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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杂俎》与晚明文化

时间:2024-05-04

张则桐

在明、清的笔记之林中,谢肇淛的《五杂俎》是一部见解平实通达、内容丰富而有系统、时代气息鲜明、文笔清新优美的著作,清代将此书列为禁毁书目,因而罕有流传。日本人颇喜谢肇淛的著述,《五杂俎》得以在彼地刊刻并流入中国。至1959年国内才有排印本行世,这是一部常读常新的笔记,其价值和意义正逐渐呈现。

谢肇淛(1567—1624),字在杭,号武林,长乐(今属福建省福州市)人。年轻时受知于王世懋、顾大典,万历二十年(1592)年成进士。先后任湖州司理、东昌司理、工部员外郎,转工部都水司郎中,督理北河,驻节张秋。河臣秩满,擢云南布政使司左参政兼佥事分巡金沧道,参藩滇南,又擢广西按察使,晋广西右布政使,寻晋左布政使。天启四年(1624)去世。谢肇淛的仕履经历显示,他进士及第后担任两任地方理刑官,然后主管北运河的疏浚,又在云南、广西担任地方大吏。从徐■《中奉大夫广西左布政使武林谢公行状》的记述来看,谢肇淛是一位比较能干的官员,在管理地方治安和北运河的疏浚及维护上颇有建树。他长期在地方任职,处理具体事务,在京城任职时间较短,没有卷入复杂的党争之中。这样一位明末政坛的能吏最后积劳成疾,病死在赴京接受考核的路上。而此时阉党已经掌握朝廷大权,一场残酷的党争拉开了帷幕,谢肇淛这个时候去世,也算是幸运。

谢肇淛不仅政治才干卓越,还是一位读书种子。明末内阁大学士叶向高称赞谢肇淛说:“盖公资性绝异,十岁既能声律,又酷好读书,凡经、史、子、集以及稗官家言,无不探讨。余在纶扉,公方郎水部,日从余借秘书抄录,录竟即读,读竟复借,不浃岁而几尽吾木天之储。昔人所谓书淫,公殆似之,计其胸中所蓄不啻万卷,而又赋才敏妙,笔端驱役,无不如意。”据陈庆元先生考证,谢肇淛有著述二十六部,都是谢肇淛在繁忙的公务之余撰写的。关于读书和著书,谢肇淛自述其心得:“少时读书,能记忆而苦无用;中年读书,知有用而患于遗忘。故惟有著书一事,不惟经自己手笔可以不忘,亦且因之搜阅简编,遍及幽僻,向所忽略今尽留心,败笥蠹简皆为我用。始知藏书之有益,而悔向来用功之蹉跎也!”谢肇淛的二十六种著述,除诗文集《小草斋集》外,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与任职经历相关之作,如《北河记》、《滇略》、《风土记》等;第二类是福建地方山川志,如《鼓山志》、《支提山志》、《太姥山志》等;第三类是读书笔记,如《五杂俎》、《文海披沙》、《笔儁》等。

《五杂组》是谢肇淛著述中成就较高、影响较大的一部读书笔记。徐■《中奉大夫广西布政武林谢公行状》介绍谢肇淛著述时说:“读书有所发明,著《五杂俎》二十卷,《文海披沙》八卷,《笔儁》十卷。”《福建艺文志》、《续修四库全书》将此书归入子部杂家类。关于书名,李维桢《〈五杂俎〉序》作了较为细致的解释:“五杂俎诗三言,盖诗之一体耳,而水部谢在杭著书取名之。何以称五?其说分五部,曰天、曰地、曰人、曰物、曰事,则说之类也。何称杂?《易》有《杂卦》,物相杂故曰文。杂物撰德,辨是与非,则说之旨也……《尔雅》:‘俎似组,产东海。织者效之,间次五采,或绾玺印,或为冕缨,或象执辔,或咏干旄,或垂连网,或偕玄纁……在杭产东海,多文为富,故杂而系之组也。”在博览的基础上,将宇宙自然、社会人生归为五大类组织内容,通过阐发读书心得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见解。《四库全书总目》评《文海披沙》云:“是编皆其笔记之文,偶拈古书,借以发议;亦有但录古语一两句,不置一词,如黄香《责髯奴文》之类者。大抵词意轻儇,不出当时小品之习。较所作《五杂俎》稍为简约,而疏舛时复相似。”虽然带着批评的语气,但对《文海披沙》、《五杂俎》二书写法的揭示较为明晰。

