)。

远藤周作临终前特别嘱咐亲人,将《沉默》与《深河》两书放入其灵柩。为何呢?这两本书是自己所爱或代表自己的最高成就?这与一贯强调谦卑为美德的天主教教义不符。或许远藤周作以此作为自己的交账:感谢上主恩赐文学之天赋,自己也没有浪费,在二十世纪的日本文学中璀璨夺目。《沉默》一书的中文版宣传语“诺贝尔文学奖错失的不朽名著”,私以为有夸大之嫌。从文学艺术造诣而言,远藤的作品在丰富性、独创性上尚未炉火纯青。他似乎也无意在这方面有狠下功夫,因为他的心自十岁信主受洗,就被上帝深深牵引。

远藤周作的写作基色——对爱与生命真谛的不懈追求,对信仰在当下处境拷问、探求以及相应的宗教问题思辨、比较。从这个角度,称他为“日本信仰文学的先驱”毫不为过。他将自己隐藏在作品人物的后面,像燕子呢喃一样述说着心跳、迷惘、持守和归家的渴望——将这本书放入自己的灵柩,更像他要带着这些到上帝面前:上主啊,我的心就这样为你跳动过、困惑过、坚持过、盼望过……去世前一年,远藤看电影《深河》的试片后,哽咽不已。临终前,本已病了四年多的他平安淡定,且神色洋溢光彩,握着夫人顺子的手说道:“我已经走进光环中,见到母亲和兄长,你可以放心了。”如今,从哪里窥见他朝向上帝的心路历程,《深河》、《沉默》里就有线路、密码。而这些线路、密码中的日本特色——日本人的个性、生活、情感、思考方式等也就在其中被生动地绘制和预留出来。

矶边,一个典型的日本男人,努力工作,挣钱养家,“婚姻生活宁静,单调而充实”。偶尔也去酒馆,和酒馆女老板上过几次床,但都知道不可能结婚,逐渐不来往了。这样的平凡日子,被妻子临终前的一句呓语中断了,“我一定会转世,在这世界的某处,我们约好,一定要找到我”。中年丧妻,人生之大痛。长年依赖妻子各方面的照料,因之轰然断裂。矶边才看到妻子本是何等情感强烈的女子,自己却忽视,再忽视,“才明白对人而言无可替代的结合是什么”。

无可替代的结合是什么?爱。痴爱中无不痴语: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尽管知道人的爱无永远可言,但多少人在爱的顶点时都说过永远。足见“永远”本身是一个存在,或是早就被安置在人里面。到一个特定的时间,人里面的“永远”的密码被触动,被开启,像“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召唤着追寻、渴慕,虽“道阻且长,宛在水中央”,仍心心念念,溯游从之。矶边是因此跟随这个旅游团,来印度寻找妻子的转世所在。若有来世,与谁结婚?矶边心里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妻的名字。

轮回转世,世界好些地方都有的观念,但印度算是一个大本营,其轮回转世说和业报理论相结合。后随着佛教的东传,中国、日本、韩国等皆多受影响,积善行德,免六道轮回之苦。和大多数日本男子一样无任何宗教信仰的矶边,因着妻子的这句呓语,他开始对转世感兴趣,为此关注弗吉尼亚大学医学院的研究。医学院的回信:“我们无法断定人会转世,但调查结果显示世界各国都存在暗示有转世之类的现象。”为何科学无法判定有转世,却仍有转世现象?人心里的那份对永远的渴求,即便死亡也不能消磨吧。

到了印度的矶边,“实在不能从刻在壁上的这些女神像中找到一丝丝温柔。即使那肉体上有丰满的乳房、象征大地丰饶的粗腰,可就是找不到已故妻子的微笑的影子”,他又花费重金去找印度有名的算命师,但求算命师肯定妻子已经转世,生活幸福。再求到妻子转世的地址,一个贫穷得不能再贫穷的村子,难道妻子在哪样的地方?“祈求根本就不存在的转世,我真失败”。握着威士忌瓶子还没全清醒的矶边露出苦笑难辨的表情,他心里清楚知道自己的这一旅程的荒唐行径,“能相信的是隐藏在心中的对妻子的爱”。

