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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悦与晨曦一同破晓

时间:2024-05-04

韩秀

用小说的形式来写传记,并没有什么特别,很多写手用过这个办法。但是,200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南非作家库切,将十九世纪的俄罗斯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当作传主,以小说的形式来追索其内心的困惑、忧郁、苦痛,甚至黑暗。这就不太寻常了。

众所周知,库切的小说一向关注南非痛苦的现实。在他的小说里,每一个人物几乎都怀有深沉的伤痛,这些人物又都具有高度的自省精神,在深刻的自我怀疑当中,孤独地走向前去。他是心理描写的大师,他的《麦可·K的生命与时代》、《等待野蛮人》、《仇敌》、《屈辱》等等都是以细腻的笔法深入人物内心的经典作品。到底是什么样的缘由,让他跨过百年,跨过千山万水追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命轨迹?

我们也都知道,十九世纪伟大的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便是心理描写的高手,他的《穷人》、《白痴》、《罪与罚》、《卡拉玛佐夫兄弟》、《赌徒》等等作品在百年里滋养了无数的文学心灵。于是,我们看到了一种关系,两位文学大家在创作上的一种衔接、一种继承,甚至很可以这样说,一种文学创作上的血缘关系。

于是,我们了解库切在《圣彼得堡的文豪》这本书里,正是表现了他本人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创作上的这种关系,他是否意识到这一个重点,并以此为目的,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能够知道,这是结果,是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们可以得到的一个结论。如此这般,身为读者,我们便走进了两位小说家的内心世界。

话说陀氏年轻的时候曾经与一位寡居的女子结婚,这位女子有一个儿子,叫作巴维尔。陀氏爱这个继子,视为己出。巴维尔的母亲在他的少年时代因病故去,陀氏父兼母职,父子关系相当的亲密。陀氏再婚,并且有了子女。巴维尔感觉不适,成年之后便离开了家庭。父子之间,仍然有着大量的书信往来。

1869年,客居德国德莱斯登的陀氏得到消息,巴维尔“自杀”身亡。渐入老境的陀氏肝肠寸断,来到了圣彼得堡,走进了巴维尔生前租赁的房间,甚至穿上了巴维尔的白西装,嗅闻着儿子的气息,痛哭不已。巴维尔死后,他的房间被警方彻底地搜检过,所有的书信、文件都被警方带走,其中包括他给儿子的大量书信。

此时的圣彼得堡犹如爆发前的火山,正在酝酿着翻天覆地的革命。为了要回自己写给巴维尔的信件,陀氏来到警察局,与办案的警官迈西莫夫有一场对话。成竹在胸的警官一眼就看穿,来者虽然自称是巴维尔的父亲,甚至使用着巴维尔的姓氏,但是,他只是巴维尔的继父、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警官已经仔细地看过了这位文豪所写给巴维尔的每一封信,以及信件里那许多充满了想象力的故事。虽然陀氏因为与激进的革命组织有过联系而曾经被流放西伯利亚十年。但是,警官非常清楚,陀氏并非危险的革命分子,他只是一个神经质的小说家。警官清楚地告诉陀氏,巴维尔的信件与文件暂时不能发还,这些文件证实了巴维尔与激进组织的关系,他很可能并非自杀,而是被暗杀的,暗杀者甚至可能是他的“同志”。这一连串的新的状况使得陀氏的内心受到巨大的震动,他感觉离开尘世的是他自己而不是爱子巴维尔。狡黠的库切乘胜追击,陀氏不只是一位伤心欲绝的父亲,他是一位卓越的小说家。抽丝剥茧,探索巴维尔死因的同时,库切大胆前行,一路细致探索杜斯妥也夫斯基蜿蜒曲折、幽暗深邃的内心世界。

陀氏在扮演奔丧者的角色的时候,深深被自己的年老刺痛了。房东安娜和她的女儿面对着这样一个人——儿子的褪色的副本,会有着怎样的想法?儿子是英俊的、意气风发的,而他自己却已经是老迈的。此时此刻,库切以他犀利的笔来证实陀氏的想象力仍然是极其丰沛的。陀氏想象着自己犹如基督复活一般,浑身每一个细胞都被洗涤过了,焕发出璀璨的光芒。安娜与她的女儿欣喜若狂,连躺在墓穴里的巴维尔也站起身来加入他们的狂欢。陀氏感觉一个新的家庭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犹如晨曦一般辉煌。库切却告诉我们,晨曦稍纵即逝,破晓的美丽何其短暂,而更为真实的竟然是“喜悦之所以绽放,只为了解释喜悦消殒的模样”。