《五杂俎》虽然只是一部读书笔记,作者的立意却很高远。《石遗室书录》评此书“引古事古说,间加辩驳,体例极似王充《论衡》,而多所传信,不如《论衡》多所传疑”。《论衡》是王充以“疾虚妄”的精神对古代典籍和东汉时代流行的观念进行分析、辨正,对后代子书影响甚大。《五杂俎》的内在精神和内容体例均受到《论衡》的影响,同时,它所体现的思想见解和文化精神也具有十分突出的時代和地域特征。

谢肇淛自幼接受科举教育,福建的朱子学传统非常深厚,他最初的思想框架应该属于朱熹理学系统。但在万历年间的氛围里,儒、释、道思想都非常活跃,程朱理学是官方认可的思想体系,但在民间和士大夫中,王阳明的良知之学势力更大,李贽的著作也很受推崇。佛教、道教思想与儒家思想呈现相互融汇的趋势,晚明的士大夫鲜有不受佛、道二家濡染的。谢肇淛对阳明心学及佛、道思想都有很深入的了解。谢肇淛年轻时受到王世懋、沈大典的赏识,在文学上他应该是后七子的传人,然而在他进入仕途后,与袁宏道、钟惺、王思任等人都有直接往来。晚明时代的士人容易被流行的思想、著作吸引,空谈学问,实则浮薄空疏,内心不能实信,更不能践行,这是最为清儒诟病的学风。谢肇淛长期在基层任职,饱经世事,又博览群书,他对儒家的一些基本思想和范畴都有自己的思辨,如关于孟子的“性善论”,他就持怀疑态度,并作这样的分析:

夫子谓“性相近,习相远”,又谓“上知下愚不移”,明言人性有上、中、下三般,此圣人之言,万世无弊者也。孟子谓“人皆可为尧、舜”,不过救世之语,引诱训迪之言耳,非至当之论也。夫以孟子之辨,终日辟杨、墨,道性善,而高弟仅仅一乐正子,犹不免从子敖之齐。以及门诸弟子,求一人到善信地位尚不可得,何论尧、舜乎?

对于王阳明的思想,谢肇淛如是评说:

新建良知之说,自谓千古不传之秘,然孟子谆谆教人孝弟,已拈破此局矣,况又鹅湖之唾余乎?至于李材止修之说,益迂且腐矣。夫道学空言,不足凭也,要看真儒,须观作用。

良知之学与孟子“性善论”一脉相承,谢肇淛的眼光颇为敏锐,他提出真儒的标准不是其人提出了什么学说,要看他的事功和作为,并举王阳明在平定宸濠叛乱和献俘金陵之际的犹豫徘徊为例,叹其“地位尚未及告子、孟施舍,而何孔、孟之有也”。谢肇淛是一位干练的官员,很反感宋代以来儒者空谈心性,面对实际事务却束手无策的空疏学风,《五杂俎》中时常可见批评宋儒的文字,如关于学术与事功的关系,他认为:endprint

事功之离学术自秦始也,急功利而焚《诗》、《书》;学术之离事功自宋始也,务虚言而废实用。故秦虽霸而速亡,功利之害也;宋虽治而不振,虚言之害也。

谢肇淛对李贽也持否定态度,他说:“异端横议足以杀身,李贽、达观是也。”把李贽、达观视为异端,秉承官方对李贽身份的认定。李贽在明末虽然有很大的影响力,不少士人对他顶礼膜拜,奉之俨若教主。但也有一批士人对李贽的言行和学说不以为然,他们看到了李贽思想对士风的破坏性。如晚明士人多喜谈禅,而在谢肇淛看来,谈说者大多内心并无实得,他们是出于贪生畏死之心才谈禅说玄,作者的好友屠隆即是如此:

屠仪部隆苦谈前生之说,一日,集余吴山署中,与黄白仲辩论往复,遂至夜分。然二君皆非真有见解者,不过死生念重,惧来生之堕落,姑妄言以欺人耳,然惑之既久,遂至自欺矣。夫前生既不能记忆,后生又不可预期,姑就今生百年之中,能修到无人非、无鬼责地位亦足矣。二君定识既浅,爱根甚重,一切贪嗔、邪淫、妄语等禁彼皆犯之,今生已不胜罪过矣,何论前后世哉。

作者用斩截的语言揭示屠隆等人谈论前生来生的真实心态,不留情面。他强调,前生和来生都虚幻不实,只有实实在在把握今生才是要务。谢肇淛还说:“惧死而修生,惑矣;惧来生而修今生,益惑矣。”他认为:“夫士贵自立,即今生之富贵贫贱不必论也,而况又追求之前生,又希望来生之富贵,其志识卑陋亦可哀矣。”这里体现了清醒的现实主义,是孔子“未知生,焉知死”的观念的发展。