在此,身为作家的远藤周作保持了自己的克制,他没有和传教士一样宣讲《圣经》的永恒观——《圣经》启示的时间是线性的,不存在轮回,只有此生此世与永生永世,在爱中就在永远里。即便在天堂里没有婚嫁,但人仍保留着个性与痕迹,仍能认出彼此而欢欣。他以文学的笔触写道:“在水中合掌祈祷的人们,各自内心里有自己的故事。被送到这里来的尸体也一样。包容这一切的河流,是大津所说的洋葱之爱的河流。”包容的深河的沉默啊,沉默地持守的爱。

说起日本,似乎自然就想到武士道、军国主义、二战等。耶稣说:“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日本给他国带来的战争之痛,其实自己加倍地承受。《深河》中的木口和他的战友塚田,长时间活在日军在缅甸之战的噩梦中:“走入死亡之路时,木口和塚田看到的是一副毛骨悚然的光景。日本兵的尸体重叠在道路两侧,向前延伸。除了死尸之外,还有蛆在微有鼻息的士兵鼻子里、嘴唇上爬行……”他们自己也早就筋疲力尽,活命的指望都绝了,饥饿、疾病、极度的劳累、不绝于耳的轰炸声。塚田从饭盒中拿出一块黑色块状物给木口吃,硬逼他吃下去,“如果不吃……就只有死”。endprint

战后性情大变的木口从心底颤栗的日军在缅甸所走过的死亡之路,憎恨完全无视士兵痛苦的战争。再后来,从每日呼酒买醉以致身体完全垮掉的塚田口中,知道那黑色块状物乃是他们的战友上等兵南川的肉!南川的太太和遗腹子因感谢塚田代寄南川的信而来看他。“那双眼睛,我至今都忘不了。就如南川用他的眼睛一辈子注视着我似的。除非酒醉,否则我躲不开那双眼睛。”塚田用手帕捂着嘴,边哭边说。

酒要了塚田的命。去世前他一再问在医院做义工的加斯顿:“像这样堕入饿鬼道的人,你的神会原谅他吗?”这句问话因塚田的苦痛、无法挣脱的纠缠而饱满着凄凉,暗黑的尽头期待那一点点的光。良心每日的拷打刑罚!加上佛教思想中塚田和木口都只能堕入饿鬼道……加斯顿从来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提问,善解人意地讲了一则飞机在安第斯山脉失事的报道,在等待救援的饥寒三天,其中本招人讨厌的醉汉让大家吃他的肉。后来,他的家人反而高兴醉汉对他人有所用、有所助。当然,最让塚田得着临终安详,“是加斯顿用死亡面具吸尽了塚田心中所有的痛苦。他跪着祷告,恳切希望塚田内心的弯曲能和自己一致,和塚田共苦”。

加斯顿这个人物再没有出现,木口到了瓦拉纳西城市边的恒河后病得厉害,是年老体衰还是恒河的肮脏让他想起死亡之路?无从知道。“这条深河拥抱着这些死者默默地流着”。木口注视着河流,背念起自己熟悉的阿弥陀经,眼前浮现出那条死亡之路上或趴或躺的死亡士兵。“彼佛国土,微风吹动,诸宝行树,及宝罗网,出微妙音”。恒河,亚穆纳河,奶茶似的颜色,“清净与污秽、神圣与猥亵、慈悲与残酷混合共存的印度教世界”。这个日本旅行团在印期间,印度总理英迪拉·甘地被刺杀,举国哀痛而混乱。“最主要是七亿人居住在语言和宗教都不统一的世界中而引发的矛盾,还有各位目睹的贫穷,以及种姓制度。她希望能够调和,结果还是失败了”。佛国妙音,渺茫的解脱与盼望。

观光团在英迪拉·甘地葬礼那天(1984年11月3日)离开印度返日,他们从电视上看到葬礼上“用布包裹的遗体及其人生接连在火焰中消失”。常与动物对话的童话作家沼田会想什么呢?“瓦拉纳西的街上飘散着浓浓的死亡气息,不只是这城市,连东京也一样,尽管如此,小鸟依然快乐地歌唱着。他为了逃离那种矛盾而创作童话世界”。沼田的童年在中国度过的,大他六岁的他家的服务生小李处处护着他,帮他照料流浪狗小黑,却因煤炭少了而被解雇。后来父母不和到分手,妈妈带他回日本。“马车转过一条街,小黑仍然紧追不舍,宛如知道这是沼田和自己的最后分别……小黑是最初告诉他动物能与人交谈的狗,不!也是能理解他悲伤的同伴”。