陀思妥耶夫斯基颓然了。这个颓然不只是心理上的,更是身体上的,多少年来,他掩盖着“等候”癫痫发作的恐惧与深入骨髓的痛苦。库切毫不留情地将陀氏引领至灭顶的深渊。陀氏“见到了”吸引并葬送了巴维尔的恶灵。陀氏从警官那里取回了继子的文件,面对巴维尔的书写,他伤痛欲绝……

但是,我们这些细心的读者却看清楚了,巴维尔接到的暗杀名单上有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他不能从命,他被暗杀并且被披上“自杀”的假象。父子之情没有被湮没,反而给予陀氏新的创作的力量……

库切在书写中似乎是一步步地构筑着陷阱,用巴维尔的死亡将陀氏引导到圣彼得堡来,让他的身心都经受了无穷的折磨。实际上,库切却在探寻着陀氏创作的思路,希望沿着那深邃的轨迹抵达云开日出的境界。

印度大诗人泰戈尔也被世人称为“孟加拉国中短篇小说的开创者”。在他最后一部小说《四章书》里继续阐释其哲学理念,“世界是从爱中诞生的,世界是被爱所维系的,世界是向着爱转动的,人是运行于爱之中的”。但是,我们从这部作品中看到的却是在政治的纷争中,爱人与被爱的无尽挣扎,掩卷之时,满心怅惘。

时隔半个多世纪,印度女作家莎丽塔·曼坦纳推出她的处女作《虎丘情浓》,在风景秀丽的古尔格地区,绵延数百年的家族传奇史诗般展开。终卷之时,我们却又能够如此清晰地做出评断,真正千回百转,引人入胜,一部印度版的“老南方”家世小说。

朋友好奇地问,难不成小说里有着郝思嘉的影子?就是《飘》里边那位任性的美人啦。朋友看我不言语,还这么好心地提醒着我。我当然知道郝思嘉是谁。但是,这部印度小说里的女主人公的任性与偏狭所带来的伤害却远远不是郝思嘉能够比拟的。这位印度女子出身于富裕的家庭,是这个家族六十年来的第一个女婴,被取名叫做黛薇,原文的意思是“女神”,集全家人的宠爱于一身。我们冷眼旁观,家人的无限溺爱很可能使得她不懂得谦卑,不善于自省,没有怜悯之心,更不知宽恕为何物。

朋友正色道,谦卑、自省、怜悯、无条件的宽恕是基督教精神。换句话说,不应当以此来衡量一位印度女子。那么,信任呢,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儿时玩伴,难道不值得信任吗?人间的互信不需要宗教的熏陶吧?为什么在人生的重大转折关头,这信任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是无尽的折磨与怨恨?

话说这位“女神”降生之时,母亲正在农地工作。这里是古尔格,银色的高威丽河、护卫着印度南海岸的山脉使得这个地区成为印度的苏格兰,著名的咖啡产区,风景秀丽。母亲注意到,一群苍鹭高高飞起,盘旋着不肯离去。母亲把这个重要的征兆深埋心底。不久之后,迪凡纳出现了,他的母亲离开了富有、花心的父亲,回到娘家,进而投井自杀。迪凡纳于是在黛薇家里长大。黛薇成了他心目中真正的女神。

任性的“女神”却在十岁的时候便一见钟情,而且做出“决定”,一定要嫁给打虎英雄、迪凡纳的堂哥玛楚。这个时候,在夜的黑暗即将退去,灿烂阳光即将照抚大地的时分,苍鹭出现了,它们直接凝视着黛薇的眼睛,高唱着,发出警告。

事情直转而下,玛楚在杀死老虎的时候,与神有约,将在十二年中不谈婚嫁、不近女色。黛薇生活在有着早婚习俗的印度,只好一次次拒绝求婚,试图等到玛楚与神的约定到期。苍鹭一次次飞临示警,歌声凄婉。