谢肇淛是晚明政坛干练的官员,多历世事,政绩斐然,这与明末许多只能空谈心性、迂腐执拗的官员有天壤之别。同时,他又博览群书,综核百家,这样的经历和爱好使他的思想不迂腐,不盲从,不矫激,他对自然、社会、人生的看法比较平实和理性,对当时一些流行的观念持批判的态度,体现王充“疾虚妄”的思想传统。《五杂俎》全书贯穿着这样的文化精神,在明清笔记中颇具思辨色彩。

在《五杂俎》中,谢肇淛揭示了从古代流传下来的一些观念的荒谬虚妄,如“世间第一诞妄可笑者莫如日中之乌、月中之兔,而古今诗文沿袭相用,若以为实然者”。南京自古就是繁华之都,而古人多把亡国之恨与之联系,谢肇淛对此作了批驳:

金陵秦淮一带,夹岸楼阁,中流箫鼓,日夜不绝,盖其繁华佳丽,自六朝以来已然矣。杜牧诗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夫国之兴亡,岂关于游人、歌妓哉?六朝以盘乐亡,而东汉以节义、宋人以理学,亦卒归于亡耳。但使国家承平,管弦之声不绝,亦足装点太平,良胜悲苦呻吟之声也。

此论一扫旧说,体现理性清明的态度。他又说:

世间最不足信者,禄命与堪舆二家耳,盖其取验皆在十数年之后,任意褒贬,以自神其术,而世人喜谀觊福,往往堕其术中而深信之。余尝见此二家,有名倾华夏而术百无一中者,大率因人贵后而追论其禄命,因家盛后而推求其先茔,意之不得则强为之解,以求合其富贵之故。甚矣!人之惑也。

作为闽人,谢肇淛对闽地的一些习俗非常不满,在《五杂俎》中予以激烈的抨击,关于闽人处理瘟疫之疾,他说:

闽俗最可恨者,瘟疫之疾一起,即请邪神,香火奉事于庭,惴惴然朝夕拜礼许赛不已,一切医药付之罔闻。不知此病原郁热所致,投以通圣散,开辟门户,使阳气发泄,自不传染。而谨闭中门,香烟灯烛,焄蒿蓬勃,病者十人九死,即幸而病愈,又令巫作法事,以纸糊船送之水际。此船每以夜出,居人皆闭户避之,余在乡间夜行,遇之辄径行不顾。友人醉者至,随而歌舞之,然亦卒无恙也。

吃药通风,是对付瘟疫比较有效的方法,也符合现代的医学理论。谢肇淛还对闽人迷信地理风水提出尖锐的批评:

惑于地理者,惟吾闽中为甚,有百计寻求终身无成者,有为时师所误终葬败绝者。又有富贵之家,得地本善,而恐有缺陷,不为观美,筑土为山,开田为陂,围垣引水,造桥筑台,费逾万缗,工动十载。譬人耳鼻有缺而雕堊为之,纵使乱真,亦复何益?况于劳人工,绝地脉,未能求福,反以速祸。悲夫!

谢肇淛的仕途基本上都在地方任职,没有卷入万历中后期至天启年间日益激烈的党争,作为一个旁观者,他对晚明党争有比较清醒的认识,他做了一个形象的比喻:

《太平广记》载:“贞元中,江陵少尹裴君有子,为狐所魅,延术士治之。有高氏子为之医治,居数日,又有王生至,见高,曰:‘此亦狐也。少选,又有道士来,见二人,曰:‘皆狐也。闭户相殴击,垂死,则道士亦狐也,裴皆杀之,而子瘥。”此寓言耳,今人有一事而言者指之为私,及事定局结,则旁观者亦私也。近来三五年间,此弊为最多也。

晚明党局中人读到这段文字,不知会做何感想?在纷扰的朝堂上,清醒的人太少了。谢肇淛还指出:“宦官之祸,虽天性之无良,而亦我辈酿成之,辅相大臣不得辞其责也。”在明代政坛,宦官的势力几起几伏,谢肇淛非常严厉地批评了李东阳辈姑息纵容造成宦官专权的恶果,如果对照一下天启末年阉党之祸,我们会发现谢肇淛的结论又一次在现实重演,并且比前代变本加厉,更为残酷。

福王离开京城到封地时,谢肇淛曾负责其船队在北运河的水运,这个经历使他对政府财政的危机有深切的感受,他说:

今上大婚所费十万有奇,而皇太子婚礼遂至二十万有奇,福邸之婚遂至三十万有奇,潞藩之建费四十万有奇,而近日福藩遂至六十万有奇。潞藩之出,用舟五百余,而福藩舟遂至千二百余。此皆目前至近之事,而不同若此。潞藩庄田四万顷,征租亦四万,一亩一分皆荒田也。福藩比例四万顷,而每亩征租三分,则十二万矣。夫民之穷日甚一日,而用之费亦日甚一日,公、私安得不困乎?