当了童话作家后,沼田饲养过一只犀鸟。在肺结核住院两年多里妻子带来一只鹩哥陪他在病床。不想一直躺着而坚持要做手術的沼田,心脏在手术台上停了一下,后来却奇迹似的复原了。他想是鹩哥代他去死的,“这时沼田的眼前浮现出哈哈大笑的鹩哥,和从书架上俯视、仿佛瞧不起他的犀鸟”。到了印度,沼田特意去乡下买了只鹩哥再为之放生。远藤周作为何塑造这样一个人物形象?沼田有着和他类似的经历,远藤患过类似的病。在三岁时举家迁到中国大连;十岁时父母离异,而随母亲返日;姨母是虔诚的基督徒,常带他去教会;十一岁那年的复活节远藤受洗。童年的孤寂、悲伤,在一个孩子的眼里,上帝的安慰似乎太遥远,不如大自然、小动物来得更亲切。

上帝究竟是什么?远藤何尝不是借助沼田这个人物,再次阐述他的神观。他通过大津的口说:“上帝并不是如你们(欧洲基督教)认为的,是人以外的让人瞻仰的事物,而是在人之中,而且包容人,包容树、包容花草的大生命。”他通过沼田的口说:“大自然是供人与生命交流的。”从西方神学思想而言,远藤周作的神观带着泛神论的特点。西方基督教相信上帝的灵能够在人的灵当中存在并做工,但是,泛神论把这点歪曲为上帝的一部分,是上帝的异体和显现。最早提出并使用“泛神论”一词的是十七世纪英国哲学家J·托兰德,认为整个宇宙本身具有神性,万物存在于神内,神是万物的内因。这个神不同于基督教信奉的人格神,也不同于自然神论者所主张的第一因的神,它不是凌驾于世界之上,而是存在于世界之内。

远藤认为深河里的“每一具尸体都有各自的人生痛苦,都有各自的泪痕”,那岂是某种宗教就能全覆盖的呢。远藤笃信上帝是全能的独一的真神,也是全然的爱,祂的大爱如何覆庇到众人呢?远藤在《深河》和《沉默》中都很少用到基督信仰中最重要的概念:罪,好像人间的诸般痛苦已经显明了罪的恶果,不必再提,更重要的是如何得救,这势必关系到上帝如何在人间显现并行动。在远藤的眼里印度教的查姆达女神像也有着基督的忍耐、舍己,它之所以令美津子、沼田、木口、矶边都深受震撼,因这位女神:“虽然她的乳房萎缩得像老太婆,但是她还从萎缩的乳房硬挤出乳汁喂成排的小孩。她的右脚因麻风病而腐烂,腹部也因饥饿而凹陷,还被一只蝎子咬着。她忍受疾病和疼痛,还要以萎缩的乳房喂小孩。”这种神观有几分是远藤自己对上帝启示的理解和领受,有几分是受神道教(属于泛灵多神的信仰)的影响呢?上帝才知道。

什么“洋葱之爱”?乃《深河》中大津在向美津子尽量说明上帝时用的代称。上帝就像洋葱一样,无处不在,愿为人服务。美津子几乎用一生之力,仍不能理解,但她又无力抗拒“洋葱”。正如她玩弄大津、抛弃大津,又不能漠视大津的存在。美津子内心所有的那些空虚、怀疑、破坏欲,实则都源自信仰的缺失——她活得太透彻,世俗的价值观对她毫无吸引力(她也尝试让自己做一个典型的日本太太却失败了),而所谓的宗教在她的眼中是充满着欺骗和荒诞。

