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郭广颂
在福建金门岛古城村古岗湖南侧的献台山(今称东红山)上,有一方明监国鲁王朱以海御题镌刻的“汉影云根”四字碣石。“汉影云根”寓意着这位末代鲁王对漂泊身世和江山故国的感慨,即“颠沛佗傺之辞,酸辛呜咽之调”。据说该石在1915年农历三月初三日遭雷击崩落,“根”字断裂后无存,只留下“汉影云”三个大字倒立地上。目前该碣石被列为三级古迹。
在碣石下方另一石上,刻有明永历甲午(1654年)秋,鲁王臣诸葛倬、吴兆炜、郑缵祖和郑缵绪等四人在瞻咏碣石之余的志慨赋诗。其中署名郑缵绪的诗曰:“峄阳蝌蚪志文雄,忽缀骊珠碧练东。汉影昭回催澥曙,云根菁蒨璧秋空。苔花绣撷烟霞地,墨露香传草木风。最是巨灵簪气色,静看一叶化江红”(该石刻历久风化,字跡漫漶,此从《金门县志》)。这首诗充满了对鲁王碣石的溢美,辞藻也算华丽。据《泉州府志》等记载,郑缵绪(1634—1664)字哲孜,号孺云;康熙二年(1663),父泰为郑经羁留,从其叔鸣骏降清;封慕恩伯,隶旗籍;从征金、厦,镇泉州,晋光禄大夫,恩袭四世,年三十卒;著有《盾墨诗》、《石仓稿》。缵绪父郑泰,原名瞻泰,字明岳,号大来,郑成功堂兄,隆武帝封建平侯。从这些历史记载看,郑缵绪生于富家,长于乱世,且是位能文能武的人物。
笔者近日在查阅资料时,偶然在《(乾隆)马巷厅志》卷十六中,见到金门珠浦许氏族人写的一篇传主是许初娘的烈女传,这篇传记记录了那段历史中某些人物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这篇文字篇幅不长,文字浅显而叙事生动,读来不禁悲郁丛生,现标点全文如下:
许初娘,后浦许文衡女也。美姿容,性幽闲,不慕繁华之习。年十八适阳翟陈京。京家贫,顺治乙未春从军远出,初娘归宁其父,父恶焉。秋,戎马躏安平,安平诸豪挈家渡浯,夺民庐而居之。文衡家分前后院,其前为郑泰家奴所据。郑泰,遵义侯郑鸣骏之兄,豪而尤横者也。初娘慧,闻奴为泰心腹,恐遭侮,先令文衡扃键其前楹,而于屋后启户行。泰子缵绪素以轻薄称,奴果窃伺初娘丽,白缵绪。缵绪潜投奴处,乘隙窥之,大悦,不数日遣婢致金珠纨绮,备述缱绻意,初娘正色拒之。缵绪度不可以利诱,而又心荡不自抑,遂谋诸奴夜逾直抵初娘寝窒。初娘惊,急呼文衡,文衡卧稍隔,弗寤。缵绪将排闼进,初娘且骂且走,大呼擒贼不止,邻人皆索火起视,缵绪惧而逸。达旦,缵绪既不遂其谋,而又恶初娘之惊众为众所疑,命奴自毁其垣,劈裂笥箧,扬言有盗盗其金,用释昨宵呼贼之故,而因嫁祸文衡以泄其忿。谓盗由文衡所引,执而拷掠之,不服,复拘其六岁幼子,鞭挞不胜痛楚,逼令言父通盗状,遂受诬。文衡素以谨愿(厚)闻于乡,乡人亦咸识其冤,而畏泰焰张,缵绪更狂肆无赖,竟无敢起而直之者。缵绪恋初娘不已,遣人讽之曰:“若顺我,我代若父偿金,若父可活,不则并累若。”初娘叱曰:“使我失身而又实父之所盗,宁死耳!”缵绪恚甚诳,其母吕氏执初娘来掠之,求赃物所在。初娘与父诀曰:“儿不死,父冤终不雪也。”指吕骂曰:“我名家女,为名门妇,尔子欲盗人妻不可得,反诬人以盗,真盗之不若也!”吕怒曰:“安有吾子而肯盗人之妻者!”报泰,先是泰已为子所绐,亦怒,入见初娘,掊击乱下,初娘仆地血被面,犹厉声曰:“郑助!尔举家横虐若此,我死当为厉鬼灭尔门!”郑助者,郑泰小名也。泰益愤,举足踢其阴,立毙。夜使人舁尸于舍旁沟中,诈言赴水死,沟实无水。出棺衾殓而归之,尸已无完肤,勿令家人见也。越数日,外议腾沸,泰始知缵绪谋,不怿,释文衡。而京自军中归,讼于官。邻里虽剧怜初娘之死,终畏泰,莫为之证,坐诬反受重责。自是遂无有言初娘死事者。后吕得恶疾,见鬼死。而泰与缵绪及其奴皆无恙,人谓初娘之恨犹未偿也。初娘死时年二十有三。