他用数据展现明代皇族不断增大的开销,这些巨额的支出都要由各级政府和老百姓买单,矛盾积聚到一定程度,必然会出现民不聊生、官逼民反的现象。对于外患,谢肇淛认为明朝政府主要的威胁“惟有北虏、南倭震邻可虑,其次则女直耳”,他已经看到崛起中的满洲的威力,他说:endprint

女真兵满万则不可敌,今建酋是也,其众以万计不止矣,其所以未暇窥辽左者,西戎、北鞑为腹背之患,彼尚有内顾之忧也。防边诸将诚能以夷攻夷,离间诸酋,使自相猜忌,保境之不暇,而何暇内向哉?不然,使彼合而为一,其志尚未可量也。

从战略上讲,这样的见解是相当明智的,对全局的把握也很清晰。书中关于女真的议论是入清后此书被列入禁毁书目的主要原因。

谢肇淛对晚明勃兴的商品经济持赞赏的态度,宋时陈烈曾写诗嘲讽蔡襄令民间上元点灯的政令,谢肇淛颇不以为然,他说:“大抵习俗所尚,不必强之,如竞渡、游春之类,小民多有衣食于是者。损富家之羡镪以度贫民之糊口,非徒无益有害者比也。”他看到了娱乐业兴起后增加了贫民从业的机会,从经济上来说有利于社会经济的繁荣,这无疑是高明的意见。他又说:

国初进士皆步行,后稍骑驴。至弘、正间,有二三人共雇一马者,其后遂皆乘马。余以万历壬辰登第,其时郎署及诸进士皆骑也,遇大风雨时,间有乘舆者,迄今仅二十年,而乘马者遂绝迹矣,亦人情之所趋。且京师衣食于此者殆万余人,非惟不能禁,亦不必禁也。

从士风来看,万历后日趋奢华,毫无简朴遗风。而从城市经济的眼光来看,官员坐轿给一万多人提供了从业的机会,这比简单地批评士风败坏看得更远,更为全面,作者卓越的见识令人叹服。

《五杂俎》是一部读书笔记,它有时征引古代文献以发议论,有时会把相同性质的材料汇编于一处,这是晚明时代颇为流行的著述形式。如果用清代学者的眼光来看,征引古代典籍不标出处,对古代文献随意更改,这些都可视为学风空疏而不严谨的具体表现。谢肇淛和屠隆、袁宏道、袁中道、钟惺、王穉登等晚明著名的文人都有交往,除了上述的征引古代文献的内容外,《五杂俎》还有不少描述晚明政治、社会风尚、士人言行的文字,它们以作者的经历和见闻为基础,文笔生动优美,所以读来很引人入胜。

谢肇淛在介绍世间事物的物性和功能时,经常将典籍、传說和现实融汇,娓娓道来,既可增长见闻,亦有隽永的情趣可资涵咏。如:

蚺蛇大能吞鹿,惟喜花草妇人。山中有藤名蚺蛇藤,捕者簪花衣红衣,手藤以往,蛇见辄凝立不动,即以妇人衣蒙其首,以藤缚之。其胆护身,随击而聚。若徒取胆者,以竹击其一处,良久,利刀剖之,胆即落矣,胆去而蛇不伤,仍可纵之,后有捕者,蛇辄逞腹间创示人,明其已被取也。其胆噙一粟于口,虽拷掠百数,终不死,但性大寒,能萎阳道,令人无子。嘉禾沈思马思孝廷杖时,有遗之者,遂得不死,而常以艰嗣为虑,越二十年始得一子,或云其气已尽故耳。