她那么聪明,清楚自己无论嫁给丈夫矢野,还是去做义工,赢得很多的称赞,但其实“自己无法爱人”,而且感到“人生似乎被某种看不到的力量牵动着,而不是照自己的力量去做”——这种痛苦、挣扎与困惑甚于矶边之痛,毕竟爱过;甚于木口和塚田的吃人肉的恐慌,那喘不过气来的沉重。而对于她,过去、现在、将来都在迷茫、飘摇中,诸多的纠缠和不确定性,让美津子对迦梨女神、查姆达女神等有某种共鸣,她觉得是自己“在女神查姆达身上,苦恼、疾病与爱情像树根交缠盘错,但没有伪善”,她喜欢这些怪异的女神像“表现出印度人的一切痛苦。这座雕像表现出长久以来,印度人体验到的病痛、死亡、饥饿”。endprint

在学生和青年时代,美津子就特别喜欢两本小说《苔蕾丝·德斯盖鲁》、《莫伊拉》,它们都有反叛的、不为世人认可而痛苦的悲剧女主角。为体会女主角的心情,她甚至在蜜月时抛下在巴黎的丈夫,独自去到波尔多,寻找小说里苔蕾丝的踪影……她清楚了自己里面的暗黑,“内心深处潜伏着某种破坏性的东西”。为了把大津从上帝那里抢过来,她主动引诱同学大津,要了大津这个处男的第一次,要大津为了自己不去教堂。大津动了真心,要带她回去见父母,她却无情地宣布:“我已经不喜欢你了!”这样的行为,多少也出于某种嫉妒——对于大津信仰的嫉妒。后来,她选择了一个体面的丈夫,却又发现既过不了传统婚姻生活,又从心里根本不爱丈夫,离婚迟早成为定局。

既无目标,也无归属,她成了游荡于精神荒原的孤魂野鬼。正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大津的消息成了美津子内心深处的召唤,那个被同学视作怪人、又被教友视作异端的“弃民”,是美津子唯一不能理解的精神力量。大津说:“正因被你抛弃,我……才稍微懂得他(耶稣)被人类抛弃的痛苦。”大津由此定心志侍奉上帝,“我想善里头藏着恶,恶之中也有善的存在。因此,神才能变成魔术,甚至运用我的罪,导向救赎”。他这样笃信着上主的爱。美津子似乎是他的一个反面镜子,清醒地痛苦着,仍不肯有所心灵的皈依。混沌和寻求中,美津子跟团来到印度恒河。身为神甫的大津却在恒河边帮印度教徒抬尸体,他不可思议的言行虽无法理解,却牵引着她。她内心的语气不知何时转为祈祷的语气:“河流包容他们,依旧流淌。人间之河,人间深河的悲哀,我也在其中。”

大津,一个迷惘而坚定的朝圣者。大学时代,每周坚持去教堂被同学嘲笑,为所爱的美津子玩弄、抛弃;神学院时代,被欧洲的老师同学批评其神学不正确;在法国的里昂修道院时代,被判断为不适合当神甫,认为他有异端思想。经几个心地善良的上层神职人员帮助,才得以到以色列的加利利修道院繼续读书。在耶稣曾传道的加利利湖,大津越发认为上帝无处不在,他在基督徒、犹太教徒、伊斯兰教徒身上都感到上帝的存在。后来在印度还是常被教会斥责,因为他穿着弃民的衣服,出入印度教的火葬场,帮助渴望死在恒河里的穷人。他甚至经常出入娼妓之家,为怜悯和安慰而抱过那些可怜女人残破的身体。为什么?“难道你不相信天主了吗?”美津子问。“不,我坚定地相信。”但“上帝不只是活在欧洲的天主教,也活在印度教里,活在佛教之中。我不仅这么认为,也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大津对美津子说:每次看到恒河,我就想起上帝(洋葱)。上帝的爱河,无论是怎么丑陋的人、多么肮脏的人都不拒绝。

这样一个异类基督徒的形象,远藤周作为了写出自己对天主教的思考而塑造,包括他对上帝的一些与众不同的认识都分化在好几个人物中表述出来。基督信仰在日本远不是主流,何况在日本本土文化的浓重围裹中。大津的信中写道:“但我认为选择自己相信的神,大多是因为出生国家的文化、传统及各自环境的影响。不认为欧洲式的基督教才是绝对的基督教。”从这个角度,“我会思考适合日本人心灵的天主教”。这与其说是大津的心声,还不如说是远藤周作的心声:“我不得不佩服欧洲的思维方式极为清晰,是理论式的,然而也由于太清晰、太理论化,认为生命之中有其顺序。这些人终究无法理解:仔细一看篱笆上荠菜花盛开,这样的情景。”