与此同时,热爱植物学的迪凡纳却被善良的牧师推荐进了英国人的医学院。完全出乎意料的,落入了无休止的、残酷的霸凌之中。迪凡纳隐忍着,直到再也无法忍受,终于辍学返家。在极度的痛苦与昏眩中,他一心一意要找到他的“女神”向她倾诉,却在严重脑震荡的状况下侵犯了她。苍鹭已然无能为力,它们无法告诉他,“女神”已然与玛楚幽会,玛楚为了她已然违背了与神的盟约。家人为了维护家族的名誉迅速安排迪凡纳和黛薇的婚姻。黛薇的怨恨无以复加,因为她认为,是迪凡纳的侵犯使她失去了与玛楚的美好未来。苍鹭偶而飞临,预示神谕。面对人的无知与颟顸,苍鹭只有叹息。

折磨永无穷尽。侵犯带来了一个善良纯朴的孩子,一如迪凡纳。玛楚结婚,也得到一个酷似自己的儿子。命运之手翻云覆雨,玛楚战死,妻子自杀。两个孩子都在黛薇身边长大。黛薇并非女神,她的恨意难消,迁怒于自己的孩子。甚至,口吐毒液,讲出几十年前那一桩“侵犯”的秘密,逼走了亲生的儿子。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苍鹭不再出现,云层高远之处,只得几声哀鸣。

小说分为三部,第一部以迪凡纳为主轴,第二部以玛楚为主轴,第三部以玛楚之子为主轴。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印度社会风情成为整本书波澜壮阔的背景,雄浑壮丽。

但是,迪凡纳的苦难却贯穿始终。虽然,那一次的侵犯缔结了“婚姻”,甚至孕育出一个美丽的生命,但是,从那以后,数十年来黛薇视他如寇雠。孩子出生不久,黛薇在愤怒中声明自从十岁起自己爱的就是玛楚;迪凡纳如梦初醒,终于知道今生今世已无可救赎。为了还给黛薇自由,迪凡纳举枪自尽。命运之手再次扭转乾坤,这个不幸的人居然拖着伤残的身体活了下来。

活着比死亡更加艰难,活着需要更多的勇气、更多的忍耐,这本书一直在告诉我们这个真理。迪凡纳身心俱残地活着,依靠的却是爱。他爱黛薇,无论黛薇给他怎样的折磨。他爱自己的孩子,无论那天大的秘密怎样地啃噬着他的心。他爱家族里的每一个成员,包括堂哥玛楚以及玛楚的孩子。无数冤屈当头罩下,他没有怨恨,只有爱,爱使得他那残缺不全的身体无比坚韧。他发挥着他的聪明才智,一次次将农地从天灾中拯救出来。他没有利用那些功绩带来的些许平静时刻讲出他所遭受到的霸凌。他的自尊自爱之心不允许他提到那些残酷无情的事情。要等到年华老去,偶然事件成全了他,那微弱的幸福才会出现。那幸福实在是微弱的,因为此生唯一的骨肉已经不知去向。一颗心毕竟还是残缺的。苍鹭没有理由再次歌唱。

正如泰戈尔所说,人真的是运行于爱之中的。莎丽塔用她优美的文笔塑造了令人难忘的印度之子迪凡纳。我相信,再过一、二十年,我还是会再次捧读这部小说,我跟朋友说。

每隔六、七年,女书人锺芳玲就会推出一本书,让真正爱书的读者惊艳。1997年出版《书店风景》,2004年出版《书天堂》,2010年年底出版《书店传奇》。其实,芳玲自己也曾经为台北的一家书局设计过一间极富特色的书店,不但有着美轮美奂的店堂,甚至定期安排与文学有关的演讲或座谈节目。我自己就曾经在芳玲的安排下,与读者朋友们讨论了一番莫泊桑小说艺术。但是,本来是书店街的重庆南路毕竟发生了一些变化,这种变化绝不是只出现在台北,也会出现在许多其他地方,比方说纽约,比方说伦敦,比方说旧金山,比方说华盛顿。而且,在这许多地方,书店的变化较之台北更加迅猛。芳玲的这一本新书,不但谈到了她穿梭于英、美书商之间,那极富诗意的行脚,也谈到了这些著名的书籍集散地的变迁。这本书不但是书店本身的传奇,书商们的传奇,也是芳玲自己的传奇。