晚明是清言盛行的时代,陈继儒的不少著述都属于清言。在那个经济繁荣、感性享乐张扬的时代,士人和平民的精神也需要滋养和安慰,于是清言应运而生,它是晚明时代的心灵鸡汤。《菜根谭》、《幽梦影》是清言小品的优秀之作,现在仍然拥有大量的读者。作为一部表达个人思想见解的读书笔记,《五杂俎》中也有相当可观的清言片断。清言这种形式,清代学者批评其纤佻,是晚明习气的代表,这样的意见在偏颇之中也包含一些合理因素。谢肇淛见解通脱,具备处理繁难事务的能力,又有浓厚的文人情趣,因而发为清言,于平实、理性之中渗透乐生、悲悯的情怀,与故作高雅的山人清言悬隔甚远,其文字清新雅致,文采生动。《五杂俎》中的清言是晚明清言的上品,略拈数则以见其风貌:

凄风苦雨之夜,拥寒灯读书,时闻纸窗外芭蕉淅沥作声,亦殊有致。此处理会得过,更无不堪情景。

处世须是耐烦,而居官尤甚。上自公卿,下至守令,但能耐烦,便有识量,着一急性者不得,盖事多在忙中错也。至于读书交友,当户涉世,无不皆然。不惟涵养德性,亦足占后来之造就。使憧憧往来,卤莽裂灭之人,即读书亦不能咀嚼意味。做事交友必且有始有终,孔子所谓无恒之人也。况于居官举动,食息不得自由,不如意事举目皆是,若以忿躁竞之心处之,惟有投河赴海而已。噫!此虽人世之不古,亦宇宙缺陷世界宜尔也,故士必知命而后能乐天。

仕小邑,驭疲民,居官者每郁郁不乐,此正不必尔。小邑易于见才,疲民易于见德,且不见可欲则心不乱。尝见江南大地,败官者十常八九,择地者固无益也。

谢肇淛还会把清言与史料结合起来,给原本单薄的清言增加了内容的厚重和篇幅的长度,使之成为一篇有观点、有感情、有史料的文章,如:

人之口腹何常之有?富贵之时穷极滋味,暴殄过当,一遇祸败,求藜藿充饥而不可得。石虎食蒸饼,必以乾枣、胡桃瓤为心,使坼裂方食,及为冉闵所篡,幽废,思其不裂者而无从致之。唐东洛贵家子弟,饮食必用炼炭所炊,不尔便嫌烟气,及其乱离饥饿,市脱粟饮食之,不啻八珍。此岂口腹贵于前而贱于后哉?彼其当时所为拣择精好,动以为恶而不能下咽者,皆其骄奢淫逸之性使然,非天生而然也。吾见南方膏粱子弟,一离襁褓,必择甘毳温柔,调以酥酪,恐伤其胃,而疾病亦自不少。北方婴儿,卧土炕,啖麦饭,十余岁不知酒肉,而强壮自如。又下一等,若乞丐之子,生即受冻忍饥,日一文钱便果其腹。人生何常?幸而处富贵,有赢余,时时思及冻馁,无令过分,物无精粗美恶,随遇而安,无有选择于胸中,此亦“动心忍性”之一端也。子瞻兄弟南迁,相遇梧、藤间,市饼,粗不可食,黄门置筯而叹,子瞻已尽之矣。二苏之学力、识见,优劣皆于是卜之。吾生平未尝以饮食呵责人,其有不堪,更强为进。至于宦中,尤持此戒,每每以语妻孥,然未必知此旨也。

此等文字见解平实,予人教益,文笔朴素,转折自然。这是谢肇淛对清言形式的创造,可惜当前流行的文学史论著鲜有提及者。

晚明时代的社会自下而上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似乎要把传统中国拉到另一个轨道,这个时代多元而丰富,要看清它的庐山真面目并非易事。《五杂俎》是晚明社会的一面镜子,吸纳了晚明社会各个方面的内容。

谢肇淛自称儒者,他的儒家思想并非朱熹的理学或王阳明的心学,在某种程度上有回归孔子原始儒家的倾向。他并非李贽的信徒,对李贽的学说提出了批评。在文学上,他不是公安、竟陵派中人物,如果从渊源上来说,他应该继承了后七子的衣钵。这样的思想和文学渊源似乎和我们惯常所说的晚明思潮、晚明文学都不搭边,如果以李贽、公安派作为参照的话,谢肇淛应该归入保守、复古一派。然而,我们在《五杂俎》里,读到了思想见解的平实通达,切近人情,没有标榜的习气,没有偏激的喧嚣,体现出笃实包容的精神。这是在李贽、公安派之外晚明文化的另一面相,或者说更具建设意义的晚明文化精神。因为它指向理性、平实而切近人情。当然,谢肇淛不是孤独的,从徐宏祖、徐光启一直到易代之后的大批学者文人,他们的文化精神与谢肇淛都有程度不等的相通之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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