通过大津的口,远藤周作说:“神无所不在。神有几种不同的脸,躲在各种宗教里,这种想法才是真正的对话。”由此,他认同《圣雄甘地语录集》里的这句话就不难理解:“就印度教而言,我本能地认为所有宗教多少带有真实,所有的宗教发源于同一个神,不过任何一种宗教都不完全。这是因为它们是由不完全的人传给我们的。”再进一步探讨:“恶与善既不可分,也绝对无法相容。”基督教里是否包含了泛神论的东西?基督徒凭什么自以为握有真理而轻视其他宗教的教徒……这时神学家的远藤周作几乎快压过作家的他。

或许这些神学问题,远藤周作自己也没有想清楚,或许作家的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本分。他的笔触回到了现实,回到大津所选择的世人难以理解的生活方式:大津被几个印度教徒拳打脚踢,总理英迪拉·甘地被锡克教徒所刺杀,他们心里窝着火而莫名其妙地发泄在大津身上,并将他从货车上扔下来而折断其脖子。全书以大津的危笃将亡作结束。何以至此?一如大津在恒河边负尸的祈祷:“上主啊,你背着十字架登上死亡之丘,我现在模仿你。你背上背负着众人的悲哀,登上死亡之丘。我现在模仿你。”怎样的神学思辨,都不及基督的爱。大津的一生经历诸多神学的困扰仍选择效法基督,如德蕾莎修女一样活出上帝的爱。全书多次出现的经文既是心路历程的线索,也是信仰的最强音:

祂(耶稣基督)无佳形美容,

我们看见祂的时候,

也无美貌使我们羡慕祂。

祂被藐视,被人厌弃,

多受痛苦,常经忧患。

祂被藐视,好像被人掩面不看一样,

我们也不尊重祂。

祂诚然担当我们的忧患,背负我们的痛苦。(《圣经·以赛亚书》53:2-4)

有这样一个特殊的日本人,名叫冈田三右卫门,他本是耶稣会的宣教士,却被人称为“弃教的保罗”;本作为司祭当终身不娶,却娶了日本女子为妻,他的本名洛特里哥。远藤周作在《沉默》一书的后记中写道:“洛特里哥最后的信仰比较接近基督教思想。不过,这是我现在的立场。我也知道会受到神学方面的批评,但也认了。”你若了解《沉默》的德川幕府禁教时代的酷烈,若体会过长崎海边日本信徒的杜鹃啼血,你没法不被《沉默》冲击,而一同与之哀号、呼救、泪流满面,而深深的沉默,再沉默……

1549年被称之为“历史上最伟大的传教士”方济各·沙勿略抵日,他以基督的爱来收养被人遗弃的麻风病人。当时他给欧洲宣教士的信中写道:“福音在中国受到抵制,但没想到,在日本却大受欢迎!”1600—1613年短短的十三年期间,就有三十七万的人信主!福音多兴旺,逼迫残害就如惊涛骇浪:1597年,丰臣秀吉将军在俯瞰长崎的山坡上把二十六位信徒钉在十字架上,其中最年幼的门徒只有十三岁左右,同时有一万多名信徒受害。1619年,幕府颁布《践踏基督绘像令》,这项命令一直延续至1857年,各村庄每年定期举办践踏大会,就是若不当众践踏耶稣圣像就施以各样酷刑:十字架刑、斩首刑、微火烤刑,更令人毛骨悚然灌凉水、灌海水——将人绑在十字架上,任凭海水冲灌,一到三天内活活弄死;以铁针或竹串插入指甲或阴部以及恐怖的“浸粪坑”:绑住受刑人的脚,而将其头部倒吊置入坑内,直至断气为止。《沉默》一书中还写到一种刑罚:穴吊之刑,将人双脚吊起,在耳朵穿个小孔,血慢慢从耳孔流出,呻吟至死……残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这样逼使教徒们起来反抗,1637年引发信徒的集体暴动,幕府恼羞成怒,调集了十二万兵力,围城三个月后将数万参与者一律斩杀,史称“岛原之乱”。到1700年,至少二十万以上的基督徒受难殉道。endprint