记得在《书店风景》的封底上,芳玲曾自曝心曲:“在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里,唯有在书的世界中,我才能真正的解放。有一种安全、宁静的感觉,可以恣意张狂而不被评断、可以忧郁感伤而无须解释,这一切之所以化为可能,全都是因为书与书店的存在。”

几年之后,2004年,芳玲在信中说,她将从2005年起花更多的时间在国外旅行、采访与书写。果真,她甚至从台北迁居美西,展开她对于英、美著名书店的深度探寻。在我手中的这本新书里,我看到了一些我们共同喜爱的书店。

正好是今年5月底,我走进了有着两百五十年历史的莎乐伦书店(Henry Sotheran Limited)。为了造访这家书店,我们甚至住在皮卡迪里圆环附近的旅店,目的就是在伦敦的七天里,能够“常常回去”。无论电子书如何的强势,无论手机怎样地流行,莎乐伦书店完全不为所动,高傲地展示着人类在漫长岁月里以书籍、以印刷延续文明的壮举。那样高贵、雅致、精美的印刷与装帧技艺,让人感动,让人不忍离去,让人不愿重回喧嚣的电子世界。但是,我们毕竟不会长住伦敦,我们毕竟不会常常走进这家庄重的书店。我毕竟还是得回到计算机桌前,继续敲键。然而,芳玲的书留下了美好的画面和翔实、热情的文字,让我在万里之外久久地回味着莎乐伦书店的万般美好。更重要的是,这时不时的回顾,不是在网上,而是在一本印刷精美的书里,翻动书页的时候,插图与文字如同精灵般飞舞起来,带给我们长长久久的浮想连翩。于是,书籍与古老印刷品的骄傲,就具体而生动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让我们心向往之。

就在美东,就在两、三小时的车程以内,我们可以抵达位于宾州的著名书店Baldwins Book Barn。两年前,外子与我也曾经来到这个书店。我们会来到这里,也多亏是在芳玲的《书店风景》里面得到指引。这里曾经是一个真正的谷仓,巨大,结实,防潮,温暖,有着储备粮食和储藏精神粮食的强大功能。1934年,这里成为贩卖古董书和二手书的真正书店,藏书量足有几十万本。那样的古朴自然,屹立在荒僻的乡间,当我们在书店门前停车的时候,心里感动着。没有预约,我们信步走进去,迎面看到书店主人鲍德温先生,竟然像是看到了老朋友。因为,实实在在的,我们在芳玲的书里已经见过面啦。

我们分头直接地奔向各自需要的书区,楼上楼下地走来走去。书店名副其实,它是那样地丰富,那样地条理分明,那样亲切地让我们在很短的时间里找到许多长久折磨着我们的奇书,那些只是听说过未曾见过的书。尤其重要的一本,我简直一下子就被迷住了,一本谈香草的书,没有植物学的艰深却有条有理地告诉我们,许多闻所未闻的香草在漫长的岁月里怎样地被发现,怎样地成为佐料,怎样地在烹调的过程中成为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那样细致、精美的插图,那样优雅而浅白的文字,那样一种朴素、诚恳的意境。当我们将各自怀抱的书籍送到收银台上的时候,书店主人微笑问我们,怎么会知道这个书店的?我们两人异口同声,因为芳玲的书啊。书店主人高兴地笑了,那笑容十分的温暖。临别,他还送了一本1990年在伦敦出版的Emily Dickinson的迷你诗集给我作为礼物。从此,这本精装的诗集便成了我长途飞行时的良伴。

回程的路上,我们便在讨论,这伟大的书店何以屹立不摇。当年,第一代书店主人睿智地买下了这个地方,从此不受租金的困扰。鲍德温先生经营有方,他的助手们都是学有专精的专家,都对书籍有着炽热的感情,于是,书店呈现出最佳状态,老少咸宜。借着网络的传播,更是无远弗届……

芳玲步履沉缓,一往情深地为我们提出了一系列的案例,告诉了我们一家家著名的独立书店由辉煌走向暗淡,终至消失的过程。到了今天,维吉尼亚州亚历山大市的河边书店结束已经好几年,我仍然会走到那里,想念着那间书店给我的无数美好,感谢着那间书店给我的灵感。在我的小说里,这间书店再也不会消失。在芳玲的书里,那许多著名的书店也留下了永远的身影。