顺治乙未(1655),清廷命世子济度为定远大将军,统率数万满汉官兵向以金门、厦门为中心的郑成功势力范围发动进攻。在清军到达之前,郑成功首先“令兄泰移安平辎重于金门,徙泉属士民渡金、厦,空府藏,堕漳府、惠安、同安诸县城”。九月,郑成功进一步“传令并空思明州,听居民搬移渡海,其将领官兵家眷搬往金门、浯州、镇海等处,听从其变”。同年,郑成功与清政府在安海报恩寺的最后一次和谈破裂,清兵突袭安平(今福建晋江安海镇),把沿海一带焚为灰烬。在郑成功未取台湾之前,郑军几十万人一直屯聚在金、厦仓促之地。与郑成功前方寸草不取、妇孺不惊的严明军纪不同,后方留守的郑氏家族成员大多私饱贪赃,为征收粮饷兵员,金、厦地区田赋、劳役、兵役极重。这对本已处于战区,长期受拉锯战之苦的百姓来说,无疑雪上加霜。郑泰此时负责后方居民安置、物资转移等工作。传记中提到的陈京从军、“戎马躏安平”、“安平诸豪挈家渡浯”等情形均与史实吻合,还可以看出当时的安置策略,其实是郑军将官“夺民庐而居之”。郑泰和郑缵绪父子的草菅人命,只是这种环境下的一个小事件而已。
在强敌压境下,郑缵绪仍贪图许初娘美色,利诱不成便诬盗陷害许初娘之父,并与其父郑泰和母吕氏拷掠许初娘致死。虽“外议腾沸”、“知缵绪谋”,郑泰仍是一副霸道横行的态度,仅仅是“不怿,释文衡”而已。在郑氏地盘里,所有官员皆是郑家亲信,莫不讨好当道以自保。百姓迫于郑家淫威,始终没人敢站出来替陈京说话。所以,陈京的“讼于官”压根儿就是无助的,非但不能讨回公道,反而“坐诬”受重责。在这种特殊环境下,身处战区的百姓,能存活下来便是幸运。当生存和道德发生矛盾时,如何在两者之间选择无疑是艰难的。作为弱者,许初娘不畏强权毅然选择了道德。从开始采取的防范措施,到后来对郑家的言辞抗争,可以看到她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妥协。面对威逼利诱,她慷慨疾叱,条条在理,句句刺中要害,尤其当众喊出郑泰小名,这在古时只能是长辈对晚辈的称呼,更是对郑泰家教失序的无情嘲讽(这也无意间留下了一条关于郑泰名号的史料)。她终于激怒郑泰,许初娘用死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可以说,许初娘这种为清白拼死抗争的态度,在当时也是极少的,这或许也是被后人写入“烈女传”的原因。
许初娘事件最后虽被强压下去,但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有人为之鸣不平。当时寓居金门浯洲屿的著名文人卢若腾(1598—1664,字闲之,一字海运,号牧洲,文号留庵,金门贤聚人,崇祯十三年进士,授兵部主事;弘光立,召为佥都御史;隆武立,授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后归居著述于金、厦两地)便有感而发作了一首近三百言的《哀烈歌为许初娘作》。该诗开篇赞曰“烈妇之操霜比洁,烈妇之骨坚于铁。烈妇之冤天地愁,鬼神环视皆泣血”;然后,对整个事件做了叙述,并指责畏焰莫言的群众“道路有口官不闻,半畏豪威半附热”;最后,放言“我欲伐下山头十丈石,表章正气勒碑碣;我欲磨砺匣中三尺剑,反缚凶人细磔剟”。但卢若腾的这腔愿望终究是空想,身处郑氏地盘,他自己也不敢明言凶犯,通篇见不到一个“郑”字,充其量只能在诗的结尾欷歔道:“时当有待志未伸,慷慨歔欷歌一阙。”虽然如此,出自明臣耆旧之手的这篇哀烈歌,也算是对许初娘的半官方肯定,已属难得。从舆论角度看,郑氏在占区进行苛重的“乐输”(占区百姓为郑军筹粮)下,尚如此践踏民众,对于团结民心是非常不利的,徒以“反清复明”大义号召拥戴,则显得很苍白了。endprint