方济各·沙勿略一开始在日本传道就发现:“我认为我们将永远找不到另一个与日本同等的民族。”爱学习,好思考,能受教,肝胆忠心,日本信徒面对殉道时表现出非凡的勇气和热忱,天使都为之动容。1597年,在长崎被钉十字架的十三岁的小崎多默去世前,写告别信给母亲:“亲爱的妈妈,无论人对你说什么,用耐心和爱心承担一切到最终。请为我们祈祷。最重要的是,我求求你——你的心总要深深为罪痛悔。愿天主保佑你!”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此。《沉默》更侧重描绘了一些在世人眼里视为“弃教者”的心路历程。在那样的酷风烈雨,死了比活着好受。历史记载日本天主教会被迫转移至地下活动近二百年,除了洗礼和暗中的祷告,什么都不能做。

一个古老而恒久的基督教信仰的教义——“因受苦难得以完全”。

《沉默》里的吉次郎的痛与败——他多次当众弃教,甚至像犹大出卖耶稣一样,出卖了宣教士洛特里哥。他說我就是软弱的,我没办法像刚强的人一样。他痛哭:“主啊!我恨你一直都保持着沉默。”是呵,谁不会因此质疑和摇动呢?幕府以各样的手段要铲除、根绝基督信仰的所有的影响力,黑暗得了胜,看不到一点希望。上帝不是全知、全能的吗?!祂为什么就不怜悯就不作为呢。风中的一个声音:“我并非沉默着,而是一起受苦。”谁?主耶稣的声音吗?《圣经》全书一百多万字,远藤周作在《沉默》和《深河》都引用的经文:“祂(耶稣基督)无佳形美容……祂被藐视,被人厌弃,多受痛苦,常经忧患……祂诚然担当我们的忧患,背负我们的痛苦。”远藤心中上帝至高的爱,人间最需要的爱乃是受苦的基督吧。真正信祂的就必与祂一同受苦而显出圣爱——“铜版上的那个人对司祭说:踏下去吧!踏下去吧!你脚上的疼痛我最清楚了。踏下去吧!我就是为了要让你们践踏才来到这世上,为了分担你们的痛苦才背负十字架的。”

“基督会弃教的!为了爱,即使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当时无法调和的冲突,必须做出的选择:书中的主人公洛特里哥的同工卡尔倍在严酷的逼迫中殉道,他在神学院尊敬的老师费雷拉弃教,他的选择如何呢?作为耶稣会会士是发誓效忠的,弃教之后必被罗马教会开除,史书会怎样将我描成一团黑呢……我若不弃教,隔壁的呻吟声,多少日本信徒因我的宣教而失去生命,主耶稣明明说:我来是要叫人得生命,并得的更丰盛的。主啊,你为什么沉默?主啊,“我并不恨你,我只是嘲笑人的命运而已。我对你的信仰跟以前不同,但是,我仍然深爱着你”。《沉默》一书的模特儿是历史真实人物冈田三右卫门(本名鸩杰贝·凯拉)受穴吊之刑而弃教,于1685年去世。在弃教者的辱名中活了四十一年,他是怎么想的呢?远藤以自己对基督的理解而写道:“我用与以往不同的形式爱着那个人。为了了解祂的爱,到今日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的。在这个国家,我现在仍然是最后的天主教司祭。而,那个人并非沉默着。纵使那个人是沉默着,到今天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是诉说着那个人。”

《圣经》说:爱是永不失败的。与《沉默》一样,《深河》里各种人物的苦,在有限的人于自身的文化、宗教、环境里以不同的方式寻求解脱、慰藉、超越。每个淌过生命河流的,那是怎样的深河呢,灵魂暗夜的幽深、哭泣、张望。远藤周作身在其中一同流泪、叹息、迷惘、追寻,他没有刻意去布道,但挡不住的基督的爱与思考在其间飞天般飘洒。懂得的,不明白的,还在深河里挣扎的……看哪,祂在与你一同受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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