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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街都是小便池”与“五气建筑”

时间:2024-05-04

丁学良

现在许多读者都很感兴趣我们那几届研究生的经历,我也常被邀请写点回忆录之类的散文或读书心得,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因为1978年恢复研究生制度后,最早考上研究生班(当时还没有研究生院)的人数太少,比如在整个复旦大学,1978—1979年的头两届研究生才几十个人,而且每个人的经历都不寻常,所以写起来不容易,没有一个成熟的套路。

我是1979年夏天入学的,1982年9月底离开上海复旦大学,去北京报到上班。因为是临近“十一”重大节日了,火车票特难买。而那个年代既没有民航服务,也没有“黄牛党”倒卖车票,我只能靠“硬排”——此一术语源于当年复旦同学最爱吃的、第一学生食堂有卖的、发硬难咬的、原本供给留学生的、卖不掉就卖给我们的大块猪肉排骨,拿一本杂志(好像是《中国青年》)双腿发硬地排队几个小时,才买到一张站票。于是,9月28日胜利抵达北京,被新单位的团组织表扬了几句,说你在校期间就是优秀团员,看来觉悟真蛮高的。自那以后,一晃十多年,从来没有再回到上海复旦校园,因为我1983年年底被光荣地挑选上派赴美国留学读博士。

直到1993年夏天,出国留学差不多十年后第一次回国,走了一圈看了几个大中小城市(不包括上海)之后,对我在海南工作的朋友老夏讲了一句话,说国内的城市“满街都是小便池”。因为九十年代初期,中国城市里新的建设、新的墙壁用的都是白色的、很细小的瓷砖,这样的瓷砖在国外通常是嵌在小便池里的。不知道是谁(肯定来头不小)把这样的风格引进了中国,并使之遍地开花!

这以后,我特别注意国内城市外观的变化,我十几岁的时候很想学建筑设计,至今对此仍然颇有兴趣。1994年初春,我毕业后第一次返回复旦校园,在社会学系的座谈会上介绍美国社会学博士课程的时候,顺便讲了许多上海人很看不惯的、北京这个大城市的绝大多数新建筑的感觉,当时我讲了“五气”:土气、霸气、俗气、小气、令人生气。其实那时代国内其他城市里大多数的新建筑,也都具备这“五气”,包括上海的很多街区。只不过在上海的教室里发负面调侃言论,你不能拿上海的人和事当笑料——上海人对这样的言论特敏感,不像北京人爱侃,侃别人侃自己都无所谓。以下,便是我1994年初春在复旦座谈会上神侃的摘要:

我们学社会经济史的时候,读过一句名言,说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重要的建筑物乃是上层阶级或者统治者意志和趣味的有形的表达。书里举了很多例子,讲到中国古代皇宫的建筑,也讲到埃及、罗马、古希腊的建筑,都树立了千秋风范。如果说这个是通则的话,有一点我真的很纳闷,怎么这些年来我们国内大中城市里的主要新建筑,那么的缺乏品位!不是说缺乏一种特殊的品位,而是从任何一种伟大的传统来看——从中国古典的、西方传统的或者现代主义的美學角度看,都缺乏品位。

人类历史几千年,以前的建筑当然有的也是体现了苦难悲惨一面的,比如孟姜女哭倒长城,在她们这些贫妇的眼里,长城的含义是苦难悲惨的。而像拿破仑当年对于巴黎的改造,完全体现了他本人的千秋帝业和欧洲征服者的意志,虽然有点自我炫耀,但是他的手下毕竟把巴黎整得那么漂亮,今天我们去巴黎的时候仍然极为赞赏,流连忘返。建筑史告诉我们,巴黎的改造体现了拿破仑的意志和品位;斯大林对莫斯科的改造也体现了他的意志和品位,虽然远远比不上巴黎,也还可以。唯独人们这些年来对中国城市的改造,不知道体现了什么?那么丑陋,那么难看,那么不体现以人为本。我感触特别深,我们这些人有机会到处跑,看看人家国家的城市,再看看我们自己的城市,所有热爱中国老城市、热爱中华民族建筑传统的人,当我们看不到那些古迹的时候,都要痛哭一场,都不会忘记这二十多年来对中国城市系统的、不可阻挡的、粗暴的破坏。我们听说南池子那个地方,几年前北京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去阻挡,都挡不住拆迁。这个事情不需要多少社会科学理论,就可以想象后面的权力和利益之间的强韧结合到了什么程度。

我对中国城市未来二十到三十年里的发展前景非常悲观,不知道这种破坏性的扩张发展能延续到哪一步?

为什么把以上的议论到这个时候才拿出来晒晒太阳、见见世面?是因为我实在没有机会谈1982年9月之后复旦大学最早几届研究生们如何如何奋斗——1984年的我正开始在美国大学里受苦受难读博士学位被煎熬着,眼下只好把研究生毕业后第一次返回母校的议论拿出来,供诸位拜读和批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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