在许初娘事件中,一个值得注意的情况是,与传统印象中的纨绔子弟形象不同,郑泰和郑缵绪父子并非是没文化的土鳖暴发户,相反,他们非常重视教育并受过良好的知识训练。历史上,明末武将虽然大多飞扬跋扈,但对子弟颇重视文化教育,往往不惜重金延聘名师。基于当时的政治经济环境,明末武将家庭的读书目的不独为科举,更多的是作为自我提升的手段。郑氏家族也不例外,像郑鸿逵、郑成功、郑经等人的诗文都不错。这种时代特点,和后世清代武将荒文重武及读书片面追求科举的习气是明显不同的。郑缵绪的《盾墨诗》、《石仓稿》等集子今天已经很难见到,但从他对鲁王碣石的题诗看,他受的教育应该不差。就是这样一个有良好教育背景的家庭,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竟对一个有夫之妇无所不用其极。郑缵绪伙同家奴偷窥人妇,已然齷龊不堪;而鞭挞许文衡并六岁幼子诬父通盗,则几无人性;至虐杀初娘灭口,欲盖弥彰,十足惨绝人寰。这些下作行径的背后,一点儿也看不出优秀文化的教化效果,这种现象确实值得深思。合理的解释只能是这种人的人格大多具有两面性甚至多面性,残忍自私的人格则是其共性。时下有一调侃语:“不怕流氓会打架,就怕流氓有文化”,意指有文化的流氓,外表道貌岸然,因为拥有一些可以遮挡丑恶行径的背景或实力,他的无赖和流氓,可以让人敢怒不敢言。回看历史,这种“有文化的流氓”其实古已有之,在明末经济繁荣的背后,是国家命运的转变,对于掌握着巨额资产和政治资本的一群人,拥有“流氓的文化”,危害会更大。这群人既不能对国家命运起到积极促进作用,对于自身的利益集团也是破坏性的。在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出现冲突时,往往背信弃义,互相拆台。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郑泰后长期担任户官,郑成功北伐失利后,郑泰逐渐对郑氏发展失去信心,遂秘将三十余万两郑氏寄银私名挂存于日本;郑成功殂谢后,因郑泰暗中反对郑经嗣位,永历十七年(1663)六月初八日郑经用“香饵法”将郑泰羁狱思明。初十日,郑泰弟郑鸣骏得讯后与郑缵绪率文武属官四百余员,船二百余号,兵八千余入泉州降清。同日,郑泰畏罪自缢而死。这是郑经嗣位后部属首次大规模叛逃,并导致金、厦尽失,损失巨大。一年后,郑缵绪在泉州病死。据《金门许氏族谱》记载:“…(缵绪)甲辰年(1664)顶生瘰疬烂喉亦死,天之报施良不爽也。”此时距许初娘之死已九年。
在正统史学观点里,方志算不上正史。但淹没在方志中的正史人物记录往往更加多面,与正史记录做对比后,会呈现出更加生动的人物形象。这篇出自方志的传记犹如一副十七世纪中叶的民俗画,为我们展现了郑泰、郑缵绪等人真实性情的一面,这也许正是方志的可贵之处。特别地,随便翻开一本方志,其间总有相当篇幅的“烈女传”,每篇“烈女传”莫不是一幕幕人间悲剧,而乱世中的“烈女”人生更是平添了额外的悲剧色彩。许初娘的悲剧并非所处的南明乱世独有,只要卑劣扭曲的人性在特殊条件下得以释放,这种悲剧就可能再发生。所以,许初娘之死不仅是个人的悲剧,更是特殊环境下卑劣人性造就的悲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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