人生苦短,读书要快。更重要的是,我们应当常常走进一家书店,将书籍买回家。年节近了,买书送给亲友过节吧,那是最好的礼物。那是我们为延续人类文明可以做出的最基本的贡献。那也是对女书人锺芳玲多年来的辛苦跋涉最高的礼敬。

Jeff从楼上飞奔而下,边跑边说:“是Patrick Modiano,你不会已经看过他的书了吧?”前半句声音很大,后半句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我放在膝盖上的书。我正在把书签夹进书里,合上书本,封面正是非常巴黎的黑白照片。

他走过来,“我的天,Dans le café de la jeunesse perdue,多可怕的一本书。”呃,换个字眼,令人心碎的一本书,更贴切,更蒙迪安诺。我这么回答他。

我知道,这个时候没有任何话语能够抵得上一本书。我们非常默契地开车出门,直奔书店。找到小说类,没有Modiano。找到服务人员,小姐微笑,“他刚得奖,不是吗?书没有那么快……”他气急败坏,“这个法国人不是新作家,你们连一本库存都没有吗?”小姐很有耐心地指指计算机,马上按键查询,曾经有过,现在无货,《暗店街》、《户口簿》、《在青春迷失的咖啡馆》……都曾有过英文本。新书大约需要等两个礼拜。“又一次,中译本打败了英译本”,他怅然。我按键搜寻法文本,Jeff的法文绝对可以看蒙迪安诺。结果,连法文本也没有。我顺便看了一下架上展示的《纽约客》、《纽约书评》、《写手》等等杂志,希望看到切实的书评。全部是白卷,在2014年的10月,没有一位美国的书评家及时地提供真知灼见。正如《华盛顿邮报》新闻所说,这位诺奖得主在法国颇负盛名,在其他地方“几乎没人知道”。

谁说的?台湾就有过四种译本,最少现时现刻仍然买得到允晨出版的《在青春迷失的咖啡馆》。

Jeff绝对不肯“听书”,于是我们有了几天安静的日子,他仍然在寻找一本英文或者法文版的书,我仍然捧着我的中文版,回头温习蒙迪安诺迷人的文字。你可以用一句话来说明你看他的书的感觉吗?Jeff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了。“我找到了一根深入地心的直线”。我连想也没有想,冲口而出。

蒙迪安诺出生的时候,二次大战正在结束中。他十七岁就离开学校,一心一意要做一个作家。他的书写缓慢而准确地揭开了法兰西美丽的躯体上最丑陋、最敏感的伤疤:在纳粹德国占领期间,法国人协同德国人迫害在法国境内的犹太人。在犹太人所遭受的磨难中,有法国人加上去的那一分苦痛。甚至,也有法国人向德国占领者出卖自己的同胞,因为这些人投身于抵抗法西斯的游击战。事情过去已经很久了,蒙迪安诺用细致的、温柔的文字一再地将那罪恶暴露在天光之下。事情是丑陋的,书写是优美的。蒙迪安诺是将充满人道关怀的大哉问与细腻的小说语言融合到极致的文学家,满天云霞中那一根深入地心的直线切割出的人性层面繁复诡异,无法预期。

论者说,蒙迪安诺的作品应当归类于后现代。也有人曾经提出疑问,《家谱》之后,这位小说家还能写出什么更令人赞叹的作品来吗?于是,我们看到了《在青春迷失的咖啡馆》。初读这本书的时候,我拼命地压抑着自己想要摊开一张巴黎地图的愿望。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从巴黎的四面八方来到“孔代咖啡馆”的这些二十岁左右面目模糊的年轻人正是战争末期出生的一代人,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着蒙迪安诺自己的影子。全书有五章,发声的“我”只有四个人。一位在孔代出现的曾经就读矿业学院的大学生是第一个“我”。他让我们“认识”了许多人的名字,完全看不到人的面目,也听不到他们的言语,但是我们清晰地看到他们在街区走动的身影,知道他们行经的路线,甚至知道谁和谁坐在一起,喝些什么,桌上摆了怎样的一本书,连标题与封面的颜色都看得很清楚。一般小说的人物描写与这样的小说语言当然是完全不一样的。有趣的是,就靠着这些使用假名的“人物”,我们确切地感觉到了孔代的气氛、闻到了那里的味道,从心底深处涌动起要一探究竟的愿望,以及深深的同情。确实的,是同情,是感同身受,是我们的记忆里的某一个长时间被深藏的部分被唤醒。

第二位叙事者竟然是一位私家侦探。因为“露琪”的失踪而受邀探寻。他走进了孔代。于是,忽然之间,本来面目模糊的人有了真名,有了绝对不愿曝光的某种“生活”。人际之间有了一些必要的依存关系,但绝非当事人的希望。私家侦探面对女孩苦涩的人生所做出的决定却是绝对地要让她能够隐身于闹市,让“任何人也找不到她”。这一章步步紧逼的叙说所带来的窒息绝非一般的惊悚小说能够望其项背。

第三章,露琪现身,自说自话:这个被高中拒绝,十四岁就常常“离家出走”的女孩内心的恐惧、无助,以及她对未来的模糊期盼。蒙迪安诺甚至为她安排了一个非常后现代的细节,孤苦无告的女孩在马太书店得到一本未来才会出版的书《无限之旅》。于是,善良的书店老板可以祝福她旅途愉快。什么样的旅程?寻找幸福的无限之旅。身边几乎没有恶人,连派出所的警察叔叔都充满善意。美丽的女孩依然无助,依然找不到方向,关心青年的心灵导师也无法帮助她在茫茫宇宙间找到一个安身之所。于是,露琪手中这一本《消失的地平线》在此时此地竟然成为道具,标示出无法回避的虚无。在这样的章节面前,世间许多惊心动魄的回忆文字都会显得苍白无助。

第四章和第五章的“我”都是“露琪”的作家朋友“罗朗”,两个名字都非真名,都是有意或无意地掩盖真实过往的面具。交往却是真诚的,似乎有着某种安定下来的可能性,某种摆脱掉过去的阴影、自由呼吸的可能性,某种希望。这两章的书写与前面三章之间有着许多经由“轻微接触”而产生的涟漪与回旋。让我们痛切地了解许多本来应当发生的事情终于没有出现的内在原因。我们也终于从那绝然出乎预期的结局中切实地感觉到了那条深入地心的直线,明白了我们对于人的无知、无力。

与此同时,我们也明白了一个最基本的道理,读蒙迪安诺的书,必须关掉计算机、关掉手机、拔掉电话线;放慢速度,一字一句细细揣摩。10月17日,Jeff终于买到一本法文本。自此,他的书房里悄然无声。想来,会持续很多天。

与刘心武有一面之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美国大使馆频频举办招待会,为的是让这些可爱的作家们、艺术家们有个愉快的去处。这一天,晚宴结束,汪曾祺先生微笑着离席,脚步却有点不稳,怕是喝高了,我就担着心。那时候,人们到建国门外,不是骑自行车就是搭公共汽车。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陪伴在汪先生身边的刘心武。他笑微微地跟我们说,他送汪先生回家,要我们放心。那是一个刮着风的秋夜,两个人在路灯下拖着长长的影子,潇潇洒洒地走远了。

这么诚恳的一个人,他就是那位写了《班主任》的刘心武。“伤痕文学”带着雷声怒吼着冲决出世,走在第一线的便是这《班主任》,那是1977年的事情。

后来,人们都津津乐道着他写的气势磅礡的《钟鼓楼》、《四牌楼》,我却没有忘记那清淡素雅的《藤萝花饼》、麻辣刺激的《泼妇鸡丁》。当然,他的揭秘《红楼梦》更是被人闹的沸反盈天,“红学家”们吵吵嚷嚷,直说这小说家捞过了界。我却在想,同是小说家,刘心武为什么就不能与曹雪芹促膝谈心呢?更不消说,在《红楼梦》研究之前,刘心武还做过许多的文学实验,比方说魔幻写实主义的创作,且成就斐然。

专家们常常说,马尔克斯的魔幻写实、萨略的结构写实虽然举世公认其成就,但是他们也都是批判写实主义的大家。换句话说,他们的书写从来没有离开过人们的日常生活、苦难、挣扎。专家们也说,拉丁美洲作家的魔幻写实主义对华文作家影响甚巨。但是,当我打开刘心武这一本《人面鱼》的时候,却感觉这位中国作家的“魔幻”植根于写实。“眼见为虚”是迷人的技法,小说里涌动着的是作者对人间世的深切关怀,是痛惜,甚至是无奈。刘心武这样说:“世界上有过,并且还在产生着许多不同的小说。我所喜欢阅读的,自己所喜欢创作的,主要还是写实的,贴近普通人生的,探究人性底蕴的那一类。”但是,小说就是小说,它们绝对不是“现场直播”,也不简单的就是“触摸生活”而已。对于刘心武而言,珍惜人们已经感觉麻木的平常人平常事,才是这本短篇小说集的主线。但是,许多事情还是“说不得”的呀。这种时候,魔幻写实便有了大大的用场。人们从那荒谬与怪诞中,感觉到了小说家悲悯的情怀,也感觉到了小说家的忧戚。对于我这样的读者,正好是补上了一个空缺,离开北京实在太久了,那个城市、那里的人现在的样貌究竟是怎么样的呢?小说做了解答。

“京漂儿”是改革开放以后出现的一个词汇,外地的青年,那些最富冒险精神的弄潮儿来到京城,寻找机会。僧多粥少,竞争激烈。人性的光明在很多时候完全敌不过黑暗。人性的黑暗是邪恶的,却充满了力量与“创意”。在这个陷阱处处、机会稍纵即逝的地面儿上,男、女京漂儿们载沉载浮,演出着令人目不暇接的活剧。

中国的问题在农民。这句话大概没有人会否认它。在这整个中国正向着“钱景”奔腾或折腾的时候,刘心武写了《尘与汗》,让我们看到出外赚钱的农民,在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里,他们的艰难、困顿、疑惑,以及他们无可改变的善良、诚实。他们被精打细算的城里人压榨、盘剥、欺骗。他们完全不明白吗?并不是的。在很多时候,他们明白自身处境,他们的隐忍或是为了家人或是为了邻里,或是为了比他们更柔弱的人群,更经不起折腾的人群。于是他们的隐忍就有了意义,就让我们看到了这一个巨大群体所面对的是怎样的不合情理,在农民逐渐地离开了土地的时候。

社会的不公正整天地写在报纸上,内容包括“贪官污吏、坑蒙拐骗、环境污染、假冒伪劣”等等,不一而足,都已经完全唤不起人们的兴趣。人们已经司空见惯、已经见怪不怪、已经完全地麻木了。直到有那么一天,湖滨晚间灯火灿烂,万千灯火倒映水中,如同狂舞的金蛇,成为当地著名的景致。偏偏有人在月黑风高之夜,下网捞蛇。金蛇被捞起之后,逐渐僵直,变成一条条的金条。捞金蛇者自然是赚饱了,但这是一槌子买卖,无论湖滨之夜如何的光彩夺目,湖中漆黑一片,再无金蛇出现。于是,湖滨夜景再不是名胜,再无法带来利润。刘心武将这充满讽刺与暗示的《最后金蛇》放在全书押尾,自然有着理由,重大的理由。

开篇则是点题的《人面鱼》,从上山下乡的六十年代写到改革开放后的新世纪。人际之间不但本来有着阶级的、政治的、城乡的分野,现在更有了阶级的、贫富的、国内与国外的分野。但是,人间却曾经有过嫩绿色的晚霞,就在那无边无际的嫩绿色的系绕下、牵引下,身处阡陌两侧的男女却曾经一步跨过了那山高水深,并在心底里留下了刻骨的思恋。

好像完全不相干的,男女青年插队的那个贫苦之地,却有着一个鱼儿众多的湖。粮食不足瓜菜代的艰难岁月,无人敢到那湖中捞鱼或钓鱼。那湖里有着一条“人面鱼”,长着一张人脸,它的岁数究竟有多高,已经无人计算得清。但是有它在,鱼儿便得到了保护,那湖便清澈见底,那贫苦小村便会被笼罩在嫩绿色的晚霞中。也许,一些美好便会跨越人造的藩篱而出现。也许,并非不相干。为什么人间需要这许多“难言的艰辛、复杂的况味、坚韧的奋斗、履履的挫折、层出的惶惑、叠加的疑问、无尽的期盼、不屈的情愫,汇聚交织”?

眼见为虚,眼见为虚啊!真实的人性底蕴则藏匿在小说的字里行间,足够我们细细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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